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已至(一)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我们在中间应当休息,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墓床》
黑夜总是能滋养着什么。康柳路大道上的夜灯,摇摇欲坠的,悬停在空中,哄散开的亮星,跳出了狭窄的界,奔着,唤醒了一只杀戮的眼。
他横倒在地面上,血淌着,渗入地面。气流鼓胀着,静置在一个偌大的器皿内,没有尽头,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点希望便不想再放开。再次重创,纸页哗然散乱,黑墨白底,划开夜与白,是灰色的。
血还是红的。
机舱内的空气凝结成团,被无形的线牵扯着,吊在空气中。气流微微地波动,前前后后涌动着,不安分地冲击着舷窗,生生撕开闷热的结块,迎来的并不是清凉,而是那如棉絮一般的繁复与冗杂,前扑后拥地塞进人的耳朵与鼻子里,冲击着那薄膜,轰击着人的五感六识,汇集到中间爆炸开来。
“还有多久?”
“还有四个小时,先生。”
睡意还没有完全消退,裴怜岸从毛毯里伸出手,勾了勾眼角。
“一杯热拿铁,麻烦了。”
“好的,请稍等,先生。”
薄纱垂在窗前,半遮半掩的露出点橙黄色的意味,其余的在一旁鼓动着,在屏障里翻云覆雨。他起身活动了下,一方朝阳的斜晖打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旁中还氤氲着一层水汽,深棕色的瞳孔恍然间闪烁,长睫随着上眼睑缓缓垂下,用力的挤了挤,再次睁开,却在眼波流转中却多了几分谄媚,让人看不真切。
“头等舱的那位还是个学生吧,一身白色运动装。哎,年轻就是好啊,家里还有父母支持,一副大小伙的模样。”乘务员拿着倒好的还冒着热气拿铁准备端过去,一双白皙而修长的手从她身后圈了过来,拿起杯子晃了晃。
“过奖了。”
裴怜岸一身从房间中带出来的凝神香,随着他的渐渐远去,乘务员怔了怔,又马上敛了表情,继续做事,专心得一言不发。
手表的指针在一点点转动,裴怜岸歪着头看着表盘。太阳已经全然升起,在天边,上上下下地浮动着,照得是一片清爽。但这样的景象本就常见。平庸的光芒远不及消失或者出生时耀眼。
“是要开始了吗?”裴怜岸抵在窗前,轻笑着。
飞机缓缓俯身而下,平静得几乎没有什么震动“本次航班已到达目的地,请各位乘客带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官方的声线和外面乱哄哄的拖行李、人群嘈杂的声音,在四周环绕着放大,烦心程度并不亚于音响,匆匆而又无处遁逃。裴怜岸绕过人群头也不回地走过陪裴泊阙安排好的接机人。他只是伸出手,随意的招了一辆出租。
“去永谛大学。”
他倚在靠背上,舒展着全身,来缓解长时间路途劳顿的疲乏。不过时间是无所谓的,在哪里生活也是无所谓的,反正意义不大,就是莫名的麻烦。好像他现在可以对任何一个人温声细语,同时也可以狼狈得暴跳如雷。
“靠边停吧。”
“好嘞,小伙子多看书多上学啊,长大出路多。”
永谛大学新修的路稍有些尘土飞扬,落到了地上,却又被飞驰的车辆给撺掇起来,挂在枝头上,晒化了。校园里的人又进又出,唯一与国外不同的,只有这些生在黄皮肤上的双眼,神采交汇着,含着一切。一团黑色的身影被几个小个子的女孩簇拥着,男子笑着点着头,似是应和了几句,便转头上了车,女孩还在向着车招手,甜甜的笑着。
“又是哪家的公子哥?能不能制定个法律管管这些拈了花却又不负责的人。”裴怜岸嗤笑着摇了摇头,又转向其他地方,逛游去了。手机屏幕黑了又亮,来电不停地响,他只是按了关机,又再放回兜里。
许厌用眼尾的余光瞥见了来人,意味不明地抿了抿嘴,最后又勾起了一个随地撒不要钱似的明媚笑容,融进了阳光中,向女孩子们挥手告别,还颇有点难以尽兴的失落。
“许总,刚才的来人是……”
“是他。”
许厌望着他的背影,挺拔而又坚决,吊儿郎当地慢慢走着,外带的白色鸭舌帽同他那身白色运动装,在阳光下显得和而不同。周身萦绕着淡金色的晕圈,像一杯刚热好的鲜牛奶,滚烫柔软地平铺而下。在路的转角上离去,是一次次的忽远忽近。
“小朋友,是长高了。”
裴怜岸回到宾馆,终于接起了一个电话,是裴老头子打来的,免了又不是一顿絮叨。
“喂,你多大了?下了飞机就乱跑,你知不知道可把你徐叔叔急坏了……”
“好了,说重点。”
“小兔崽子……衣服你徐叔叔会给你送来,换好后去见一下许厌。他在庭淬的五楼等你。”
“许厌?”
