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握手言和 断悬疑案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七,审案至第十日深夜。
暂且不论宁远与穆念安之间的剑拔弩张,先来说说墨林。
他从凰棠别院走出后并未远离,而是静静地站在门口,手中摩挲着一块光滑如墨的修真罗盘。身边有侍女提着灯笼为他照明,她鹅黄的衣裙在微弱的光影中显得温暖宜人,这让身着青衫的道士心中稍感宽慰。
“道长不是要离开了么?”侍女低声询问。
“还不至于那么早,姑娘再陪我片刻吧。”墨林说着便将自己的青衫长袍外衣轻轻披在侍女身上,顿时令她满脸飞红。
“道长,这样不合适。”侍女连忙推辞。
“何来的不合适?夜晚寒露深重,姑娘衣裳单薄,容易受寒侵体。我这个人又生性畏暗,因此只能麻烦姑娘陪我在此,从情理上讲,这是我应当做的事情。”墨林的话语平静如水,但却让人听着舒畅无比。
“您与灵瑜郡主似乎关系很好,为何不让郡主陪在您身边呢?”侍女问得贴切,毕竟墨林是同灵瑜郡主一同离开凰丹尹府邸的,但却并未让灵瑜送行,而是让她带着大护法返回了居所……
“我先前已然言明,夜深露重,霜寒侵骨,她若随我于此,难免染疾受寒。”墨林之语一如既往地淡然而平静。
“哼,原来如此,你是担忧她会受凉染疾,故而怜惜于她,却忽视了我呢。”侍女口中话语带着一丝醋意的调侃,岂料墨林脸色转瞬变得严肃:“我并非有意隐瞒,事实确是如此。不让陪同,并非对她有偏爱,实乃不愿她跟随我历尽艰辛困苦;而为你披衣,则是忧虑你因伴我左右而过度劳累。我不愿她受委屈,却只能委屈姑娘你了。”
此一番话语逻辑独特,令侍女一时之间哑口无言,只得轻笑两声,随后不再言语。
墨林自知自己言语之中欠缺情感智慧,但他更愿意坦诚以待。又等候了片刻,约莫盏茶功夫,远方渐渐出现一道飘渺身影,却是公羊千循施展缩地成寸神通而来。
此刻公羊千循面带寒霜,怀中抱着似是陷入昏睡的渐离。墨林见状并无过多反应,只是镇定地指向附近的一匹拐子老马:“将其安置于马背上,让他得以安眠。”
“此事无需阁下费心。”
公羊千循虽这般说着,依旧小心翼翼地将渐离安放于马背上。
墨林缓步走近公羊千循,手中持着一枚罗盘:“我明白当年抛下你与渐离之举是我失当,正如你面临生死之际欲舍我而去的道理一样,事实上,我们都无权指责对方冷漠无情。”
公羊千循被这一席话堵住,短暂沉默之后,便转移话题指向罗盘:“你明知我要带你前往俊海国,如今却又用罗盘唤我前来,此举有何意图?”
“对于司马种道的心思,我确实不明,但我清楚接下来要做的大事,唯有你相助,方可保我安全无忧。如果你愿意陪我走完这段旅程,一同前往俊海之事也可商量。”墨林直言不讳。
“看来你终究还是决定涉足这场纷争。”公羊千循神情黯然,深知陵阳城如今已是强敌环伺之局,而道门交付的任务却又难以推托。
然而,这位千字辈的大师兄终究点头应允,但他脸上的凝重依然无法消散:“渐离究竟患上了何种病症,怎会陷入此种境况?”
