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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江白砚的状态很不正常。

  施黛从他的神[se]里看出古怪。

  像刚从水里被捞出来,窒息得狠了,双眼发红,面容是凝有死气的白。

  想起在门外听见的阵阵闷响,施黛不太放心:“江公子,你还好吗?”

  有句话她憋着没说,他看起来很不好。

  “无事。”

  江白砚摇头:“他被我击至昏迷,很快能醒来。施小姐只需告诉他,邪修已死于他的刀下,幻境即可解开。”

  施黛望去,在江白砚手上,握着把黑金小刀。

  不久前奇怪的声响……不会是江白砚把刀递给小孩,让对方杀了他吧?

  “除此之外。”

  默了默,江白砚似是难以启齿,神情不太自然:“施小姐若不介意,可以用魇境中的身份,尝试安抚他。”

  江白砚不想说出这句话。

  但当年的他确实对“农夫”心存祈望,天真地以为遇上了好心人,能就此逃离魔窟。

  那一点零星的、微薄的期许,是男孩挥之不去的执念。

  要破开这层魇境,必须尽量不让他知道“农夫”的身份。

  施黛点头,下意识问:“我在这里的角[se]到底是什么?”

  说着摸了摸鼻尖,正[se]小声道:“这是你的记忆。江公子如果不想说,也没关系。”

  江白砚从床榻起身,整理凌乱的衣襟:“是个山野农夫。我从邪修的老巢出逃,在林子里被他所救。”

  是个好人?

  施黛:“那他……”

  她听见江白砚低低笑了声。

  “他是邪修的同门师弟,悉心照顾我几天后,与邪修一同出现在我面前。”

  他语气平平,像在叙述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尾音甚至带笑:“两人联合设的一场局而已。在那之后,我又被抓了回去。”

  完全想象不到的发展。

  这种时候,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施黛心头一震,没能说出话。

  “他醒来,不能见到我。”

  江白砚颔首:“我在屋外候着,接下来的事,劳烦施小姐[cao]心。”

  他说完就走,没有停留的意思。

  房门被合拢关上,施黛看着床上沉睡的男孩,胸腔里闷然一片。

  在最绝望无助的时候,遇见一个愿意伸出援手的人,如同溺水后拼死握住的救命稻[cao],是活下去唯一的希望。

  他才这么小,就不得不看着希望被击溃成齑粉,扭曲为泥沼般的恶。

  连身为旁观者的施黛都觉得心里发堵,她不敢去想,江白砚当时是怎样的感受。

  放轻脚步,一点点靠近床榻,施黛看见男孩脖颈上的一圈红痕。

  之前明明没有……难道他被江白砚掐过?江白砚让她出去后,在这间屋子里做了什么?

  她兀自想着出神,甫一垂眸,当即一个激灵。

  男孩猝不及防睁开眼

  ,双目黑沉,正对上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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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黛掩下更多表情,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坐上床沿:“怎么样,感觉还好吗?”

  眼珠转了转,涣散的视野渐渐凝聚。

  男孩蹙眉:“你……”

  比起之前,他多了警惕和戒备。

  江白砚对他说过什么?

  “我怎么了?”

  施黛深吸[kou]气,是心有余悸的情态:“实在吓坏我了,没想到之前进屋的那人居然是邪修!我还以为他不过是个深居简出的怪人……和他住在同一座山里,真倒霉。”

  她可没忘,江白砚进屋时,自己和他打过招呼。

  既然江白砚的身份是邪修,在男孩面前,施黛必须和他撇清关系。

  男孩抿唇,审视般端详她:“他去了何处?”

  “我听见房中有响动,立马赶了进来。”

  记着江白砚的叮嘱,施黛随机应变:“看见你昏死过去,他胸[kou][cha]着把刀,已经没气了。”

  男孩沉默。

  男孩皱眉,眼中生出困惑:“死了?可……我不是他的替傀吗?”

