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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邪祟呢喃(上)


  午饭(确切地说,是一顿稀薄又发苦的麦粥)过后,在乍得维和豪瑟的带领下,他们一群人被安顿到了坑道里的最上或者说最偏一层,距最近的地面出口不远,却远离其他本地“居民们”——哥洛佛的暴力闯入让他们变得不受欢迎。

  做完手术的凯萨琳躺在铺盖上,  沉沉入睡,乍得维站在她身边低声祈祷,罗尔夫依旧靠在角落里,神情复杂地望着这一幕。多萝西架好了火炉和煮锅,迦达玛大娘则叉着腰,指点着沃尼亚克和波波呼哧呼哧地张罗其他铺盖。而哥洛佛对着一摊旧货或者说垃圾翻来找去,努力想找到一把武器。

  “这就是你从她嘴里撬出来的全部东西?”

  火炉边上,希莱和泰尔斯压低声音交谈,  前者气呼呼地质问少年:

  “一个傻乎乎的外号——洛桑二世?”

  泰尔斯面色一窘。

  她做完手术就晕过去了,  他有什么办法?

  “不止这个,”少年尽力想要挽回一点面子,“至少我们……那你想知道什么?”

  “太多了!”

  希莱摊开手掌,手指点了一下又一下:

  “她最近一次见鸢尾花的人是什么时候?收到的命令是什么?具体做了什么事?其中有什么可疑的点?血瓶帮到底出了什么事?秘科是怎么打击他们的?詹恩是怎么打算的?……”

  泰尔斯被她数落得头大如斗,但就在此时,斯里曼尼的声音从对面响了起来:

  “嘿,魔术大师!怀亚小哥和怀娅娜小姐,你们想好了吗?我们下一步去哪儿?”

  泰尔斯和希莱齐齐扭头,表情不爽。

  只见斯里曼尼蹲在潮湿的地上,对着一卷干草铺盖手足无措,局促不安。

  “我们等天黑就走,放心,  这里很安全……”

  “别再敷衍我了!”斯里曼尼提高了音量。

  显然,今天一天的遭遇让他神经紧张。

  “刚刚下来的人是翡翠城市民的‘好邻居’,血瓶帮的‘幻刃’凯萨琳,  ”斯里曼尼死死盯着地上的凯萨琳,  “我认得,我记得!当我还在警戒厅时,她的小弟们经常进来‘喝茶’。”

  泰尔斯和希莱对视一眼。

  “什么?”

  正在处理手头活计的豪瑟大叔闻言回头,盯着斯里曼尼明显养尊处优的双手和身材:

  “你以前是个青皮?”

  “没错,是的,”辩护师起初有些尴尬,下意识地收腹挺胸,但随即想通了什么,苦涩一笑,“我知道,看着不像是么,我上街比较少?”

  “恰恰相反,”豪瑟轻哼一声,回过头去,难掩言语中的不屑,“简直太tm像了。”

  豪瑟的态度让斯里曼尼有些发窘,他凑到火炉边上,怒视泰尔斯:

  “拜托,一個黑帮头目逃难到这里,还有她那两个一身是血的流氓混混……你得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泰尔斯看向希莱,  后者耸了耸肩,  示意您先请。

  好吧。

  少年只得叹息:

  “这么说吧,凯萨琳现在的处境和你很像,区别是伱比较幸运,遇到了我们。”

  “和我很像?但我可是被……”

  斯里曼尼面露疑惑,旋即一惊:“连血瓶帮的老大都……哦不,公爵他,詹恩大人他疯了吗?”

  “也许只是急了,”泰尔斯思索道,“命悬一线,当然要死命扑腾。”

  斯里曼尼越想越糟,惶恐不安:

  “不不不,翡翠城在死人,空明宫在到处灭口,就连血瓶帮也……翡翠城要天下大乱了,对么?”

  希莱回过神,眼神冰冷。

  “所以,你尽早合作,告诉我们你知道的一切,也许我们还能力挽狂澜。”

  “力挽狂澜?别开玩笑了,就凭你们?”

  斯里曼尼情绪不稳,越发气急败坏。

  希莱挑挑眉头:“不是我们,而是我们的主子,你知道吧,他身份高贵,手段高超……”

  一旁的泰尔斯无奈地叹息。

  “得了吧,你们的主子就是混乱的根源,”斯里曼尼显然耗尽了耐性,语速越来越快,“从那个酒商,到羊毛商,再到现在,一切都从他来了开始!如果他不来翡翠城,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也不会,不会……”

  斯里曼尼把头埋在手里,非常沮丧。

  泰尔斯挑起眉毛:

  “你确信?”