听到此处,墨林脸上掠过一抹沉重:“老猫患病了,你无需挂念。不出三日,自会痊愈,无甚大碍。”
说完,墨林径直走向那匹老马。
公羊千循满面疑虑,显然察觉到墨林避而不谈、敷衍应对之意。然而他们两人之间原本便只是萍水相逢的关系,他对渐离并不了解,更无资格为此事穷追不舍。
三人踏上征程,向西城区疾驰而去。途中遭遇数拨西梁黑军阻拦,皆被公羊千循逐一击败。西城区虽不算太远,但他们抵达之时,曙光才刚刚照亮天际。
正如同昔日与凰丹尹所言,墨林此行便是直指那位太子凉。无论是为了破解疑案,还是为了那名让他牵肠挂肚的修行将帅,他都必须再次与这位尊贵的太子深入交谈。
哑舍按摩坊乃是墨林精心策划的一计,故此并不难觅其踪迹。店内诸多服侍兵丁乙瞧见墨林皆喜出望外,在他们的引领下,众人顺利找到了太子凉所在之处。太子凉似乎早已料定墨林会前来拜访,早已浴香净身,离开了寝榻。然而,并未见到宁远将军出门迎接,只因其当前尚需昼夜不懈地处理那件关乎生死存亡的秘事。
对此,墨林自然是毫不知情。三人被引入一间僻静的厢房稍作歇息,半日之后,一名豪侠模样的修士前来邀请墨林,直接领他进入了太子凉所在的温煦雅阁之中。
阁内,一张茶几置于中央,两侧各置仙蒲团,与上次相见之景如出一辙。太子凉依旧保持着那份皇家威仪,丝毫不见被废太子的落魄之态,更未因北方戎族的大乱而显露出颓唐之色。他毕恭毕敬地为墨林烹茶献茶,这一次,他不再失礼,墨林也以笑容相对,与上次截然不同。
“先前言语冒犯真人,直言真人乃世俗相面之流,实乃凉之过错。然而当时真人初至,宁远将军身为武夫难以辨人,凉确实不敢轻率启用。故以借口遣送真人离开,还望真人莫要记恨于心。”
太子凉的话语诚挚恳切,语毕手中的热茶已泡好,是一壶珍稀的冰岛白毫银针。
“太子过谦了,上次我尚未能洞察阁下的底蕴,深知北戎与陵阳即将面临的巨大变故,因而想要窥探一位被废太子能否在流放中坚守本心,又能否在大变中保持从容不迫。若这两点都无法做到,宁远将军自然没有必要生死相随,是以那时便顺水推舟地直接离去。”
墨林此刻也多了几分客气,二人举手投足间尽显修炼者间的政道默契。
“那么真人,这段时间过去了,阁下是否已看清一切了呢?”太子凉嘴角含笑,轻轻问道。
“看得清清楚楚,在奸佞陷害、阉党专权、兄长篡位的重重困境中,阁下忍受屈辱,坚持流放,并能在江湖中立足生根,面对各方风浪泰然处之,种种于绝境中求生存的举动,足以令宁远将军坚定地追随阁下左右。”
墨林饮尽杯中茶水,微笑着反问道:“那么太子殿下呢,这段时间过去,是否也看清了一些事情呢?”
太子凉闻声,不禁苦笑摇头:“不敢欺瞒真人,这些日子的确有人替我留意观察。真人您在皇宫中调查案件的过程我也略有耳闻,确是深藏不露、运筹帷幄,今日凉当真心向真人请教大道之事。但对于真人您这个人,恕我直言,至今仍未看清。”
二人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后,彼此间确实萌生了几分同道中人的敬佩之情。
“既然我们已敞开心扉,那我就直截了当地向太子殿下提问几个问题,请太子务必如实作答,并且不必怀疑我询问的问题与解决陵阳危局之间的联系,可以吗?”
墨林巧妙地将话题牵引至核心之处,太子凉听见此言,面上仍旧显现出洒脱的笑意,坦然点头:“我对宁远将军的举荐深信不疑,同样坚信自身识人的眼力。道友尽管直言询问,凉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不过尚不知道友此行究竟欲探何事?”
墨林淡淡一笑,腕间衣袖轻抖,再次提起案上茶盏:“自然是关于修炼界之事!”
