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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围困真定的清军最终还是成功的撤走了,贺人龙和曹变蛟两人带领骑兵,没有能够将他们全部都留下。

        清军现在的护军营是由原先的各牛录之中白甲兵编练而成,他们身披重甲,手持利刃,带强弓、执重箭,乘双马,马亦披甲。

        能够成为白甲兵,无一不是从尸山血海之中杀将出来,没有任何一人是易于之辈。

        无论是步战冲锋陷阵,还是骑战迂回辗转,技艺都属上等。

        贺人龙和曹变蛟两人麾下统领的骑兵虽然也善战,但是和其相比仍然是相形见拙。

        而且清军之中除去甲骑护军之外,人人乘马,也通晓骑战,只是在作战之时很多时候步行作战。

        原先清军在骑兵上的短板也随着时间也在逐渐的消失,长久的军旅生涯让原先不懂乘马的普通的女真人也学会了骑马作战。

        因此这种开阔的平原地带,几乎是全员骑兵的清军一心想走,很难留下。

        古代冷兵器的战争和近现代的战争之间有很多的不同点。

        在一战二战的时候,一旦一支部队被分割包围,没有援军的情况之下,他们将会被困死在阵地之上。

        但是在冷兵器时代,很多时候的时候,战败方都能够逃走不少的人。

        松锦之战时,清军几乎是倾巢而出,集结重兵十数万在松山四周设下了包围网。

        但饶是这样,仍然有不少的明军逃出了松山,而且这还是在作为前驱的明军不停指挥,导致失去了指挥和建制的情况之下。

        不过虽然真定城外的清军逃走,但是这一战所取得的战果却是极为丰厚。

        真定城郊,空气之中血腥味和硝烟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让人极为难受。

        孙传庭在一众骑军的簇拥之下从后方来到了前阵。

        太阳已经是快要完全的落了下去,只剩下了些许的微光。

        天地一片昏暗,入目无处不是妖异的血色,更为这原本就瘆人的战场平添了数分的惊悚。

        地面之上的低洼之处,是一汪一汪由人血液汇聚而成的暗红色血潭。

        残肢断臂、甲叶半盔散落一地。

        死者相籍、哀鸿遍野萦绕在侧。

        天地之间一片昏暗,夜幕正在缓缓落下。

        旷野之上越来越多的火把正在被点起。

        孙传庭望着眼前尸横遍野的战场,饶是见过无数次的战后的战场,但是再见之时他还是难掩心中的情绪。

        负责清点伤亡的军吏已经折返,给孙传庭送来了前阵的消息。

        “此战我军得胜,缴获牛录旗帜一面,斩获建奴首级四百六十三级,其中有牛录额真一人,建奴军将九员,另有蒙古部落兵一百一十七级。”

        前阵传来的第一个消息,便已经是所有人都感觉有些不真切。

        斩获建奴首级四百六十三级,还有一百多名蒙古骑兵的首级,共计五百多级的斩获,若是上报朝廷,便是足以送人平步青云的大功。

        建奴军中有律法带回战死者的尸首可以得到不菲的好处,因此战场之上杀伤甚重,但是斩获的首级却不多。

        “后左营全营官兵原有一千一百七十人,收拢全营,尚存七百三十三人。”

        “坐营官林朝栋重伤、游击周世恩、千总李知义战死,全营将校战死者共计七人……”

        孙传庭转头向左,那里是后左营的方向,清军正是从后左营的方向突破,而后驱赶着溃兵又冲散了后阵的援兵,打开缺口冲锋而过。

        贺人龙和曹变蛟两人虽领骑军奋力阻拦,但是也被击退,清军一路向着东北的方向撤退。

        孙传庭很清楚清军的战力,后左营败得不冤。

        督标后左营的武备只能算是一般,训练时日也不长。

        他们能够顶着清军的箭雨和清军对射没有崩溃,在之后近战肉搏中落于下风却仍然能够维持军阵,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了。

        后左营之所以崩溃是因为清军在之后投入的白甲兵,这是清军最惯用的战法,集中甲兵打开缺口,以点破面,以点带面。

        “汉中镇目前清点伤亡,阵亡者有一百七十八人,伤者一百三十五人。”

