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琴童与大师
不同于一代名侠沈浪,公子羽的名声虽大,但江湖中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这本是件很奇怪的事,一个人名气越大,能见到他的人反而越少。
但若放到公子羽身上,这件事却是显得极为正常。
因为他是公子羽。
作为如今掌握整个武林的大人物,他的行踪一向是谜。
哪怕纵然是慕容复出手,耗费了足足半个月功夫,也只是隐隐找到一些踪迹。
而且这些踪迹,也可能是陷阱。
但眼下哪怕是陷阱,慕容复也得前去。
因为他是慕容复。
因为他答应了秋水清。
……
长夜,长得可怕。
长夜已将尽。
在乳白色的晨雾中,一个人影远远而来,突然却停在了竹篱花树旁。
这是谁人的竹篱?
又是谁的家?
他又是谁?
为何停在这里?
而那空灵的琴声,突然就从竹笆内小园内传了出来。
这漂渺的琴声,又像是远方亲人的呼唤。
来人停下来静静听着,他的嘴角隐隐露出一丝微笑,好似是想起了什么人。
园内的人琴技高超,只是驻足倾听片刻,心灵就好似起了种奇妙的感觉,然后他整个人都似已与琴声溶为一体。
仿佛江湖的纷争,人与人之间的斗争,忽然间都已变得很遥远。
突听“铮”的一响,琴声断绝,小园中却传出了人声:“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坐片刻?”
来人闻言便推开门,缓步踏进园中。
小园中花树扶疏,有精舍三五,一个白发苍苍的布衣老人,已在长揖迎宾。
来人见状,却只是轻轻拱手,道:“叨扰了!”
老人明明看起来,已经年过古稀,任何一个踏进园中的人,都会对他这样琴艺高超的前辈,恭敬行礼。
但眼前的白衣人,却是一个例外。
但出人预料的是,老人却无视了这一切,甚至微笑道:“贵客易得,知音难求,足下不必多礼!”
来人道“是。”
老人道:“请。”
雅室中高塌低几,几上一琴。
形式古雅的琴,看来至少已是千载以上的古物,琴尾却被烧焦了一处。
来人少有动容道:“莫非这就是古老相传的天下第一名琴‘焦尾’?”
老人微笑道“阁下好眼力。”
来人道:“那么你便是琴中之圣钟离?”
老人道:“老朽便是钟离。”
木榻上一尘不染,钟大师忽然脱履上蹋,盘膝而坐,道“请坐。”
来人闻言缓缓坐下,但他的目光却始终暗含一丝奇异的光。
他就是慕容复。
而老人的来历,他也亦然洞察。
老人化名钟离,却是公子羽名下五大护卫之首的俞琴。
至于慕容复为何如此笃定他的身份,自然是源于他手中的琴。
焦尾琴之名,看似直白无华,但其身世非同寻常,皆因此琴系东汉名人蔡邕所创制。
此琴名声极大,可因东汉末年战乱,早已在世间失传多年。
而眼下却突然出现在老人的手中,自然让人生疑,但任何事一旦遇到公子羽的名字,都会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慕容复看着眼前的老人,突然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老人只是微笑,手抚琴弦,“挣”一声,空灵的琴声,好似又占据了慕容复的心灵。
这琴声好似暗含魔力一般,无形间就能驱散人心中的战意,让人随之放下手中紧握的刀剑。
好似琴声仿佛己将他领入了另一种天地,那里没有刀,也没有戾气,一片和谐,就似世间的桃花源。
这琴声明明已经无比高洁,任何人只要听到一丝就会沉浸在它那高深的意境之中……
但慕容复的目光却始终无比清明,他嘴角含着笑,看似心神明明已经投入其中,可这琴音却偏偏好似影响不到他分毫。
见到慕容复根本不受影响,老人抚琴的手突然有了一缓。
然而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也传来“铮”的一声,仿佛也是琴声。
老人抚琴的手忽然一震,“格”的一声,五弦俱断。
因为这远处的琴音竟要比老人的琴声还要高洁,还要空灵……
眼前忽然变得一片死寂,老人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神情沮丧,若有所失,看来竟似忽然老了十岁。
慕容复笑了。
他在等待老人的后招。
公子羽手下共有五大护卫,其中顾棋被迫斩掉右手,而吴画虽说在天龙古刹被自己一掌震死,但不得不说,他们二人的武功都有其独到之处。
因此对于这名列五大护卫之首的俞琴,慕容复自然心存期待。
老人静静痴坐在那里,好似对世间万物失去所有兴致一般。
直至远方的琴声再度响起,这位高雅沉静的老人,竞忽然从榻上一跃而起,只穿着双白袜,就冲了出去。
一阵风从门外吹来,琴上的断弦迎风而舞,就像是这古琴的精灵已复活,也想跟着他出去,看一看远处是谁在拨琴?
