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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深紫色雷云搅动着整个穹顶,  狂风不知何时席卷,挟裹着滔天的威视如巨龙咆哮。

  

  整座城的人都被这狂乱暴动的洪波惊醒,长街上一扇扇门窗被推开,  或是打坐或者休息或还在玩乐的修士们纷纷探出头,  震惊往四周张望:“这是什么?”

  

  “这是怎么了?”

  

  “是有人渡劫?金丹雷劫?”

  

  众人议论纷纷之际,  “轰”的一声巨响震彻耳畔,  所有人骇然抬头,  眼睁睁望着那黑暗的天幕缓缓撕裂开一道巨口,  在翻滚吞吐的雷云中,  璀璨金光乍现,刹那间夺走了所有人的视野。

  

  “这雷怎么是金色的?!”

  

  “是啊,  便是成元婴也没见过金色的雷劫。”

  

  “这是……传说中的,  金雷!”

  

  “金雷?那是什么玩意儿”

  

  “是金雷!”终于有人骇然喝道:“传说中有大功德大传承的尊者转世、得天道爱重,  天道为嘉奖其功德,  赋予大气运、大命理,为显护佑,会特降下金雷,  彰显与众不同之尊。”

  

  “竟是如此——啊!降下了!雷降下了!”

  

  刹那金光刺目如巨斧劈裂天际,第一道惊雷轰然劈下。

  

  林然感觉自己被什么抱住。

  

  他身上是挥不去的血腥味、有汗水,有泥尘,他抱住她的手臂很紧,林然摸到滑腻的血,  到处都是血,  在他破损的、折裂的皮肉骨骼上蜿蜒,让人不禁恍惚,  一个人怎么可以流出这么多血。

  

  闪耀金光咄咄而来,却被他挡住,  那雷劈在他身上,林然嗅到更浓郁的血味,他闷哼一声,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身上的伤口被生生劈裂、再迅速愈合,逐渐磨砺成更强悍柔韧的体魄。

  

  这时,那只手臂抬起来,手掌按在她肩膀被贯穿的伤口,下一瞬,庞大的霸道的金色灵气汹涌灌入,林然感觉到处都是麻痒,是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在愈合,连带着之前受过天罚的暗伤都在迅速恢复。

  

  林然抬起头,对上一双金色的眸子。

  

  那金色是那么的美丽、辉煌,最纯正黄金浇筑,像年轻狮王威风凛凛的鬃毛,踩在高山崖顶俯瞰无垠山川草原时随猎猎咆哮飘扬。

  

  林然本来想郑重一点,奈何全身太麻了,麻得像她所有的痒痒肉都被同时被挠,那酸爽,以至于她的表情管理失控,脸部线条不由地有点扭曲:“恭、恭喜你,要结丹了。”

  

  元景烁望着她,他的目光复杂而专注,金黄色眼眸是世上最华丽的镜,也因此林然更清晰看见他瞳孔中倒映出自己像个智障的笑脸,顿时羞耻,咳了咳,正要说什么,却看见那边一个人影迅速往城外窜去,林然脸色一变:“毕烽!他要跑——”

  

  毕烽已经堕魔,被心魔操纵神智的修士实力大增、而与之也会变成残暴嗜血的怪物,若是让他逃出去,不知要造出多少霍乱。

  

  “不能让他逃走!”

  

  林然要拔剑:“华阳城的主事人就要来了,我去拖一拖,一定要把他留下来。”

  

  元景烁静静望着她,林然一时顾不得他,就要去追,身体就是一轻,已经被推着轻飘飘落在地上。

  

  林然扭头,眼看劲风骤然自云景烁身边汇聚,咆哮着贯穿天地,轰然又是一道金雷劈下,璀璨的雷光穿透飓风重重劈在中心的他身上,隔着狂乱的风旋看不清他眉目,只能看见风中千万道金光浮现,它们簇拥在他身边,缓缓化为无数金色冷刃。

  

  疯狂逃窜的毕烽已经看见华阳城的城门。

  

  他成功了,他能活了!只要逃走,只要去了幽冥,他就能活了!

