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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第一会晤


显金不知道陈笺方口中的穿针引线,和她理解的穿针引线,是不是一回事——在前世的爹耳濡目染下,谈生意这回事,要么在酒桌子上谈,要么在女人大腿上谈...

显金踟蹰地看了眼陈笺方温润挺拔的身姿,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她怎么能用这种龌龊的糟粕污染清澈的希望之星!

希望之星穿针引线,必定是高山流水,或阳春白雪,搞不好再整点曲水流觞、耍一耍飞花令、贺一贺祝酒辞、搞一搞当筵歌诗。

为此,显金很是忧虑。

她这个文化水平,很大可能,陪不好前任探花郎。

故而,显金半夜三更爬起来,点了四盏蜡烛,从老宅藏书楼里特特翻出几本《乐府诗集》《玉台新咏》《花间集》,准备恶补古诗词文学,必要让前任探花郎·泾县双姝之一的乔山长宾至如归、和歌应曲。

哪知,她越看越困,恨不能头悬梁锥刺股,本想把张妈做的清凉膏摸出来提神,却从布兜里摸出前几日印刷作坊老板塞的那本《那书生真俊》,一打开便如饥似渴地看了起来,看精神之后,顺道把屋子洒扫一遍,再把蜡烛的灯芯剪短,还对了上个月的账册。

日出东方,天亮了。

一晚上,啥都干了,除了学习。

显金泪流满面:果然,除了学习,干啥都很有趣呢!

次日,既无酒桌,又无大腿,显金顶着两眼乌青,跟着陈笺方一路畅通无阻地走进青城山院,山院门小小的,只用两大块原石搭了个大门,十分节省原料,一进去却很有些别有洞天的意味。

比显金想象的要大许多。

两排笔直的柏树迎宾,中间铺满石子儿,麻布青衫的书生步履匆匆,也有蓄须束发的中年人背着手,嘴里振振有词地不知在念什么,教舍与寝舍南北而居,舍房青瓦朱漆,糊墙的是白泥与红瓦,看起来非常古朴自然。

显金眼尖,看到那青瓦朱漆间还藏了一块铺着黄尘的空地,还挺大,像个小羽毛球场,上面立着这几个小小的门一样的拱形。

显金问陈笺方,“这是什么呀?”

陈笺方笑了笑,“捶丸。乔师向来主张君子六艺,不仅诗书经义,还要骑射覆辙,便在山院中辟出一块空地供学生活动。”

陈笺方向东遥指,“那是黄兖山,每月初五、十五及二十五,乔师带学生前往黄兖山踏青,最早抵至峰顶者,可奖彩头,或是一枚古砚,或是一本古书,或是...一次月度免考。”

说到后面,陈笺方囧了囧。

素质教育呢!

显金听得连连点头,极为认同乔山长的教育理念。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本来射箭、御马也在其中,皓首穷经,很多读书人自己养不起,更何况养马?加之科举仕途又不考这几门杂科,直接导致文武泾渭更加分明。

显金想起乔山长之子乔大解元当日一记挥拳很是狠辣爽利,有点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感觉,反正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便笑言,“...怪不得呢——乔山长的公子便很有文武双全的样子。”

陈笺方对好友当街怒打向陈记出言不逊书生一事有所耳闻,心知显金暗指此事,便笑起来,“乔徽素日晨时练剑,暮时舞刀——他姑姑嫁在京师,丈夫是赫赫有名的宁远侯,年轻时福建平倭,如今功成身退,他那把圆月刀便是姑父宁远侯所赠。”

显金笑问,“那他还考科举?”

“他爹赌他考不上进士。”

陈笺方笑意更盛,“他不服气,便说他去考,考上他也不当官,就...”陈笺方看向这满壁松柏苍绿,有些感慨,“就图个乐儿。”

显金看了陈笺方一眼。

少年郎笑脸下,有自己都未察觉的羡意。

是羡慕乔徽家世显赫?

还是羡慕乔徽行事恣意?

或许,都有?

显金无端的,心里陡然软了一下。

显金与陈笺方一路向东,约莫半刻钟,陈笺方在一处低矮茅草屋前停下,轻叩三声木门,里间传来一把低沉稳健的声音,“二郎,进来吧。”

推门即是书桌。

未置屏风,也不顾忌书桌不对门的风水。

有种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荡,让显金想起,前世有些领导特意把自己办公室的门拆掉...

乔放之比显金想象中年轻,逆着光,下颌蓄须,着麻色长衫,外披一夹棉袄褂,不像读书人的打扮,像乡绅退休之后——通身的松弛感,看着不像为祖国教育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名校校长。

至少,前世显金的高中校长就很鸡血,不仅自己打鸡血,还给学生灌鸡汤——周一国旗下讲话,操场隔壁小区48楼都能听见他们校长搁那儿背《出师表》。

这位校长,一看就不用《出师表》鼓励学生。

搞不好下了课,还要和学生们争地盘打门球来着...