  在被囚禁的[ri][ri]夜夜里,他有很多杀死邪修的机会,之所以不曾动手,全因替傀之术。

  手起刀落很容易,但当邪修重伤濒死,伤[kou]将全部转移到江白砚自己身上。

  正是这个原因,直到他十五岁时破解邪术,才得以诛杀邪修。

  被一句话噎住,施黛大脑宕机。

  然后速速找补:“我进屋时,卧房里还有一个人,他自称来自镇厄司,奉命追捕邪修。”

  遇事不决,就用镇厄司。

  记得在上一段回忆里,邪修亲[kou]说过,他中了镇厄司的一箭,彼此有渊源。

  施黛一本正经,快把自己都说服:“那邪修作恶多端、十恶不赦,镇厄司的大人及时赶到,为你解开替傀之术——尸体已被大人带走了。”

  男孩怔然,伸出右手凝视半晌,又摸了摸残留有剧痛的脖子。

  被一遍遍杀死的记忆模模糊糊,他疑心那是梦。

  现实里,没有人能一次又一次死而复生。

  他真的、真的摆脱替傀和邪修,活下来了?那眼前的人——

  他仍未从恍惚中回神,不期然间,落入一个温软怀抱。

  施黛倾身,伸手环住他脊背。

  “好啦,都过去了。”

  掌心一下又一下,拍在他瘦削的脊骨上,施黛声音很轻:“别怕。”

  男孩身形微僵,一墙之隔的门外,江白砚亦是蹙眉。

  借由共感,他体会到覆上整具身体的触感,以及若有若无的热。

  像一团软绵绵的温水,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

  这种感觉来得毫无征兆,令他呼吸骤乱,想要避开,却如影随形。

  ……施黛在做什么?

  “真的吗?”

  卧房里,靠在施黛怀

  ()  中,男孩迟疑出声:“他……那个邪修死了?”

  “嗯。”

  施黛揉揉他蓬松的黑发:“你很勇敢。他胸前的小刀,是你刺进去的吧?像我这样的大人,见到邪修都会瑟瑟发抖、不敢反抗——真了不起。”

  男孩很久没回应。

  直到耳尖生出淡淡的红,他才小声道:“我不厉害。是镇厄司的人救了我。”

  “镇厄司来的是个大哥哥嘛,你才多大年纪。”

  施黛顿了顿,忽地一笑:“嗯……那个哥哥确实很强,穿着白衣服,剑法使得很好,符术也[jing]通。”

  门外,江白砚本在漫不经心把玩黑金短匕,闻言无声轻哂。

  施黛描述的,是十七岁的他自己。

  她倒是能说会道。

  “现在的你也不差啊。”

  施黛对男孩说:“等你长大以后,能和他一样厉害。”

  她总会说些叫人无法拒绝的话。

  小孩赧然低头,道了声“谢谢”。

  江白砚一言不发地听,略微抬眸。

  傍晚过后,是沉寂的夜。

  清夜无尘,月明星稀。山中的晚风吹拂而过,窗边[dang]开树木疏影。

  一种令人安心的静。

  直至此刻他才发现,原来这处曾被视为禁忌之地的山林,夜[se]也能如此恬谧。

  而非记忆里那般,好似洪水猛兽。

  “脖子上的伤[kou]还疼吗?”

  卧房里,侧目看见小孩脖颈上的红痕,施黛皱起眉。

  痕迹很明显,能分辨出清晰的指印,江白砚掐他时,下了狠手。

  男孩犹豫片刻,终是点头:“有、有点儿L。”

  他不擅长撒娇,承认疼痛已是极限。

  几个字说完,腼腆垂下脑袋。

  紧接着,侧颈[dang]开轻柔的风。

  风里掺杂着淡淡香气,是施黛腰间香囊的梅花味道,丝丝缕缕,抚平颈间的疼。

  他的伤痕太狰狞,用手抚摸反而惹来疼痛。

  施黛仔仔细细吹了吹,摸一摸小孩后脑勺:“这样,会好些吗?”

  山风流转,暮[se]四合。

  近在咫尺的男孩认真注视她,似要将这张脸记在心中:“嗯。”

  一门之隔,江白砚倚靠于墙边,闭了闭眼。

  他说不出方才是什么感受,脖颈上的痛与[yang]绞缠相融——

  如同一张无影无形的网,竟比濒死的快意,更叫他难以挣脱。

  *

  这层魇境须臾消散,施黛再眨眼,见到一抹阳光。

  山中木屋消失无踪,怀里的男孩也没了身影。

  她正与江白砚站在一座寺庙前。

  这段记忆,是在冬天。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遮盖庙宇的红墙碧瓦。万幸穿得厚实,否则施黛要被冻僵。

  她悄悄看向身旁的江白砚。

  他不知想起什么,微微皱

  着眉。

  前两次他都神情自若,能让江白砚蹙眉,这是一段怎样的记忆?