  

  笑容还没来得及在他脸上扩大,毕烽突然心头大悸,冥冥中不可说的强烈不详预感,让他不安。

  

  在这种无法言状的浓郁不安中,他回了下头。

  

  他回了头。

  

  他看见,那个怪物一样恐怖的少年,高高立在漫天飓风中,无数金纹如星光环绕,惊雷如巨龙顺着他□□健韧的身体蜿蜒咆哮,他缓缓抬起了手臂,于是那些金纹化为的利刃,一寸寸调转刃锋——

  

  隔着半座城,毕烽对上一双眼。

  

  一双金色的、神祇般冷漠骇人的眸子。

  

  最后一道惊雷轰然劈下,无数金光铺天盖地冲覆了他整个世界。

  

  “不——”

  

  ……

  

  林然眼看着金光将元景烁和毕烽覆盖,就知道这波儿稳了。

  

  “这挂也太大了…”

  

  林然望着漫天金雷,忍不住感慨,又突发奇想:“金雷,是不是传说中什么上古巨佬转世来着?你说他还有什么记忆吗?”

  

  天一懒洋洋:“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去问他?”

  

  林然砸吧一下嘴,果断摇了摇头:“算了,他是肯定不会说的,八成还要嫌我烦人,凶巴巴的…青春期的熊孩子可惹不起。”随口吐槽着,林然瞥见不远处缩在墙角的小月,顿了顿,往那边走。

  

  天一其实不这么觉得,他觉得别人去问、元景烁理都不会理,但若是林然去问,那小子怕是真会说的…不知道为什么,天一就是有这种信心。

  

  他觉得林然对于元景烁来说挺不一样的。

  

  但是天一看了看轻快走向小月的林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

  

  说出来做什么?元景烁终究有他自己的阳关道,林然也有自己的独木桥,机缘巧合遇上了、一起并肩走一段,到了合适的时候各自道别、分开、走远,也许几十几百年后能有缘再见,他有了挚友红颜,她站在师门兄妹身边,彼此相视一笑,就够了。

  

  所以还说出来做什么?

  

  元景烁不想要牵挂、不想要情深,林然更不需要。

  

  天一像以往的任何一次,把所有看出的看不出的都咽回喉咙里,沉默不语。

  

  林然一无所觉地走到小月旁边,看见这反社会人格倾向的小兔妖直勾勾盯着半空中的金光,那小眼神一眨不眨的,小脸泛红、呼吸急促,眼睛水盈盈的,满脸甜蜜和羞涩。

  

  林然有一瞬的沉默。

  

  虽然但是,这个小姑娘,有时候真的莫名让她回忆起被某棠市支配的恐惧…

  

  林然想到那一张张北欧风粉纱帘五百米大床,不由打了个寒颤。

  

  小月痴迷地望着铺天盖地的金雷,仿佛能看见里面男人年轻挺拔的身影。

  

  这时她感觉身边被覆了一道阴影,她回过神,才发现那个奇葩女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旁边,也仰头看着天上横飞的金光。

  

  小月瞬间警惕,手心不动声色凝出尖刺,神情无辜:“然姐姐,你看,元大哥好威风吧。”

  

  林然:“嗯。”

  

  小月软软说:“然姐姐让我救人,我可都努力做到了,我很努力保护元大哥的哦。”

  

  林然:“嗯。”

  

  小月仍不放心,盯着林然轮廓柔和的侧脸,见她身上之前被毕烽伤的伤势都痊愈了,而且似乎被元景烁分享了金雷灵力,修为又有精进。

  

  小月眼露怨恨,心底盘算,算计着自己若此时暴起杀死她能有几分胜算?却不甘不愿地发现自己成功的几率不大。

  

  …这女人着实讨厌!