听见“修炼界”三字,太子凉眉头微扬,内心深处的一片柔软随之泛起涟漪。
他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茶壶,壶内灵泉水正汹涌澎湃,推挤着壶盖起伏不定,一股股蕴含天地灵气的雾气如仙鲤跃动,圆润丰盈,在壶盖周围挣扎着冒出头来,宛如几支狼豪大笔挥洒出的肆意水墨画卷。
“道友有所求,不妨直接告知于我。”
太子凉一贯痛快直言,先前对墨林的不满便是一五一十表露,如今对墨林的认可同样是坦率至极。当日被墨林拒之门外,他曾懊悔不已;现在愿为墨林解答疑惑,则心甘情愿,无丝毫犹豫。他深知,眼前这位看似寻常实则非凡的道士,对他及他的封国内部修炼界的稳定至关重要。即便尚未见到实际成效,但他对此感应强烈得近乎虚幻。
“想来太子已然明了,当年紫宸公赐予你名号却不授予你兵权,反将兵权交付给了邺王赵胤,却又不曾给你正式册封。赵胤心中愤恨,落入温侯俊的算计之中,其后果已无需我赘述,温侯俊现已败势尽显,陵阳之地已是乱象丛生。”
墨林语气平和地讲述着这些已成定局的事实,太子凉闻声,仅报以淡然微笑。
“道友无需再多言宫廷内的宦官贺华黎如何一手遮天。现如今,天下诸多势力纷纷插手其中,贺华黎也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木偶而已。”
墨林轻轻摇头:“太子已然洞察全局,那么敢问太子,所谓掌控傀儡之人是否已有端倪?”
墨林越发欣赏与太子间的交流,如此简洁高效,唯有智者之间才能达成。
“此事尚未明了,不过一个宦官能够操纵朝廷内外,必然有隐秘强大的势力暗中操盘。”太子凉提起煮好的灵茶,为墨林斟满一杯热气腾腾的新茗。
“道友慢饮,小心烫口,先稍待片刻让茶凉些再品。”
墨林含笑回应:“本座已经查明皇宫中的龙凤大案真相,紫宸公之死乃是贺华黎所为,他事后伪造假象嫁祸于邺王。至于百里太后之死,也应该与此人脱不了关系。”
“竟然是他下的毒手?”太子凉对于紫宸公的死讯早已得知,此刻脸上并未流露出任何波动。
“非也,并非贺华黎亲手杀害百里太后。据本座推测,百里太后应当已秘密逃离皇宫。一同失踪的还有刚刚降生的皇嗣,藏匿于邺王府的大雁笼中被运送出城。百里太后的遗体更是神秘消失,钰璟宫中的棺椁之内出现了一位神秘女刺客,与此同时,凤栖宫中竟然出现了假冒凰棠氏——也就是太子您的胞姐的人物,本座怀疑这二者背后乃同一人所策划。”
墨林将宗门秘事全盘泄露,并无丝毫保留。此次他亲临瑶池凉殿会晤太子凉并非虚与委蛇之举,实则是已有开诚布公的决心,而这亦需对方能以真心相对。于是他略微睁开半阖的眼眸,更加专注地审视着眼前的赵凉。
提及凰棠氏,太子凉的面色果然流露出一抹黯然,手中握着灵茶杯的指尖不觉紧绷,按在杯缘上,指尖的血色也因此显得略淡。
“看来道友确是对诸多往事洞若观火。不错,凰棠氏自小便庇护于我成长,对我有如亲生母亲般的养育之恩。我对父皇的离奇身故疑点重重,其中牵扯到那狗奴才之事,我心中早已有所预料。然而对于百里太后以及失踪孩童的事,乃至那女修与伪装者的存在,道友若有见解,不妨直言不讳。”
墨林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太子凉的眼神,他并非在这乱世之中寻求依附的智囊,而是誓要护佑那位绣剑将军未来的道路通畅无阻:“依我观察,贺华黎、女修刺客以及伪装者背后,皆受同一强大势力操控。表面上看似宫廷内外交织着历年旧案与新发案件,实则一股无形的力量早已将一切尽揽手中!”
“道友之意是指早有人潜伏于北戎皇宫之内,并以此翻云覆雨、操控一切吗?可如今宫内群雄割据,为何此人迟迟不愿露面,夺取皇权呢?”