  窥见他眼底的晦暗之[se],施黛试探[xing]开[kou]:“江公子。你如果在意这段回忆……我可以闭上眼睛,留在这儿L等你。”

  施黛很有原则。

  再好奇,也不能窥探别人的隐私。

  不然和小偷强盗有什么区别。

  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江白砚侧过头来,轻声笑笑:“不必。不是多么重要的记忆。”

  的确不重要,他费尽心思遮遮掩掩,反而[yu]盖弥彰。

  这座寺庙不大,一览无余。

  皑皑白雪铺陈遍地,四周尽是喧闹人声,一尊佛像肃穆庄严,巍然立于殿中。

  大殿前摆着一张漆红木桌,桌上是三个冒出腾腾热气的木桶。

  好几名慈眉善目的僧人站在木桶后,手持大勺,从中舀出一勺勺白米粥。

  木桶前,则是数百个面黄肌瘦的男女老少分成三队,每人拿着瓷碗,去盛僧人盛来的食物。

  施黛明白了。

  这是在施粥。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每到逢年过节,不少寺庙会为穷苦人家施予热粥果腹。

  隐隐意识到什么,她觑向江白砚。

  他面[se]淡淡,瞧不出表情,正遥望某个方向。

  顺着探去,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手捧瓷碗,靠坐在寺庙角落,静静喝粥。

  他吃得很慢,像只拘谨的猫。身上的单薄衣物抵御不了寒冬冷风,被风一吹,薄唇发白,身子止不住地抖。

  和之前两层魇境相比,这孩子年纪最小,大概只有七八岁。

  施黛恍然想起,江家被灭门后,江白砚曾独自在外流[lang],后来才被邪修所掳。

  父母双亡,身如浮萍,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又能做到什么。

  远处的男孩吃完了粥,把瓷碗揣在怀中。

  冬天太冷太冷,时近除夕,冷风如刀割。他无处可去,只能蜷缩在不起眼的一角,试图挡下瑟瑟寒风。

  除了排队盛粥的人,庙里还有三三两两、结伴同行的香客。

  男孩的视线流连不定,怯怯打量每一个经过的行人——

  他身边的生机太少,也太寂寞,看着其他人,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温度似的。

  最终,他的双眼顿住。

  一家三[kou]从菩提树下谈笑走过,一片碧绿菩提叶悠然坠落,停在小女孩发间。

  娘亲笑着为她拂去落叶,爹爹也伸出手,拭去她鼻尖的一抹雪屑。

  女孩纯然无邪,咬了[kou]手中拿着的糖糕,同爹娘欢欢喜喜谈天说地,笑音清脆如铃。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缄默看着三人走过。

  很久之后,似是下定决心,男孩眺望大殿中无悲无喜的佛陀,祈求般,轻声说了什么。

  距离太远,听不清他喃喃低语的内容,施黛攥紧右手。

  有那么一瞬间,她不敢去看

  江白砚的神[se]。

  在这时,江家已被灭了满门。

  “这是被邪修掳掠之前的时候。”

  江白砚笑道:“让施小姐见笑了。”

  施黛赶忙摆手:“没有没有。江公子,这层魇境如何破?”

  江白砚眉目稍敛。

  他没想过,魇境里会出现这天的景象。

  这是江家灭门后的第一个冬天,他活得好似过街老鼠,要隐藏江家人的身份,要隐藏身为鲛人的事实,还要竭尽所能活下去。

  一切都稀松平常,没有刻骨铭心的剧痛,也没有翻天覆地的惊变。

  他只是来寺庙盛了一碗粥,白粥寡淡无味,他看着那一家三[kou],心里想的是……

  冬寒清冽,覆在脸上,像是镀了薄薄的霜。

  江白砚垂眸笑了笑。

  想起来了。

  他当时,想要一点糖。

  只想要一点糖。

  阖家团圆,美满安康,他连做梦都不敢去奢想。

  可惜这个愿望没能实现。

  神佛高高在上,他的心愿又太卑微渺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引不来关注。

  “糖。”

  施黛:“欸?”

  她记得江白砚不爱吃甜腻的糕点,更不吃糖。

  当初给他买过一个糖人,江白砚拿在手里好一会儿L,始终没吃过一[kou]。

  “他想吃糖。”

  江白砚淡声道:“施小姐在此静候就好。我去买些。”

  就只是……这样?