  

  小月咬咬牙,窥着她神色,小心试探:“最后那个家伙儿太凶了,人家害怕,不过我也不是退后,我是打算找准时机袭击他给元大哥搏出一条生路的,我喜欢元大哥的,我是不会抛下他的…”

  

  林然终于看了看她。

  

  她站着,小月蹲着,从小月的角度来看,她几乎是俯瞰自己。

  

  小月心底瞬间涌满了阴郁暴戾的杀意。

  

  这种姿态,又是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和那个女人一模一样,简直让人——

  

  小月全身绷紧,脸上笑容怯生生的、甜美的,没有人知道她脑子填满了多少骇人的念头。

  

  林然望着她,突然道:“不想蹲就起来,谁也没不让你站起来。”

  

  小月悚然,所有疯狂的暴欲戛然而止,惊疑不定看着她。

  

  林然没理她,又去看元景烁。

  

  小月迟疑了两秒,迅速站起来,警惕地一步一步后退,娴熟地避进阴影里。

  

  肩膀的伤口始终没有凝固,鲜血淌在手背,小月下意识低头舔了舔,却意识到这种动作活像个没开化的兽类,僵了僵,眼神阴郁,抬起头来再也不管伤口,任由血往下淌。

  

  她没注意,林然不知何时望向她,看完了她全程的动作。

  

  半妖半妖,半人半妖,也是非人非妖。

  

  它们血脉低劣、寿命短暂、修为孱弱。

  

  它们的血肉和妖丹是珍贵的宝物,它们的伤口极不易愈合,人类的丹药法宝于它们没用,可它们也没有妖族强悍而能自发迅速修复伤势的强大体魄。

  

  半妖,就像生长在野外的白化物种,是美丽而脆弱的异类,甚至是许多人眼中苍天造物失败的…残次品。

  

  林然突然走过去,手压在她肩膀,白绒绒的利爪凶狠挠来,林然另只手握住,反手就扣着负在她背后。

  

  小月瞳孔骤然化成诡异的满圆瞳,转过脑袋就要狠狠咬断林然手腕,却被她又扣住下巴,下一瞬,精纯温和的元气从肩膀涌进来。

  

  小月僵住了。

  

  满瞳倒映着那张秀美的面容,她的眉目清淡,平静的目光,与那时心平气和说“别给我机会杀你”时没什么两样。

  

  小月心底突然升起邪火,躁戾得恨不得毁灭目之所及的一切!

  

  灵气对半妖恢复的用处小,林然渡了点更精纯的元气给她,看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就收回手,这才松开她下巴。

  

  她下手没留情,小月下巴清晰几个被手指扣出来深深的红印,一被松开她就退后几步,手掌紧紧捂住下巴。

  

  林然也不在意,甩了甩手上沾到的血。

  

  小月冷不丁问:“为什么?”

  

  她问得没头没尾,林然却明白,笑了笑:“一码归一码。”

  

  为一己私欲肆意虐杀别人,林然看不下去;但小月为救元景烁拖延毕烽城主而受伤,哪怕是别有目的、是受了自己的威胁,哪怕在最后她仍然放弃了元景烁,就只凭她出过手、受过伤,林然就不会让她吃亏。

  

  如果将来决定了杀她,林然下手不会有半分犹豫,但这并不妨碍自己现在把欠的还清楚。

  

  她说得坦荡,背脊纤拔、青衫长剑,只如清风朗月,让人根本无法怀疑

  

  ——她是个天生不会说谎的人,清明温厚得让人生恨!

  

  小月咬住唇,死死盯着她,眼中忽然爆出残酷的狠毒。

  

  她脸上被诡异的白毛覆盖,骤然扑上来,双手尖锐利爪伸出,以不死不休的凶悍狠狠咬向林然脖颈。

  

  嘿…林然有点气,又莫名好笑,长剑一挑轻巧割断挠来的爪甲,另只手再次稳稳扣住她下巴:“刚才的红印子还没下去,又得来一道,你背对着我偷袭都算是你有进步,你说你这是图什么。”

  

  小月不说话,怨毒瞪着她。

  

  “别瞪了,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林然有点头痛,这哪里是兔妖,兔兔那么可爱,这凶残得就差给人脑浆挠出来的哪里是兔兔?!