太子凉面带忧虑之色,聪慧如他自然一语即明墨林话语背后的深意。
然而墨林摇头否认:“在我看来,幕后操盘者的真实目标恐怕并非北戎皇族。即便有此野心,单凭北戎一州之地也尚不足以令其显露真容。”
太子凉神色疑惑:“我十九洲之中,从未见识过这般胃口之大的人,道友以为他究竟意欲何为?”
墨林答道:“难以揣测,如今我的修为仅能窥见他在北戎布下的棋局,却尚未能触及与其分庭抗礼的高度。”
“原来道长也有如此谦逊示弱的时候。”太子凉难得地调侃了一句。
二人相视而笑,桌上茶水不断翻滚沸腾,暖阁内的光线温馨明亮,映照着北戎州冬日的洁白阳光。一根寒冬中的杏树枝从八角窗外探入屋内,屋外一片寂静,听不到一丝西梁黑甲卫队的喧嚣声浪。毕竟此处乃太子凉掌控的西城,穆家的死侍尚无力在此地肆意妄为。
然而,这只是暂时的状态而已。
“道长既然声称已看出些许端倪,不妨分享一下高见吧。”太子凉再度直截了当地说道。
道士闻言并未推脱,他为自己续添一杯滚烫的灵茶,随后趁着热气入口吞下,喉间涌起一团白雾:“还能有何见解?一切都是因一个女子而起。”
“莫非你说贺华黎这样一个宦官,也是因女子而动干戈?”太子凉虽存疑虑,但墨林却坚定地点头道:“正是如此,无论贺华黎还是背后的布局之人,在北戎的一举一动,全是为了一个女子。”
四十四
太子凉闻声立刻领悟:“那么就只可能是那位青春永驻的百里太后,贺华黎在操控者的布局下策划了龙凤大案,制造出百里太后罹难的假象,随后将孩子和百里一族秘密送离皇宫?”
墨林微微颔首,他渐渐欣赏起与太子凉交谈的感觉,相较于与宁远那个固执之人交流,畅快了许多:“如此看来,那孩子与百里氏的失踪皆成谜团,百里案发现场出现的刺客实乃操控者有意为之,设下迷雾,以天枢神陨针为凶器,嫁祸阁下及魁门,同时还将温侯俊与邺王牵扯进嫌疑漩涡之中,你以为这意味着什么呢?”
太子凉眼神深邃如同重峦叠嶂,他沉默片刻,将道士墨林的话语在脑海中反复回味:“这意味着有人意图颠覆我们的一切,以便迎接百里太后与孩子重返朝堂!”
“太子果真睿智,正是这个道理。贺华黎的所有筹划与手段,归根结底就是为了将北戎江山交予百里之子啊!”
墨林豪饮一大口灵茶,尽显豪情壮志:“然而,这恐怕仅仅是背后那位高人的第一步棋。这位隐藏在幕后的强者,胸襟绝非如此狭窄,北戎州如今面临的危机局势,以往我不甚明了,现在则渐渐有所洞悉!”
“道长之意,是否有人正在操纵这片天地,刻意布置出十九国剑指陵阳的乱局?但究竟何人才具备这样的神通广大,既能摆布各方诸侯乃至西梁朝廷,却又能在无形中销声匿迹,让人无从追寻呢?这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太子凉握着茶盏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脑海中滋生的想法越发恐怖,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还自以为聪明的感觉实在难以忍受。
“此事尚不明朗,但我正期待与他一较高下。”墨林的表现却截然不同,仿佛在平淡生活中觅得了一丝乐趣,因为此刻出现了一位视天下为棋局的大宗师,他渴望与其共下一局宏大的棋盘。
“敌在暗处,我居明面,未来的道路必定崎岖难行。”太子凉低吟,语气愈发冷峻。
“是明是暗并非轻易能定论之事,当务之急是我们要做好眼前之事,先扫自家门前雪,再谋求更多的博弈策略。”
话音刚落,太子凉的目光瞬间凝聚在道士身上:“道长,既然提到眼前之事,那我多问一句。我的密探查探到一个消息,陵阳宫中心出现了尊师您的阵法布置,对此您有何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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