  “当然!”

  斯里曼尼抬头不忿道:

  “我在翡翠城这么多年了,从伦斯特公爵到詹恩公爵,从来没有这么糟过!”

  斯里曼尼吸了吸鼻子,他抬起头,望向四周。

  “天知道我怎么会来了这种鬼地方!臭水沟里全是老鼠蟑螂,又冷又湿又脏又黑……”

  铛!

  尖锐的金属撞击声突然响起,吓得斯里曼尼生生一抖!

  “别忘了,这鬼地方和臭水沟救了你的小命。”

  迦达玛从他们身后走过,背后背锅,手上持勺,表情很是讽刺:

  “当然咯,这里的大多数人,身家性命是没你那么金贵,‘大人’!”

  “当,当然,”斯里曼尼醒觉自己现在的处境,急忙转换表情,“噢,我是说,谢谢你们!你们都是好人!”

  “好人?可先别这么肯定,”迦达玛不屑地看着他,笑容狰狞,“你可不了解‘水尸鬼’。”

  大娘的表情和语气颇有些吓人,配上昏暗的环境气氛,斯里曼尼咽了咽喉咙:

  “等等,这个地方是乍得维祭司开的,对吧?为了慈善救济?”

  背对着他们的豪瑟大叔冷笑一声。

  斯里曼尼有些犹豫:“是他收养了这些,这些……”

  “你想说怪物?还是畸形儿?”刚刚干完活儿,在对面坐下来的沃尼亚克冷哼道。

  “抱歉,”斯里曼尼面色一变,连忙低头:“不,我没那么想。”

  “真的?”

  希莱冷笑一声,有意无意地晃了晃戴着手套的手:

  “那看看周围:侏儒,傻子,瘤子人,海豹人,龙虾手,多毛人,无脑人,双头人,当然,还有多指人……”

  “怀娅娜!”

  泰尔斯一把按下她的手,摇了摇头。

  希莱默默地回望着他。

  几秒后,她抽回自己的手。

  他们对面的沃尼亚克不爽地哼声。

  “不,乍得维没有收养他们——你看我们的年纪,像么?”

  豪瑟大叔回头轻笑:

  “他顶多只是从旁帮忙。”

  斯里曼尼皱起眉头:“那这里……”

  “很久以前的事了。”

  豪瑟叹息道:

  “某一任南岸公爵,天知道哪一任,他想学王都的样子重修下水渠,结果半途而废,时间长了,修了半拉子的坑道里就住进了人,或者简单地说,住进了畸形怪物们……”

  泰尔斯转头打量着坑道:居民们各有残缺的身形影影绰绰,许多人都对目光十分敏感,见泰尔斯望来,大多数人连忙低头转身,或缩进更深的黑暗里。

  泰尔斯突然想起多年后的废屋,想起了无生趣地守着它混日子,对回到兄弟会毫无期待的默特萨。

  豪瑟大叔坐到火炉边上,他用小手披上毯子的样子颇有些滑稽。

  “这么多年,翡翠城越繁荣富裕,扩建扩张,这坑道里的人就越是增加——从麻风病人到畸形弃婴,从残疾到疯子,从工伤瘫痪到不治之症,这坑道成了彻彻底底的恶臭屎坑无数不正常、不被需要、不被地面上的世界待见的‘人’,就会被扔在这里,或者被逼到这里,为人遗忘,自生自灭……”

  沃尼亚克不忿地怒哼一声,脖子旁的巨型瘤子越发刺眼。

  斯里曼尼望着黑漆漆的坑道,笑容渐渐消失。

  “从而让地面上的人眼不见为净,为了翡翠城的文明整洁?”泰尔斯出神道。

  “不止,”希莱轻笑一声,搓了搓手:

  “为了把‘不正常’从‘正常’中驱除出去。”

  泰尔斯轻轻蹙眉。

  斯里曼尼沉默了一会儿。

  “那这里的人们,他们怎么过活?”