        “陈副总兵领本营骑军与贺总兵、曹副总兵沿路追杀尚未返回……”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东面响起,打断了禀报的军吏,众人皆是抬头循声望去。

        视野之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火红色的旌旗。

        众人目光下移,移到了那面旌旗的下方,而后所有人都看到了浑身染血的陈望。

        陈望一手执槊,另一只手提着一只犹在滴血的布袋,被一众甲骑簇拥着正越过战场向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

        快到近前之时,陈望也从战马之上走了下来,一路快步走到近前,先向着孙传庭行了一礼。

        “此战末将未能预知建奴兵势,以致后左营军士伤亡惨重,建奴逃离,还请军门降罪。”

        陈望低垂着头,他并不是在谦虚。

        这一战虽说是胜,但是某种意义上来说,却是他输了。

        他赢在了军兵的素质,赢在了武备的精良,赢在了人数和地利。

        但是在指挥对敌上面最后却是输了。

        他根本没有发现清军是什么时候将白甲护军调往的左翼,也没有想到原本还在进攻的清军居然会在转瞬之间如此果决的选择脱离战场。

        孙传庭看了行礼的陈望一眼,又看了一眼跟在身侧的曹文诏,最后才抬了抬手。

        “陈总兵请起。”

        孙传庭同样下了马,他丝毫没有在意陈望身上的鲜血,径直走到近前,伸出双手将陈望扶了起来,安抚道。

        “战场之上局势变幻莫测,哪怕历经百战亦无法做到面面俱到,料敌机先。”

        “建奴暗中集结精兵破阵一事,我也未能预料,你无需过于苛责己身。”

        孙传庭举目向前,看向远处遍地疮痍的旷野,叹息道。

        “边军不能御敌于外,建奴几番入口,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朝中无声,国无宁日,实乃国家耻辱。”

        “今日一战大胜建奴,捷报传达京师,必将使得上下振奋,大壮我中国声势!”

        孙传庭想要去握陈望的手,但是似乎觉得不妥,最后还是只拍了拍陈望的肩膀,而后抱拳向北轻轻拱了拱手,郑重其事道。

        “此战前后过程我于中军尽收于眼中,抵至京师必亲为你于平台请功。”

        陈望心中一凛,先看了一眼站在孙传庭右侧方的曹文诏,而后低头垂首道。

        “此战能胜,全赖诸营协力,各军尽心,军校奋战,军门指挥有度,卑职如何敢贪全军之功?”

        平台多是崇祯召见外臣的场所,当初崇祯召见袁崇焕的时候就是在平台,后面卢象升也是上了平台。

        孙传庭若是领兵入京,崇祯多半也会在平台召见孙传庭。

        这种场所,孙传庭为他亲自请功,到时候他的名字必然会被崇祯牢牢的记在心中。

        陈望记得很清楚,曹变蛟就是在勤王的时候表现太过于卓著,后面被留下来驻守遵化。

        清军撤军之后,崇祯仍留曹变蛟不走。

        之后张献忠、罗汝才投降以后又再次反叛,内乱再度爆发。

        总督郑崇俭请求让曹变蛟率兵西去,但是却仍旧被崇祯拒绝,而后任用曹变蛟为东协总兵官,仍留北地。

        要是崇祯一时意动,将他调到北地的边镇,那么他在汉中的经营就全部都付诸东流。

        陈、胡两氏在地方算是大族,但是放在辽东只不过是小的不能再小的家族。

        能够攀的上关系的将校官员,除了曹文诏外便再无他人。

        辽东、蓟州两镇势力盘根错节,彼此之间关系复杂,想要做些实事根本不可能,每日只怕是应付官面上的活计便可能要耗费陈望全部的精力。

        陈望清楚的知道自己没有曹文诏左右逢源的能力,也没有曹文诏的背景。

        一旦入了辽东,便等于步入了死局,若不能同流合污,便要坠入万丈深渊。

        孙传庭眼神微动,从陈望的话中,他听出了其他的意味,而且最为重要的是,他也想起了一句话。

        那句话,是昔年陈望追逐李养纯入汉中,似乎有意纵虎归山,曹文诏前去讯问之时,陈望给出的答语。

        “辽东交战,我军向来是败多赢少,辽东就像是一个无底的窟窿,多少的将官补过,多少的军兵填去都补不完,都填不满……”

        “辽东……”

        孙传庭眼神晦暗,低眉垂目。

        辽东的局势他如何不知?