  

  林然觉得这家伙太嚣张了,她得给镇压一下,她掐住小月的下巴,小月不断挣扎,却还是被强迫露出嘴里的牙。

  

  林然望着那一口白亮白亮的牙,这锋利的,哎呀…不能说是吹毛即断,只能说是削铁如泥。

  

  尤其是那最前面两对大板牙,哎呀、哎呀个妈…

  

  “你不要给我搞事情。”

  

  林然吓唬她:“否则我给你牙掰断。”

  

  小月眼中凶光毕现,双腿一蹦竟然生生缠住她的腰,整个腰身生生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弧度挣脱她的手,扒住她的脸张嘴就要咬。

  

  林然被这蛇似的大长腿一勒险些没勒岔了气,她咳嗽着往后退泄力,横过剑刃塞在小月嘴里,小月猝不及防狠狠咬住,瞬间嘎嘣两声。

  

  小月僵住。

  

  “…”林然努力压住疯狂上扬的唇角,强作镇定:“我都说了板牙——”

  

  不远处忽然几道流光降下,属于金丹后期的强悍威压覆盖全场。

  

  林然眉目一凛,反手把扒身上恼羞成怒还要作妖的小月撕下来扔到一边,足尖在半空一点,旋身挥剑轻巧接下那股余势,跃空几步径自在几人面前落下,掌心风竹剑划过一个半弧剑尖朝下,她双手抱拳拱手,声音清朗:

  

  “见过诸位前辈,之前有恶徒袭击,我们仓促迎敌竟令家弟感悟到结丹契机,如今不得不在城中渡劫,深更半夜不慎惊扰了城中百姓与前辈们,实在是歉疚,家弟正在尽力拖延犯人,只等前辈们将犯人绳之以法。”  

  

  云长清远远望见金雷幻化的万千刀影,飓风隐约可见一道少年背影,劲瘦、凌厉,刀铸般挺拔,竟让云长清莫名瞬间就想起前两日遇见过的那个少年郎。

  

  难道是他?

  

  “城主府到,闲人退散!”

  

  城主副使挥开霸道的灵气,震得不知何时围聚起来兴奋观望议论的修士们如惊鸟散开,灵气横冲直撞眼看要撞进前面的雷劫范围,云长清在后面看得眉头微皱,拂袖正要挥去,就见那道余流被一道青光接下,清冽剑风一闪而过,纤瘦的身影已如惊鸿落于眼前。

  

  云长清仿佛嗅到空气缓缓浮动的竹香。

  

  他微怔,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澄透清亮的眸子。

  

  她着一袭素衫,乘夜色而来,乍眼看不清眉目,却能看见清瘦的身姿,骨廓纤拔如竹,手中斜握青色长剑。

  

  青剑在她掌心轻转,剑光映亮了她眉目,是一张极清艳的脸庞,尤其一双杏眼,不媚不妖、不娇不怯,却天生含着一段柔软笑弧。

  

  云长清怔怔望着她那抹笑意,很久,心口忽然缓跳了一拍。

  

  城主副使见一个年轻女修轻巧接住自己的余势,刚是惊讶,就听她站在面前拱手,小嘴叭叭叭就开始解释,不过几息时间,就口齿清晰把事情说了个清楚。

  

  副使呆了一呆,才渐渐琢磨过味来,

  

  好家伙,这女修三言两语把他们架得高高的、自己的责任一应摘了个干净——这是怕他们图省事不管谁是谁非一锅端,她在这儿先发制人来了。

  

  副使啼笑皆非、又有些警惕,他原本倒真有这个打算,如今多事之秋、城主又不在,发生了这种当街违反禁令的事,他这个暂代守城当迅速用重刑重典镇住一切宵小,管它什么谁是谁非,反正都是惹麻烦的,只把闹事的一应解决是最省心省力又周全的法子。

  

  不过这女修如此高帽子一戴,他倒是不好那么做了,副使三分不悦三分好奇看去,正欲呵斥,就看见一张盈盈浅笑面庞,亭亭秀丽、风骨清绝,不似寻常散修,一顿,原本要出口的呵斥在嘴里转了转。

  

  他身边云长清忽道:“副使肩负治城之责,自会明断是非、还以无辜者清白。”

  

  副使一噎,但也素闻这位云家少主为人清正,他自然不能反驳,转了话风:“云公子所言极是,我们正是为此而来。”

  

  林然看出副使变幻的心思,顺着清朗声音望去,见是个清贵俊秀的青年,认出是那日偶遇助他们脱身的队伍领头人,心里更有好感,拱手道:“前辈高义。”