  “什么活儿都干。”

  豪瑟大叔指了指身后的一堆旧货:

  “我做点旧货翻新的活计,迦达玛搞算命,卖骗人的灵药,多萝西去上面扔下来的垃圾堆里收破烂,至于像沃尼亚克还有波波这样的人,就去马戏团里表演滑稽戏,跳火圈,或者去畸形秀上站一天,晚上再回来,当然了,更多的人,麻风病人之类的……嗯,就数着日子过了。”

  斯里曼尼勉强笑笑:“哦,那还……起码自力更生了,你们很……自强自立?”

  “可别搞错了,这里早先可远没有现在这么‘正常’,”火光中,豪瑟注视着漆黑不见尽头的坑道,“很久以前,那些被逼到这里的‘人’,他们被扭曲的可不止是身体。”

  “什么意思?”

  迦达玛大娘坐到豪瑟身边,给他掖了掖毯子:

  “你见过一个七岁孩子杀了另一个六十岁的老人,就为了锅里的一顿老鼠肉吗?或者一个聋子被头朝下按死在污水里,只因为他的铺位比较好?就算水尸鬼的传说,也不是无迹可循,那时就连黑街兄弟会的地盘都比这里好,”迦达玛冷笑一声,说完看向皱眉的多萝西和沃尼亚克,“别看我,我也是听老保莱说的。”

  “我们知道,”沃尼亚克摇摇头,“你都翻来覆去讲了十几遍了。”

  “真的?”斯里曼尼面色难看,“那现在……应该不再是那样了?”

  “多亏了伊尔夏加修女,”豪瑟叹了口气,“她很久以前发现了这里,几十年来不计代价地付出,把畸形儿当作人来对待,不但坚持救济,还努力在野蛮的混乱里重建——天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秩序。”

  豪瑟点点头:

  “最重要的是,她没有把这地方泄露出去,而是给了这里的人……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

  “我还记得她最后一次拄着拐杖,被乍得维大人扶下来的样子,伊尔夏加把她的发夹送给了我,说她年寿将尽,再也用不上了,”迦达玛大娘的声音有些凝滞,“难以想象,嬷嬷已经去世这么久了。”

  “我前天去她的墓前送花了,赶在守墓人赶我走之前,”豪瑟大叔拍拍老伴的手,“愿落日保佑她的灵魂。”

  沃尼亚克、多萝西、豪瑟,甚至包括只懂“呜呜呜”的波波……坑道里的原住民们齐齐做了祈祷式,动作整齐划一,甚至比神殿里的神职人员还要标准。

  泰尔斯不无惊讶地望着这一幕。

  看来,那位伊尔夏加嬷嬷不止带来了尊严、希望和秩序,也带来了落日的信仰。

  但是……

  “努力让人活得更像人,而不是反过来,”泰尔斯感慨道,“也许仅此一点,她就胜过王国里绝大部分的官吏领主。这位嬷嬷无愧于落日信仰。”

  如果这里的人因落日的信徒而得救,那又有何不可?

  但泰尔斯却注意到,他身边的希莱一动不动,只是翘着嘴盯着火炉。

  “你们知道,”斯里曼尼突然开口了,但这一次,他语气低沉,“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但那孩子出生时……没有后脑。”

  “没有……后脑?”沃尼亚克一脸惊讶,下意识摸了摸脑勺。

  斯里曼尼望着火炉,表情悲哀:

  “对,医生说可能是营养不良,孩子在娘胎里就没发育好……”

  “你的孩子,营养不良?”迦达玛打量着他身上的华服,怀疑道。

  斯里曼尼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窘迫不已。

  “我……那时我很穷,在给警戒厅打工做勤务,跑腿送信,而翡翠城物价又那么高,我婆娘只能和我一起挤住在短租房里,一顿饥一顿饱……”

  “但你住在地面。”多萝西低声道。

  斯里曼尼话语一滞,他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我们的孩子出世时,接生的医婆吓得魂不附体,她说她接生这么多孩子,从没看过那样的畸形儿,只有半截脑袋的怪物。”

  泰尔斯静静地听着,坑道里沉默了一瞬间。

  “不是怪物。”

  沃尼亚克突然开口,他摇了摇头,仿佛要说服的人不仅仅是斯里曼尼:

  “不是!你的孩子只是,只是,只是不太走运。”

  他声音颤抖,目光悲哀。

  斯里曼尼怔了一下,他缓缓低头:

  “对,只是,只是不太走运,不太走运。”

  就在此时,乍得维祭司的声音传了过来:

  “每个人天生的样子,既是女神的恩典,也是考验。”

  众人回过头,祭司满面疲累,走近前来,加入他们的谈话:

  “她好一些了,很抱歉,连累你们了……”

  “别在意,乍得维大人,”迦达玛大娘尊敬地道,“你说的,莫哈萨弟兄有言;医者不弃膏肓之病。”

  乍得维顿了一下:

  “谢谢。”

  他随即问斯里曼尼:

  “你的儿子,后来怎么样了?”