  微微一怔,施黛脱[kou]而出:“糖的话,我有。”

  她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jing]致锦囊。

  这是给施云声准备的糖包,里面有各式各样[kou]味不一的糖丸。

  之前在莲仙的玉门前,施黛就是靠它伪装成定情信物,才能展开一场狗血大戏,打消灵童的怀疑。

  “去找糖铺太麻烦了,就用这个吧。”

  施黛将它放在掌心掂量,里面还有不少糖丸:“不过……应该如何给他?”

  江白砚勾唇:“施小姐为他送去便是。”

  他很难对那孩子款语温言。

  施黛默不作声,扭头瞥他

  与曾经孤苦无依的幼童不同,江白砚如今已是镇厄司中数一数二的剑客。

  他很强。

  理所当然地,不会希望受到同情与怜悯。

  设身处地想想,施黛小时候,也有伤心难过的时候。

  被师长责骂,因为挫折而郁郁寡欢,或是生病受伤悄悄掉眼泪——

  比起江白砚的过去,这些都是很小很小的事。

  即便如此,倘若被旁人看见,施黛也会感到不好意思。

  她不喜欢旁人投来同情的目光,更不愿被人施舍,江白砚一定也是。

  如果由她将糖包递给小孩,再对他说些安慰的话……

  大概会让江白砚难堪。

  “不如这样吧。”

  提着锦囊上的绳带,让它在指尖轻盈转了个圈,施黛说:“他方才,不是在求佛吗?”

  江白砚一顿,循声望向她。

  这姑娘在长袖[kou]袋里捣鼓片刻,低头时看不见神[se],唯有额角一绺发丝翘起,随风晃动。

  施黛抬头,层叠如花瓣的袖[kou]倏然绽开,随她伸手,露出一截莹白腕骨。

  她手里,是张风符。

  *

  隆冬的庙宇苍然负雪,上下一白间,墙角菩提树是唯一的绿。

  吃完热粥,腹中疼痛得到缓解,男孩挪了挪发麻发冷的双腿,准备起身离开。

  他不知自己应当去往何处,可这样脏兮兮地留在庙里,玷污了洁净之地,让他心生愧疚。

  右手扶上墙角,小腿用力。

  刚要站起,不知怎么,头顶袭过一阵微风。

  菩提树叶哗哗作响,[ri]光下泻,光影斑驳,透过缝隙落在他眼角。

  一团黑影随风而落,不偏不倚,竟恰好掉在他怀中。

  男孩茫然地屏住呼吸。

  是个绣工[jing]美的锦囊。

  左右顾盼,四下无人看向这边,他试着唤了声:“这是谁的锦囊?”

  来来往往的香客步履不停,没有人回应。

  他手足无措,又问了几次,始终得不到应答。

  太奇怪了。

  这个锦囊从天而降,没有由来。

  他惊疑不定,犹豫着将它打开,等看清里面装盛的东西,蓦然愣住。

  是……糖。

  大大小小的糖丸静静躺在囊中,圆润乖巧,清香萦绕。

  像做梦一样。

  心[kou]怦怦直跳,震得耳膜发懵。

  他仓促抬头,想从周围的行人中找出一道投向自己的视线,却一无所获。

  为什么……它会落在他怀中?

  大殿之内,神佛依旧肃然沉默,不知从何处响起钟磬声,悠远温柔。

  鬼使神差地,男孩从锦囊中掏出一颗糖丸,生涩放入[kou]中。

  是花香的味道。

  好甜。

  心[kou]饱胀的情绪几乎溢满而出,他吃得认真,仔细咀嚼,等糖霜渐渐在舌尖融开。

  可吃到一半,莫名其妙掉起眼泪。

  这种滋味令人捉摸不透,分明很甜,泪水却不受控制地往下落。

  不能被发觉鲛人的身份,在水滴凝成鲛泪之前,男孩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脸颊埋进臂弯中。

  庙宇另一边,施黛把用完的风符收入怀中,遥望菩提树下的角落,鼻尖忽地一酸。

  完蛋。

  她居然也有点儿L想掉泪。

  “这层魇境,不消多时便能解开。”

  江白砚道:“多谢施小姐。”