慕容复也跟了上去。
俞琴已经现身,自然表明公子羽就在附近。
所以哪怕前方是龙潭虎穴,他也必须要去。
弦断了,人老了,就连这小园中的花树,仿佛也在这一瞬间变得憔悴。
长巷尽头,是条长街,长街尽头是个市场。
现在正是早市的时候,市场中拥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声音”
人都是俗人,声音也是俗声这不俗的钟大师,到这里找寻什么?
他足上一双点尘不染的白袜已沾满了泥垢,呆呆地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就像个失落了钱袋的小家主妇。
他究竟在找什么?
老人的脸色却始终带着一个奇怪的表情,他好似痴迷了一般,一刻也不不愿停歇,在这集市里疯狂去找一个人。
慕容复静静跟着他的身后。
他在等老人的后招。
或许已经不必等了。
因为老人已经停下了,停在一间店铺旁。
市场中有个肉案。
无论什么样的市场中都有肉案的。
有肉案就有屠夫。
无论什么地方的屠夫都会显得有点自命不见,总觉得自已比别的摊贩高贵。
因为他能杀戮因为他不怕流血。
这屠夫正在切肉肉案旁边还有个很高大的砧板,砧板下斜倚着一个人。
一个懒懒散散的人。
他也身穿白衣,只是这白衣却已布满泥点。
地上又湿又脏,有很多主妇都是穿着钉鞋来买菜的,这个人却不在乎,就这么样懒懒散散地坐在泥地上。他膝上竟有一张琴。
他仿佛在抚琴,琴弦却未响。
老人已走过去,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面前,长揖到地。
这个人却在看着目己的手,连头部没有抬。
钟大师神情更恭敬,居然自称弟子:“弟子钟离……”
白衣人淡谈道:“你不必多言,我知道你的来历,也知道你为何来?”
老人额上忽又冒出冷汗,嗫嚅着道:“君子琴弦一动,已妙绝天下,为何不复再奏?”
白衣人却摇头道:“因为我怕你一头撞死在你那焦尾琴上。”
老人沉默许久,再次拱手道:“不敢请教高姓大名。”
白衣人嘴角露出一丝轻笑,淡淡道:“你也不必请教,我只不过是个琴童而已。”
琴童?
像这样的人会做别人的琴童?
谁配有这样的琴童?
任何人都会多出疑问。
但身后的慕容复好似失去兴趣一般,突然开口道:“为何还不出手?”
老人疑惑道:“足下在说什么?”
他的眼神,他的语气,都无一不在表明他的疑惑,明显他不理解慕容复的言语。
慕容复笑了。
再次笑了。
慕容复微笑道:“伱们费尽心机将我引至此处,为何还不出手?”
白衣人笑了笑,道:“看来你知道我是谁,也知道他是谁?”
慕容复道:“他是俞琴,但你是谁却仍待考究,因为一向不会记死人的名字。”
老人闻言,当即色变,竟扑过来,用力抱住慕容复的身形,大声道:“千万不能伤了他分毫,他可是天下无双的国手。”
白衣人大笑,挥刀剁肉的屠夫忽然一刀向傅红雪头顶砍下。
肉案旁的一个莱贩,也用秤杆急点向慕容复”期门”,“将台”,“玄样”三处大穴。
提着篮子买菜的主妇,也将手里的菜篮子向慕容复头上罩了下来。
后面一个小贩用扁因挑着两笼鸡走过,竟袖出了扁担,横扫慕容复的双腿。
忽然间,剑光一闪,“咔嚓”一响,扁担断了,菜篮碎了,一杆秤断成两截,一把剁肉刀斜斜飞了出去,刀柄上还带着只血揪琳的手。
笼中的鸡鸭飞出来,市场中乱得就像锅刚煮沸的热粥。
砧板下的白衣人同样眼里不可思议倒在血泊之中。
“你……你……你,他可是天下无双的国手,你又怎能对他下手?”
见到这一幕,老人身体莫名涌动出不可思议的力量,竟然胆敢站在慕容复眼前大声指责他。
“天下无双的国手?”
“那可不见得吧?”
慕容复闻言,却是意味深长盯着眼前的老人。
“足下在说什么?”