  斯里曼尼反应过来。

  “女儿。”

  辩护师颓然道:

  “我们的孩子,她是个女儿。好几周,我们找到了能找到的所有法子……但她最后还是夭折了。我,我只能努力安慰我妻子。”

  众人沉默了。

  乍得维长叹一声:

  “落日怜悯。”

  斯里曼尼轻笑一声。

  “但这没算完。有一天我的房东找到我,他塞给我钱,求我帮忙,”他恨恨地道,“他的儿子跟一帮血瓶帮的混混学坏了,酒后,确切地说是毒后闹事进了班房,他需要我进警戒厅把收缴的证据——某袋药品给换出来。”

  “我只是警戒厅里的临时勤务工,我怎么敢?可是……可他威胁我,如果我不做……”

  斯里曼尼深吸一口气,强忍情绪:

  “他就要去写匿名信举报我,去煽动街坊邻居们,说我们这些乡下佬崇拜恶魔作法招邪,生下那样的畸形怪物,还把她养在家里……”

  “什么?”泰尔斯难以置信。

  “我知道,很荒谬,对吧?”斯里曼尼咬牙道。

  在众人的私语声中,乍得维祭司叹了口气。

  “血色之年后,翡翠城有阵子不太好。”

  祭司沉闷地道:

  “人口过多,粮食不足,而各种生意又百废待兴……人们,特别是底层人的生活很糟,久而久之就有了各色谣言和无稽之谈,比如说,我们的城市之所以这么糟,是因为受到了诅咒——外乡人在战乱时带来的。”

  “水尸鬼的诅咒?”泰尔斯问道。

  乍得维摇摇头:“那只是其中之一。”

  “总之,大半年的时间,全城都狂热起来,从良好市民到无业游民,从血瓶帮到小混混,从流浪汉到乞丐,大家都热衷于打击邪教迷信,杜绝恶魔崇拜,尤其是那些外乡人,好像甩掉他们之后翡翠城就能好起来,就能回到过去……”

  祭司的话让大家情绪低沉。

  “我堂姐就是这样没的,”迦达玛大娘闷闷不乐,“她本来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命理师,只需要一碗茶叶,算得又快又准……直到她被举报,说她诅咒了邻居的田地,被铐住带走了……”

  “不错了,我是在血色之年逃难来的,那时这儿流行的是严打‘境外势力’。”

  豪瑟叹了口气:

  “你要敢抱怨一句物价高,就有人反问,你这个外乡人是不是收了外国的钱,打算从内部颠覆翡翠城?”

  “幸好,伦斯特公爵及时出面,制止了这场闹剧,吊死好几个谣棍,”乍得维祭司看了一眼表情悲愤的斯里曼尼,摇了摇头“但是那些已经造成的伤害……”

  祭司沉默了。

  “那你的房东,他去举报你了吗?”多萝西小心翼翼地问道。

  斯里曼尼摇了摇头。

  “为了自保,我只好答应他,我去了警戒厅,我偷了证物室的钥匙……”

  辩护师痛苦地叹气。

  “但那只是第一次。那个房东得寸进尺,开始要我给他办事,比如在警戒厅出发清查前通知他,方便他藏匿黑户黑工,以及倒卖古董啥的。他还逼着我收下他塞的钱,好像这样就能拉我上船,而如果我拒绝,他就提我的女儿……”

  “呸,卑鄙,”沃尼亚克不忿地道,“而你就这么任他欺负?就因为你生了个……不幸的孩子?”

  斯里曼尼沉默了,等他再度开口时,话语里充满了恨意。

  “你说得对,我怎能忘记?哈?”

  他咬牙切齿:

  “怎么能允许他利用我的孩子来勒索我,威胁我?就在我妻子依然夜夜被噩梦惊醒,抱着空摇篮痛哭的时候?”