  

  云长清听她脆亮亮唤自己前辈,莫名一阵耳热,偏过头去缓了片刻,却没忍住,又看了看她,对上她明亮的目光,浅笑着点头。

  

  恰在这时,天空翻涌的雷云消散,金雷湮没为无数金色灵光碎屑,露出元景烁神祇般屹然挺立的身影。

  

  他静静站在半空,赤|裸着半身竟绘满了金色繁复的符纹,如盘龙盘绕过少年瘦削柔韧的胸背、劲腰,最后顺着瘦窄的人鱼线没入腰腹下不可见的地方。

  

  “是…封禁之术?”

  

  副使望着少年身上的金色符纹,惊愕不已。

  

  封禁之术是上古秘术,本就少人得见,他也见过几次、都是封印物件,从没见过有在人身下封的。

  

  云长清也有些惊讶,不过他出身云氏、长于九门圣贤学宫,见识更渊博,深知天下之大奇人无数,惊讶过后便平静下来,只是看着元景烁熟悉的面庞,不由心笑缘分,又是金雷,又是封禁之术,这让他颇有欣赏的少年郎果真有龙凤才华。

  

  那金色符纹不过转瞬便隐没于少年身体,他终于动了。

  

  他信步自半空迈出,众目睽睽之下,走到青衫女子面前。

  

  林然刚要招呼元景烁,就见他平伸出手臂,摊开——露出掌心一颗破裂暗淡的金丹。

  

  林然:“…嗳?”

  

  “毕烽的金丹。”

  

  “我许诺过,会抓到他给你处置。”

  

  刚历过雷劫,元景烁嗓子还哑着:“他的肉身已经被雷劫劈散了,我只封住了这颗金丹,送给你。”

  

  林然:“…”

  

  “给姑娘送敌人的金丹做礼物,啧,啧啧。”天一竖起大拇指:“直男,爷们,纯爷们。”

  

  林然:“…”你在内涵什么?

  

  天一:“快收着吧,日后多攒个几个丹啊婴啊,搞个手办架一摆岂不是美滋滋。”

  

  林然不想摆丹和婴,只想把天一摆上去,它这么骚,理应是架子上最靓的崽!

  

  对于这种阴间的礼物林然是很想拒收,她抬起头正要说话,就对上一双专注幽邃,不知是不是因为雷劫,他眼中的金环愈盛,乍一看,竟如金焰燃烧般炙热。

  

  林然一噎,突然感觉拒绝不太好——毕竟他好像是真情实感想送给她当礼物的。

  

  正想着,她的手已经被拉过去塞进金丹,元景烁转身几步,自然而然地挡在她面前。

  

  元景烁看见云长清时,挑了挑眉,随即拱手:“晚辈元景烁,见过两位大人。”

  

  副使看他态度谦和,微微颔首,抚着短髯和煦问他:“你是何人?出身哪家哪府?”

  

  元景烁答:“晚辈一介散修,自凡人界而来,初到燕州。”

  

  凡人界?

  

  副使眼珠转了转。

  

  一介散修,看气息尚不过二十年纪,初来修真界竟然就结了丹?还有金雷护佑、一身符纹……

  

  金雷是不是真的大尊者转世、又能有什么本事?不过是传说,究竟怎样谁也不知道,但既然让天道为之破格降金雷,那至少是得天道厚爱的大气运者,未来必定造化非凡。

  

  副使不由跃跃欲试。

  

  此子前途无量,趁着别的势力还没发现自己得想法子把他留下,尽快上报金都慕容家,若是慕容家能提前打下烙印、得了这么个未来悍将,少不得他的好处。

  

  副使继续问:“你与人在城中动武、可知这是公然违反禁令?”

  

  元景烁:“有敌来袭命在旦夕,只得仓促迎敌,至于违反禁令,晚辈并无此意。”

  

  副使打量他年纪小又初入燕州、错以为是个好糊弄的,有心杀杀他威风好方便行事,故意道:“一个金丹后期的修士,不惜被州府追杀也要杀你…你合该好好反省自己有什么行事不端,怎么别人都好端端的,偏你有这麻烦?!”