老人的表情依旧显得无比困惑。
“你演技不错,可却疏忽一点……”
看着眼前的老人,慕容复淡淡道。
许久过后,老人开口问道:“是什么?”
慕容复道:“你面容虽然苍老,但你的心跳却依旧稳健有力,若我所猜不错的话,你如今的年纪只有三旬出头吧!”
他满头白发,脸上已刻满了因心力交瘁而生的痛苦痕迹,看来疲倦而衰老,甚至比早前刚见到慕容复时还要苍老。
这样的人。
这样的容貌,怎么会是刚刚三旬出头的壮年男子?
但片刻过后,老人突然长叹一声,望向慕容复的眼神充满了复杂,旋即道:“果然瞒不过慕容公子。”
接下来,他自己便回答道:“我少年就已成名,今年才不过三十岁出头,只因我的心血耗尽,我虽然在那琴上赢得了别人梦想不到的安慰和荣誉,那张琴也吸尽了我的精筋骨血。”
慕容复明白这个道理,因为有个人也和他一样。
比如他的主人公子羽。
只因一个人若已完全沉迷在一样事里,就好像已和魔鬼做了件交易。
好比你要的我全都给你,你所有的一切也得全部给我,包括你的生命和灵魂。
老人道:“这本是件公平的交易,我并没有什么好埋怨的,可是现在……”
慕容复道:“懊悔本就是人类该有的情绪,你既然承认了,就该明白一个道理……”
老人道:“什么道理?”
慕容复道:“莫要自寻死路,带我去见公子羽。”
老人突然笑了,他的笑容好似充斥着一丝无奈,眼神却隐隐有着一丝冲动,突然道:“可我想试试。”
“你可知道我的名号?”
看着眼前的老人,慕容复语气淡淡道。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老人语气诚挚说出了这个名号。
慕容复道:“那么你就该明白出手的后果。”
老人道:“我明白,”
但“铮”的一声,琴声又起。
暮色已深了,黑暗就像是轻纱般泅下来,笼罩了集市。
他的琴声悲凄仿佛一个久经离乱的白发宫娥,正在向人诉说着人生的悲苦。
生命中纵然有欢乐,也只不过是过眼的烟云,只有悲伤才是永恒的。
一个人的生命本就是如此短促,无论谁到头来总难免一死。
人活着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挣扎奋斗?
为什么要受难受苦?
为什么不明白只有死才是永恒的安息?
慕容复突然明白他为何如此苍老了,为何他能被作为公子羽麾下五大侍卫之首,他的琴声的确暗含魔力。
隐隐甚至感染着人的情绪,诱迫他一步步走向死亡。
他的手仿佛被死神赋予了力量一般,正在轻轻拨动琴弦,劝人放弃一切到死的梦境中去永远安息。
有时候杀人的确不用自己动手。
比如现在。
但是慕容复就是慕容复。
他只是轻轻长叹一声,道:“生命如此美好,你们为何都要一心寻死呢?”
说罢,突然他的手隔空一抓,白衣人膝上的琴就飞进他的手中。
见到这一幕,老人眼中奇光大盛,他听闻慕容复的名号,更清楚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手段。
眼下见到他隔空运劲吸琴,便知道他将是自家公子毕生难遇的大敌。
如此内功造诣,就算是他们兄弟五人行走江湖多年,也未曾见过如此神奇一幕。
而且他手中握的是琴,莫非他要用琴音与自己一决高下?
慕容复右手只是在琴弦上轻轻拨了几下,琴音响处,老人便已脸色微变,只因他已察觉体内气血已经开始躁动。
接着琴音突然铮铮大响,这琴音响一声,老人的脸色便苍白一分,而这琴音却连响五下,老人身形僵硬,脸色早已变得煞白,嘴角更是隐隐露出血迹。
原来慕容复的琴音也能与内力做到共鸣,比起他的手段来说甚至更加高明,因为他的琴音一响,便勾动了老人的内息。
看似只是轻拂琴音,连响六声,却不亚于一名修为高深的高手,在老人身上连击六掌。
“我这七弦无形剑习自一位对手,经过之手稍作修改,不知这滋味如何?”
看着脸色煞白的老人,慕容复语气依旧淡淡。
“好一个七弦无形剑,好一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老人闻言,眼神虽然黯淡,语气却随之变得高涨。
但下一刻他抚琴的手却突然一松,整个人突然低下头去,不久后殷红血迹便低落在这焦尾琴上。
但如果有人在旁,甚至能看到老人临死前,嘴角依旧暗含莫名笑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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