“嗯,他是亚当企业同许诺的下一个项目的合作负责人,我准备把这个项目交给你。你也大了,不能什么事都由别人帮你做……亚当企业和其他企业不同……反正不是那么好接手的……”
“挂了。”
裴怜岸并没有对父亲支支吾吾的言辞起疑,抑或是一副任其自流的模样。至于谁“任”谁“流”,不是他今天考虑的内容。他是太累了,虽说在飞机上已经睡了很久,但身上的零件好像一样一样地被人重新安好,没有丝毫润滑地让机械磨合。十分不自在。
房间里的窗帘半掩着,风同浴室中未关的灯晃着,他整个人往下一沉,便就这样睡了过去。大概几分钟,大概几个小时,一阵敲门声循环地响。
“裴先生,您的衣服给您送到了。”
啊,是。今天下午还有任务。裴怜岸揉了揉乱蓬蓬的头发,慢吞吞地移动到浴室洗澡。水流从头顶的花洒喷下,笼罩着他的每一片光影,亲吻着他的每一寸国土。水汽包裹着裴怜岸,他这才清醒过来,突然一惊:
是许厌。
他终于释放出他的记忆。拿起一条毛巾,随意的擦了擦头发上的水,朦胧而透明。本光洁的肌肤笼罩上了一层浅浅的红,水滴自上而下的流,起起伏伏,肆无忌惮地凝结缩小,融进了他的皮肉血脉。刀削斧凿的眉目,却越显得深刻。是那万千器皿霎那间淬火,在无可预见的前程中徘徊,却又因为逐渐明朗和无奈的逼近而微微愠怒。
裴怜岸不知何时升起一股无名火,直逼得他无路可退,却又丝毫不知该从何处去抛丝解缕,只容得这火此消彼长,挥之不去,一股脑都打进了他的胸膛中,再反复碾过。
“裴先生,请上车。”
裴怜岸装束整齐后一下楼就看见了言铭恭恭敬敬地站在车前,车门也随即为他敞开。
许厌还特地把见面的地点安排在了庭淬的五楼,裴怜岸自知分量并没有那么重,不过就是见个面喝个茶吃个点心的事儿,许大总裁弄的这么隆重,怕不是又在安慰安慰小孩子的自尊心。他今天少有的正式装束出席的心思全被人家善解人意的许总给衡量得一清二楚,刚收拾好的心情不觉得又变得糟糕了起来。从小便一定要同这位领居家的小孩比个高低,裴怜岸觉得自己和那斤斤计较的更年期差不了多远了,他可还是如花般的年纪呢。他自己觉得自己只是样貌同那个只会气鼓鼓的,懒得打理头发,理成寸头的小男孩不同了罢了。
大爷的。
许厌只是选了一套较正式的长外套,衬衫随意的开了一颗扣子,倚在靠背上。裴怜岸望向楼梯的顶部,虽说知己知彼,但是他还抱有一丝期待。
“许总,久等了吧,”裴怜岸故意上扬的声线从楼梯自下而上。
“我听说人年纪大了就会掉头发,但是看许总的状态,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没想到小岸还能记得我,哥哥很欣慰,是长大了。”许厌抿了一口手边的那杯红酒,微微的弯了弯眉梢。
裴怜岸拉开椅子坐下,静静地看着许厌。
柔软而顺滑的黑发直垂到他的脖颈根部,被他的无框眼镜随意地别在耳后,又重滑下来几缕。一双弯弯的桃花眼眼角向内勾芡着,汪着一股水。眯着眼亦或是颔首的时候,长睫低垂,又化作阴影打在眼睑上,随着眼角蜿蜒而延长。又是抬眼,蘸取满天金光。
可是个美人。
裴怜岸旋踵间什么闷气都没了。是的,真金也怕火炼,更何况是由内而外地烧。
许厌的几缕发丝落到他分明的锁骨上,顺着缝隙向下流淌。“小岸,裴总都和我说了,你是来接手这个项目的,至于资料,具体注意事项,我会让言铭给你送去。”许厌朝言铭点了点头,随手将文档递了过去。裴怜岸随意地扫了几眼,明白程度并不是很乐观。他此时真想像从手术室里走出来的医生,一脸怆然却又虔诚而惋惜地说声,“对不起,我尽力了。”这时恨自己没有早点找找教授问问这些理论知识,在许厌面前,他是真的不想出一点差错。硬着头皮看着一页一页的纸,越翻越快。
“不着急,慢慢来,”许厌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白得像瓷般的皮肤,好是会因他的动作太大而裂开,小心翼翼得恰到好处。“今天的任务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裴怜岸看了看最后一页的日期。
“是来见你,和你说话,不远万里。”目光正好撞上裴怜岸的眼睛,欲望吞吐着火焰,由内而外地喷薄而出,却又被敛在眼内。“看来我完成了,而且,还不错。”许厌轻笑一声,眉弯弯眼也弯弯。裴怜岸全身蓦然一僵。一把年纪的裴怜岸,尽管脸皮是厚的没话说,但也不自觉的别过了头,装作不经意,却有红云飘上来。
电话铃声尖锐,贯穿了此时的气氛,男声从电话中缓缓传来,叙述着事实。言铭却不由得顿了一下,他那修长的眉扭在了一起,实在不能称得上他那清秀的脸庞。许厌询问下,言铭才缓缓开口:“许总,分部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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