  

  云长清皱眉,林然仰天,怼谁不好,你怼傲天,这家伙吃软不吃硬,你真是对傲天弟弟一无所知…

  

  果然,元景烁掀了掀眼皮。

  

  他的神色没有一点变化,只是原本还算谦和拱着的手放下、身板也挺了起来,连带整个人气势都变了。

  

  “元某不才,行事却皆按道义,从来问心无愧。”

  

  元景烁慢条斯理:“恶人行恶事,何以要我自省?自作虐不可活,所以…他死了。”

  

  副使一愣,反应过来,脸色瞬间变了。

  

  金丹后期的袭击者死了,被少年亲手所杀,而副使自己可也只是金丹后期!

  

  这什么意思?这小子分明是在威胁他!

  

  副使万万没想到元景烁能这么狂,一个刚结丹的小子,竟就敢与他针锋相对?!

  

  副使不敢置信,转而恼羞成怒:“你——”

  

  元景烁面色不变,只慢慢握住了他的刀。

  

  “副使。”

  

  云长清突然开口,似没察觉剑拔弩张,怡然道:“副使可还记得我之前提过的那个少年郎。”

  

  副使怒色一滞:“难道…”

  

  “正是。”

  

  云长清笑:“这不是巧了,才刚托副使找,这不就遇见了。”

  

  他对元景烁:“元道友可还记得我?我还欠你一声谢。”

  

  元景烁望向云长清,知道他是为自己解围,神色缓和下来,却道:“大人也帮了我,两边恩义相抵,不欠了。”

  

  确是个爱恨分明的利落性子,云长清失笑,却愈加有好感,徐徐道:“恩可以相抵,义气却当长留。”

  

  元景烁看着他眼中清明的笑意,聪明人之间不需说太多,一个眼神就能分辨敌我善恶。

  

  难得遇到个投脾气的,元景烁心情忽然好起来,他也笑起来,答得断然:“确实,义气可长留。”

  

  副使僵在那里,看云长清和元景烁相谈甚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云长清分明是看重这少年,在这警告他呢!

  

  …可恶!偏偏有云家少主在!偏偏这小子还与云家少主有旧缘?!

  

  副使知道自己的计划行不通了,他脸色变了变,眨眼重新换上一张笑脸,笑呵呵说:“原来是云公子旧识,听公子说过小友仁义之举,看来元小友的确是无辜被牵连。”

  

  他往四周望了望,一脸正色:“既然犯人已经伏诛,此事便作罢,我让城卫来清理废墟。”

  

  刚才咄咄逼人的姿态仿佛假象,转瞬就变成不值一提的一桩小事了。

  

  元景烁眉峰一挑、拱拱手,云长清这才露出笑意,向副使微微颔首:“副使明断。”

  

  副使松一口气。

  

  元景烁却望向身后废墟,被殃及池鱼的修士们这才敢陆续从阴影角落里出来,痛呼争吵声不断,他默了默,下意识看向林然,林然直接把储物袋拿出来递给他。

  

  元景烁看着那储物袋,又抬头看她,眼睛明亮亮的。

  

  他接过储物袋,递给副使:“这祸事毕竟是因元某而起,这是我们全部家当,一应伤者,请您替元某代为补偿安置。”

  

  副使一愣,这么多年还真少见这样的请求,面色古怪地接过储物袋,又深深瞧了瞧他,才转身走了。

  

  云长清和元景烁都望着他背影,云长清忽然笑:“华阳乃燕州陪都,与金都一脉相连,这位副使名义无族无属,却算得上半个大氏族慕容家的家臣,看似圆滑无能,实则稳握华阳副手权柄多年,修至金丹后期百年、修为深厚,手腕更是过人。”

  

  云长清望向他:“你刚刚结丹,杀一个结丹后期,乘了三分金雷、三分他自取灭亡,气都没喘匀就挑衅城主副使…我看你并非目中无人的狂妄之辈,潜渊之龙,何苦不能忍一时之气、与他周旋三分?”