        朝中的那些个大臣学士们,又如何不知?

        只是这个天大的窟窿没有人敢去捅破他。

        都察院的御史不敢……

        六部的尚书不敢……

        内阁的阁老不敢……

        他孙传庭……也不敢……

        辽东确实就是一个无底的窟窿,不管是填上多少的军将,填上多少的军兵都填不完,补不了。

        万历年间,萨尔浒一战,北地的边军,南面的精兵填了大半。

        天启年间,浙兵填了进入,白杆兵也填了进去,大同、宣府的兵也填了进去。

        结果除了败,还是败,一败再败,一败涂地……

        辽东,不是善地……

        孙传庭抬起了头,看向身前的陈望。

        陈望和他身高一般,他抬起头来两人正好眉眼平齐。

        不过陈望此时并没有抬头,而是低垂着头,身躯微躬,让孙传庭看不清面目神情。

        孙传庭的目光从陈望的脸上移开,转而向下。

        陈望身上的盔甲被鲜血所侵染,原本罩在甲外的战袍也同样多出都有暗红的血色,亦如昔日之黑水裕初见之时。

        而陈望现在说的,也如同当初在黑水裕时一般,要将功勋分给全军……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曹文诏站在孙传庭的身侧,他一直注意着孙传庭的神色,在孙传庭和陈望交谈之时一直没有言语,在陈望看向他时也同样没有任何的回应,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轻声出言道。

        孙传庭神色微凝,这一战大胜让他的情绪高昂,以致于忘记了很多的东西。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句话的完整的版本孙传庭记得很清楚。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监不远,覆车继轨。

        陈望麾下的部众是善战,但是善战没用,在辽东没有用。

        萨尔浒出征的四路明军哪一路不能打?

        白杆兵、浙兵,哪一路又不能打?

        但是结果又如何?

        辽东之局的根源非是因为外患,而是源于国内的朝政乱局……

        上千万的辽饷,是朝廷之中百官的钱袋。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一瞬之间,孙传庭想明白了很多的事情。

        他突然明白了杨嗣昌的很多行为。

        为什么杨嗣昌不再增饷辽东,为什么杨嗣昌会在朝堂之上受到那么多的攻讦,为什么杨嗣昌哪怕明知议和之事会使他陷入泥泞之中,流下不白之名,却仍然想要议和,

        杨嗣昌想要解决辽东的困局。

        一旦建奴当真就抚,那么辽东之局便可以分而瓦解。

        外患消除,饷银便可削减,一点一点根除弊病。

        而要做到这些的事情,必须要有足够的威望,也需要有大量的精力。

        所以杨嗣昌明知增饷是一杯毒酒却仍然要饮下。

        杨嗣昌要平定内乱的威望来支撑着他在朝堂之上前行,他需要一个稳定的内部环境来让他将更多的精力投到北方。

        杨嗣昌阻止卢象升与建奴决战的最大原因,一是因为建奴如今势大,决战确实胜算不大。

        第二便是因为杨嗣昌也清楚辽东困局的原因,他想要从根本上来根除这一弊病。

        “连日奔波,又逢大战,军士想必已经疲惫不堪,陈总兵先回营处置军务,此事我心中有数。”

        孙传庭收敛了神色,郑重道。

        “遵令。”

        陈望抱拳应声,曹文诏愿意帮他,可以让他免去很多的麻烦。

        曹文诏的身份和地位,还有在朝中的权势和人情,只要不是崇祯亲开御口,便可以保他不去辽东。

        这是当初曹文诏给的保证。

        陈望没有久留,这一战军中的伤亡不小,他确实要回营处置军务。

        亲自领兵和清军接战这是第一次,这一战虽然赢了,但是期间他犯了不少的错误,他麾下的军将也犯了不少的错误。

        有错误不可怕,只要改正就行。

        改正错误,才能不断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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