陈笺方作揖,显金收拢思绪,紧跟其后深深作揖。

“乔师安好。”陈笺方介绍显金,“这就是学生同您说的,陈记泾县当家掌柜,贺掌柜。”

显金拱拱手,“山长安好。”

乔放之站起身,也同显金拱手,“贺掌柜,久仰久仰!”亲为显金斟了茶,作了个请的手势,邀显金与陈笺方坐下,“上回,贺掌柜在山院门口卖盲袋,我有所耳闻,一直想找机会请您喝茶。”

显金没想到第一次见的封建士大夫,竟会对她行平辈之礼,面色间更为客气,双手接过茶盅,躬身连道,“不敢不敢!借贵宝地卖纸,原应与您提前告禀...小儿实在失礼!”

乔放之不在意地挥挥手,“不拘繁文缛节,大门之内是山院,大门之外是长街,长街摆摊,该给官府租子,与我山院关系不大。”

乔放之一直挂着笑,“老朽说请你吃茶,是敬您心思巧妙、设计妥帖...”

想起长子那张被算计的月白色卡,不禁笑意更为真挚,“犬子近日提起陈记,尽是一片赞誉啊。”

--咬牙切齿地赞“机关算尽,不择手段”。

“说陈记坦荡做事,是商贾典范。”

--痛心疾首地忧“如今世风日下,商贾汲汲为营!”

“更以为贺掌柜实乃女中豪杰,行事做人颇有章程规矩。”

--悲愤交加地恨“她是乱拳打死老师傅,我是终日打雁被雀儿啄!”

能让长子吃闷亏的,必是个人物。

乔放之混淆完黑白,便乐呵呵地看向显金。

这姑娘真棒,既让长子尝到了世间险恶,还让他心甘情愿一记狠拳打得那孙顺如今都还没来上学。

真是英雄出少女啊!

显金被表扬得若坐针毡——她怎么这么不相信,乔徽对她评价会这么高呢?

显金一边“嘿嘿嘿”讪笑,一边啜了口茶。

嗯,福建出的武夷红茶,真是好茶。

乔放之放下茶盅,手随意摆放在四方桌上,言归正传,“二郎说,陈记为学生专做了一种纸,能够辅助学生习字练字——今日您过来,恐也是所为此事吧?”

显金从怀中摸出一卷田字描红本,双手奉上,“做工粗糙,您看个大概。”

乔放之打开看,一看就懂。

描红规定了写字位置,格子里的四条斜线帮助学生确定字体结构。

确实是...开蒙写字的好物。

不过...

乔放之掩住描红本,笑了笑,“您东西是好东西,构思也巧,唯独一点——咱们这儿不合适用。”

陈笺方起身为恩师斟茶。

乔放之抬眸看陈笺方,语声轻松,“二郎你先别急。”

陈笺方抿抿唇,长睫微动。

乔放之继续解释,“...你这个本子,合适初开蒙的童生。童生们刚拿笔,正是练大字的时候,写字的手感还没到位...青城山院的学生或秀才或举人,读书写字均有一定年岁,着墨压根无需这几根线帮忙。”

陈笺方轻声道,“学生记得,咱们山院每年都会从各小路、村落招收刚开蒙的儒童...”

乔放之敲了敲陈笺方的脑门,“你这孩子!”

又同显金细说,“二郎没说错。山院每年会从南直隶及周边府州招收一批刚刚开蒙的儒童,名额不多,一年不足十人,可这些儒童均家贫无财,实在无力负担陈记出品的纸张。”

家里有钱的,只会请先生开私塾启蒙,不会送到山院学堂来吃大锅饭。

只有如博儿,或那个孙顺,在家里启蒙了一段时间,想冲击院试考秀才时,才会送到与学府、官府关系良好的山院来吃题。

青城山院每年招收的贫家儒童,都是年岁极小,天赋极高,很有冲击两榜希望的人才。

家里供养不起,山院接收,结一门雪中送炭的情谊,甚至若这群儒童破五关斩六将,一路高中,山院也承认,他们读到哪里便供到哪里。

这些情况,显金昨日便听陈笺方详细介绍了。

而她年前在山院门口卖盲袋时,也曾撞见过一个对陈记纸张充满渴望却只能仓皇而逃的幼小童生...

显金胸有成竹地笑了笑,目光如炬,“这些本子,陈记免费赠予青城山院的贫困童生使用,直到他们有能力自行支付——对此,陈记只有一个请求。”

乔放之放下手中的茶杯,有些意外,“您说。”

显金笑了笑,清淡上挑的眉眼陡然变得浓烈生动,“青城山院每月月考后,请将这群儒童用陈记描红本习字的卷子,张贴在山院大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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