  泰尔斯只觉得心中一沉。

  “于是,当他最后一次来找我‘办事’,还明里暗里提起‘死去的孩子’时,我就下定了决心,写了一封匿名举报信,”斯里曼尼深呼吸着道,“把他连同他那无可救药的流氓儿子,一块儿送进了监狱。”

  泰尔斯皱起眉头:“那他之后……”

  “绞刑,”斯里曼尼回答道,语气冷静得吓了大家一跳,“罪名是藏毒贩毒以及,邪祟崇拜。”

  豪瑟皱起眉头:“什么?”

  斯里曼尼点点头,眉头痛苦地纠缠在一起:

  “其中最有力最关键的证据,就是藏在他家出租屋地板下,被精心防腐保存的一具……没后脑的婴尸。”

  众人齐齐一惊。

  多萝西捂住了嘴巴:“那是……”

  斯里曼尼闭上眼睛,恍惚地点了点头。

  坑道里沉默下来。

  乍得维深深叹了口气:

  “来自神的考验,不只考验他本人,也考验与他相关的人,甚至考验女神的信徒。”

  “你做得对,”希莱突然开口,“你的女儿,帮你报仇了。”

  泰尔斯微微蹙眉。

  “对,以牙还牙,那个房东,他害人时就该想到这一天!他活该!”沃尼亚克咬牙道。

  “但是这也……太悲伤了。”多萝西颤声道。

  “呜呜呜!”波波不快地挥舞手臂。

  “安静,”豪瑟用眼神压下了七嘴八舌的大家,回头安慰斯里曼尼,“没关系,伙计,至少,至少一切结束了。”

  斯里曼尼睁开了眼睛。

  “对,我以为,我原本以为这就是了结了,我终于能回到我的生活了,但是……”

  他停顿了一会儿,眼里的色彩唯有更加灰暗。

  “但是警戒厅里,我的上司,确切地说,是他上司的上司,不知道怎么地知道了这事,”斯里曼尼呆怔地道,“他拿出我的那封匿名信,说作为一个做杂务的,笔头工夫还不错,还笑眯眯地说放心,他非但不会追究我,还要提拔我。”

  沃尼亚克眼前一亮:

  “这不是挺好?”

  泰尔斯却皱起了眉头。

  “对,挺好。”

  斯里曼尼笑声悲凉,

  “前提是我要通过一次测试:写份结案报告,关于一桩高官子侄侵害民女的案件。”

  “我不明白?”沃尼亚克疑惑道。

  斯里曼尼捂住脸,轻哼一声。

  “那案子是件烫手的活计,没人愿意做,那位上司既不想得罪人,也不想犯错误,于是才把我推了上去:要是这份报告出了篓子,那写报告的人就是替罪羊,一个顶班的勤务文书,一个临时工……”

  他抓挠着自己的头发。

  “但是我没法拒绝,上司抓着我的把柄:我收受贿赂,跟那个房东同流合污,包括……栽赃嫁祸。”

  泰尔斯轻叹一口气。

  坑道里安静下来,只听得见潺潺水声。

  “当考验来临,恶魔会低语,邪祟将呢喃,”乍得维祭司念着经文,语句严肃却神情悲悯,“以我们无法晓知的语言。”

  斯里曼尼深吸一口气,无力地摇头。

  “没有办法,我只能照办。我只能绞尽脑汁,奋尽我在文书学校里学会的所有文法,把我的第一份警戒官结案报告——天知道在那天之前我有多盼望这一刻,直到它真的到来——写得天衣无缝不留破绽:‘当事者系妙龄女性,案发时值黄昏,孤身在外,衣着轻薄,妆容完备,随身携带之鲜花经检或含催情功效……上工时与多位男子关系密切……男女之间是否自愿仍需进一步证据……’,哈,我发誓,我一句谎话都没往上写,全是调查过的结论,但上庭作证的时候,任谁看了那报告都会觉得那女孩儿举止作风不检点,身份职业可疑,晚上还单独出门,兴许是事后的金钱纠纷……”

  “什么?”

  多萝西明白过来,气愤不已:“你怎么能?”

  斯里曼尼神色羞愧,有些不敢抬头。

  “对,我知道,很多人都知道那很下作,但是如果不这么做,我上司,我上司的上司他会把我,我,我没有选择……”

  所有人都沉默了,没人知道该如何回应。

  “但你有的,你一直都有,”希莱突然道,“只是你不愿,或者不敢承认。”

  斯里曼尼张口欲言,但最后只是颓然垂首。

  “恶魔低语密,邪祟呢喃忙。”

  乍得维祭司叹息道:

  “心念不坚的,总有祸患。徘徊回首的,前路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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