  

  “我不是不会忍。”

  

  元景烁却道:“我只是知道,有些东西不能忍。”

  

  云长清愕然。

  

  “刀有刀骨,刀可染血、可折断、可永远封藏,却决不可被轻贱、为求苟活被染成与污泥同色——哪怕那是暂时的妥协,被染脏过的,那痕迹便永远再擦不干。”

  

  元景烁目光望向天空,望着无垠穹顶星海,忽而咧嘴笑:“我这个人,生来少几分隐忍,我只知道,谁若敢辱我、害我、杀我,我必擦亮刀,挺直骨,与他斗个痛痛快快、不死不休。”

  

  云长清怔怔望着他。

  

  “我知道大人是有意提点我。”元景烁笑得张狂:“谢过大人好意,只是我便是这个脾气、这条命,是死是活,这辈子约莫也改不了。”

  

  云长清沉默良久,也缓缓笑起来。

  

  “我不曾见过你这样的狂徒,狂得张扬、霸道,让人能说出三千分的不好,却独独一点好——畅快得让人向往。”

  

  他修行近百年,半生为云家少主、学宫亲传之徒,学圣贤道、用儒修法,世人称赞清流气度,却不及这少年狂烈豪迈的傲骨分毫。

  

  云长清似有明悟,冥冥中,心境豁然开阔,竟是许久来说不出的痛快。

  

  …可是天意,让他遇见这少年?看世上另一种风流活法。

  

  “别叫我大人了。”

  

  云长清笑起来:“我姓云、双字长清,习儒道,你若不弃,我们以后以兄弟相称,你唤我一声云兄,我唤你元弟可好。”

  

  “兄弟我愿意,但我这个人,天生不爱居人之下。”

  

  元景烁却道:“修士论辈不论年纪,论实力,现在我不如你,只是若哪日我们再战一场,我胜了,这兄长换给我做可好?”

  

  云长清万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呆了呆,看着他坦荡的目光,意识到他真是这么想。

  

  林然竖着耳朵听半响,觉得元景烁有点过于欠揍了。

  

  她在背后悄悄掐他手臂,示意他干点人事儿,他表情没有半点变化,另一只手却伸过来,攥住她的手。

  

  云长清看来,林然尴尬地咳了两声,脚下不动声色狠狠碾元景烁一脚,他才放开手,林然赶紧把手缩回袖子里,低头继续安静如鸡做背景板。

  

  云长清看着这年轻姑娘一连串小动作,可可爱爱,心里莫名欢喜。

  

  他莞尔,转头对元景烁爽快:“好!来日你胜过我,这兄长便让与你来做。”

  

  …这是什么神仙好脾气。

  

  林然不由感慨,觉得元景烁真是走狗屎运遇上这样的大兄弟,这么嚣张要是别人不得当场打爆他狗头?!

  

  天一:“怎么会,你到现在不也没打爆他嘛。”

  

  林然:“…”

  

  天一:“呵,five。  ”

  

  林然果断把核桃塞袖子里。

  

  那边,云长清望着元景烁,愈看愈高兴,有意挪榆:“你可会饮酒?我请你大醉一场,当为兄庆贺你结丹。”

  

  元景烁把刀横架在肩膀,浑身懒洋洋,眉眼却飞扬:“好啊,云兄!”

  

  云长清大笑,笑声难得痛快,看得旁边云家长老暗暗咂舌。

  

  云长清正要邀他姐弟去府上,忽见长街尽头隆隆巨响,数百踏着赤鬃蛟马的银甲铁骑簇拥着一架架恢弘的龙狮兽车而来,煌煌威仪震响半座华阳城。

  

  “参见少主!我等护驾来迟。”

  

  兽车仪仗为首,一个气势浑厚、足有金丹巅峰的老者快步走来,在云长清身边俯身拱手,恭声说:“我等奉家主令,护送少主赴金都、观斩妖大典!”

  

  云长清一愣,感慨:“倒是来得早…”

  

  家族重务不容耽误,云长清转头对元景烁有些遗憾说:“我得赶赴金都,看来这酒,得留到日后再喝。”

  

  “不必多久。”元景烁却说:“你先走一步,我也会去金都,到时候我们再见。”

  

  “好!”

  

  云长清大笑:“一言为定,届时为兄作东,可要不醉不归。”

  

  元景烁:“不醉不归!”