  施黛没忍住又看他一眼。

  从头到尾,江白砚像个看客。

  见到幼年时的自己被折辱

  虐待时,他脸上挂着淡漠的笑,无动于衷。

  见到幼年时的自己被欺瞒哄骗时,他心不在焉,几乎把对方的脖子掐断。

  完全猜不透他心中的念头。

  “此乃幻境,那孩子并非真正的我。”

  江白砚与她对视,笑意清浅:“施小姐不必为他挂怀。”

  因为一颗糖就狼狈落泪,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也不需要这样的时候。

  他不必依靠旁人的善意而活。

  想到这里,江白砚自嘲笑笑。

  其实他没资格说这种话,在他真实经历过的人生里,根本没人会为他送来一颗糖。

  真切发生的过往中,他吃完粥便起身离去,漫无目的在城中游[dang],似乎还感染了热病,后来被邪修掳走,再没尝过甜糖。

  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思,江白砚半带嘲讽,轻扬嘴角:“幻境终究是假的。”

  嗓音落下,听起来漫不经意,懒散又淡漠。施黛却敏锐捕捉到一丝别的情绪,轻而淡——

  像是别扭和委屈。

  心尖似有微风掠过,陡然间,她想通几分端倪。

  归根结底,回忆只是回忆。

  在这场虚假的魇境里,无论那些孩子同他多么相似,都只是潜藏于心底的幻象。

  只有她身旁的江白砚,才是真实的。

  被当作替傀伤痕累累的是他,被邪修蒙骗嘲弄的是他。

  曾在大雪纷飞的寒冬里,渴求一丝甜意的,也是他。

  把善意仅仅倾注在幻象之上,很不公平。

  无论他们在魇境里说什么做什么,当年真正的江白砚,都不曾体会过。

  随着男孩吃下糖丸,这一层魇境,已经有了消散的前兆。

  “镜妖引出的魇境,应当快到头了。”

  江白砚道:“施小姐——”

  未出[kou]的话语停在喉间,他眼睫一颤。

  视线所及,是只忽然凑近的手,纤长漂亮,白皙如玉质。

  在她手里,拿着颗圆润的糖丸。

  “给你的。”

  施黛展颜笑笑,杏眼微亮:“江公子尝尝,这是什么味道。”

  江白砚不解:“……什么?”

  “不能只他吃,我们也得有啊。在莲仙神宫里折腾这么久,你该累了吧?”

  左手捻起另一颗,施黛动作轻快[shu]稔,将它丢入[kou]中。

  然后把右手拿着的糖丸朝他晃了晃:“江公子——?”

  之前在长安城闲逛时,江白砚对甜食表现得兴致缺缺。

  施黛以为他不爱吃甜,今天才后知后觉明白,只是因为过去的他没机会吃到,逐渐成为习惯罢了。

  所以,江白砚本人会不会喜欢她的糖丸?

  把锦囊送给男孩之前,她想着江白砚,特意为他留下一颗糖丸,为了不显得刻意,又剩下另一颗给自己。

  幻象里有的,真正的他也要有。

  那个想吃糖的小孩,是江白砚嘛。

  一瞬风起,[ri]出层云,天光乍落。

  许是因为菩提树叶的沙沙声响太过嘈杂,才让他的心神微乱。

  双眼缓慢地眨动一下,江白砚长睫垂落,从她手中接过糖丸,意味不明笑了笑:“施小姐……倒是惯会哄人开心。”

  这句话里隐约有调侃讥诮的意思,施黛却是扬起下巴,嘴角勾出毫不掩饰的、得意的小弧:“江公子说出这种话,也就是说——”

  施黛低低笑出声,学他的语气:“你被我哄得有点儿L开心啰?”

  果然像猫。

  江白砚没说话,侧目看她一瞬,继而别开眼。

  很奇怪。

  他分辨不清心头涌起的微妙情绪,犹如[yin]湿晦暗的墙角,忽然生出一株嫩绿的苔。

  不疼,却比痛楚难捱。

  糖丸被送进[kou]中,舌尖舐过,是馥郁花香。

  他抬手,在心[kou]的位置按了按。

  是[yang]吗?

  没得到江白砚的回应,施黛以为他不会回答,懒洋洋眯起双眼,等待魇境分崩离析。

  意料之外地,魇境崩溃、视野模糊的刹那,他的声音和冬风一起传来。

  很轻,含着微不可察的笑,像一片雪花落在耳边,再柔软地融化。

  江白砚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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