  

  “元弟,我便在金都候你…”云长清看了看元景烁,又偏过头,对上林然明亮的眸子,她亭亭站在那里,笑盈盈看着他们俩,像是欣慰又像是高兴。

  

  云长清不知怎的,耳根子又烧起来,话音一顿,声音愈是轻柔:“…候你们姐弟佳音!”

  

  姐弟?!

  

  元景烁斜眼瞥林然,林然睁着眼睛装死。

  

  元景烁冷哼一声,现在人多,懒得和她掰扯。

  

  云长清踏上兽车,深深望一眼他们,放下帘子,仪仗如来时声势浩大地离开。

  

  元景烁和林然静静望着他们离开。

  

  蛟马开道、兽车呼啸,显赫仪仗迤逦,他们将这样一路开到金都,以绝对威仪震慑扫平所有宵小的窥探与阴谋。

  

  那是实力,是威仪,是生杀予夺不可一世的气魄!

  

  只有强大、只有力量,绝对的实力与威严面前,就不会有人敢挑衅、不会有人敢追杀敢算计,可以保护在意的人,可以让所有阴谋诡计卑微俯首。

  

  元景烁望着那恢弘的仪仗,眼神渐渐燃烧出金火一般昭然的野心。

  

  林然偏头正要说什么,看见元景烁灼灼望去的目光,莞尔。

  

  雷云消散,天幕重新恢复幽黑深邃。

  

  城主副使与云家仪仗都离开,废墟一片死寂,不少远远窥探的眼睛顿时闪烁起来,有些脚步声试探着靠近,空气中弥漫起隐约的骚动。

  

  金雷护佑,这得是什么大气运的人物,他年岁几何?他出身哪里?他归属哪方宗族门派?他们是否可以结交?可以拉拢?还是可以做些什么……

  

  “许多人过来了。”

  

  林然踮着脚望了望:“会很麻烦,要不我们今晚就走吧?”

  

  元景烁没有说话,而是转过头,定定望着她,那目光熠熠,漆黑的夜色中比星光灼人。

  

  他忽然上前,用力抱住她。

  

  “谢谢。”

  

  他声音沙哑,并不说谢什么,只说:“谢谢。”

  

  林然愣了一下,笑着拍了拍他的背,什么也没说,一如往日。

  

  她说过很多道理,做过很多事,却从不说自己的功劳…从不说,仿佛那些轻描淡写、不值一提。

  

  但是他都记得,每一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背上的力度轻柔,元景烁不看都知道她笑着的模样,哪怕衣角血还没凝固,哪怕头发散乱,可眉眼弯弯、眼睛亮亮,敛尽了温柔。

  

  她看着高挑,却比他矮了一头,元景烁抱着她,突然意识到她竟是这样纤瘦。

  

  纤瘦的、有着明亮眼睛和笑容、用着最美的剑的姑娘。

  

  是林然。

  

  元景烁凝着她秀美的侧脸,心口突然颤动,涌起一种冲动。

  

  可是她却已经扭脸很自然地问:“我们走吗?”

  

  元景烁喉结动了动,垂下眼,含着一声“我们”细细咀嚼,慢慢收敛起那些冲动渴望的情绪:“走。”

  

  林然:“还去金都?”

  

  元景烁:“去。”

  

  林然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就是一块香饽饽,去金都,说不定是主动往狼窝里跳。”

  

  “如果不怕崩坏了牙。”元景烁道:“那就尽管来。”

  

  林然笑着,给他竖起大拇指:“那就走。”

  

  “我去找小月,这孩子得放眼皮底下盯着。”

  

  她念叨着转身去找不知跑哪儿去的小兔妖,元景烁望着她的背影,慢慢大笑起来,笑得无比畅快。

  

  竟然有这样的人。

  

  他何其有幸,竟然遇上这样的人,这一路,能有她相陪。

  

  陪他雪山火海,陪他千里绝杀,在这最凄凉的月夜拉他起来,还将陪他,走过未来无尽的风霜雪雨、看遍世间明阳瑰朝。

  

  这一刻,元景烁突然前所未有地、对未来感到欢喜和期待。

  

  如果这就是他的未来、他的命,那他或许也可以…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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