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异香
77
大街前方传来一阵喧哗。
蹦蹦跳跳的阿星，扭头看着大街东边，不动了，眼珠子直瞪瞪的。
很多人都跟着扭头看。
这条横贯城市东西的大道，共有十二车道。如果站到高处，或者在那些大厦的观光电梯里看，会觉得它像一条宽阔的大河，绵绵不绝的车流就像在滑梯上，无声地滑行。
现在，滑梯的某部分运动已经停止，从东向西边的车流中的一股，被突然耸立的礁石截停了，小汽车们整齐地占满车道。
停下来的汽车队伍，像列队的观众，等待和观看，在它们队伍的前面，一头老水牛拉着一辆崭新的银灰色宝马汽车，慢悠悠地走来。
“牛！牛！”
人们惊呼着。牛不属于城市，它大模大样地出现在城市辽阔的大道上，给大家带来了极大的惊喜和期待。他们尽量往前挤，都想挤到最前排去。
汽车一定太重了，水牛从来没拉过这么重的家伙。它很不情愿地、吃力地挪动着。它的主人，一个穿汗衫的老农民，因为做了一桩好买卖而格外开心，又自豪，又得意，做出抽打的样子，夸张地挥起手里的树枝，但轻轻落下，只往它的屁股上拂扫拂扫。
我们往前挤。
“有黑熊！奥特曼，你看得见吗？”
“看见了，是假的！”
宝马车顶上有两只戴BWM眼镜的玩具黑熊，它们共同举着一块有中英文的纸牌，第一行中文是：“它会在行使中突然全车断电熄火并失去控制”，第二行是：“老牛拉破车，你可以踢它一脚”。
一辆的士在旁边停下，司机开门出来，照着宝马车车头狠狠地踢。不过，穿凉鞋的他，把自己踢疼了。
阿星说：“上去踢一脚！”
可再没有人真的上去踢。
宝马车的主人，是个戴白色边框太阳镜、穿黑色V领连衣裙的时尚小姐，她一直走在前面。灿烂的阳光把她的脸晒得红红的。她身后，几个男女将手里的传单派给围观的人。
阿星拿到一张。
“写啥？”
阿星大声说：“她花70万买的宝马，出了6次事故，差点要了她的命。”
“这位黑裙子小姐吗？”
“没错，就是她。看见了吧，派传单的都是她的人。”
阿星老道地说：“怎么没有记者呢？”
“是啊，怎么没有呢？”
“我敢肯定，他们一会儿就会像熊一样出现。熊出没注意嘛。你不注意他们就来了。她肯定和他们讲好了，得选择恰当的时候，她一下指令，他们就呼啦啦出现，高潮也就到了！”
我们叽叽咕咕，没留神黑裙子小姐站到了跟前。
“小朋友，你吹口琴？”
阿星替我回答：“一流的！”
大概是太阳烤的，她像刚出炭火的土豆，香气弥漫，让人透不过气来。
“能帮个忙吗？”
“没问题，就看你给的报酬如何。”
“我对他说。”她指我。
“我们一起的。”阿星说。
我不想掺和。
我对她说：“我们大概帮不了你什么。”
她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气势，坚定地说：“按分钟计酬，一分钟十元，怎么样？”
“天！”阿黄惊叫起来，“这是卖得最贵的时间！”
“屁！盖茨一弯腰就是五百美元！”
“给你们的这个价，天价了，而且只有这位小帅哥能赚。”
她把我们逗乐了。
她要我骑在牛背上吹口琴——临时的，灵感，没准备。否则，笛子更好。她说。
我还是适应不了。
“当然，不吹也行，反正这么吵，大家也听不见，对对口型就可以了。”
“对口型？”
“举着你的口琴，做出吹的样子就可以了。”
“不行……”
她假装没听见我的反对，一挥手，两个男的上前来把我抱到了牛背上。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坐好，不要让自己摔下来。
阿星大叫：“奥特曼，口琴，你的口琴！”
动手的男人把口琴塞到我手里，对我说：“举起来！配合一下好吗？举起来！”
就在这时，十几个记者突然出现了。就像阿星说的那样，他们埋伏好了，就等她的指令呢。
他们举起相机狂拍。
带着机器的电视台记者，挤到黑裙子小姐跟前，把话筒凑近她的脸。是摄像师没有跟上，或者，是别的什么问题，总之，麦克风不在她想要的理想位置。她把手袋递给身边那男的，上前一步，自己抓过话筒，开始对镜头讲在高速公路上汽车突然熄火的事情。她肯定事先整理好了自己要说的话，语速很快：
“就是上周一凌晨。当时旁边同方向行驶的车辆都按着刺耳的喇叭呼啸而过，我大脑中一片空白，差点小命不保，现在回忆起来还心有余悸。我可是半年前才买的车，交付使用后第二周就不断发生故障，多次将车送回4S店检测，问题却得不到彻底解决。”
电视台记者说：“作为一名消费者，遇到这样的情况当然会让你很苦恼。你用牛拉车，本意是什么呢？”
“对，大家都看到了，这就是老牛拉破车。我希望换车，并要求精神赔偿。否则，我将继续让这辆破车游行，然后大众砸贬它！”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交通更加拥挤。
一名巡警和两名警察匆匆赶来，开始驱赶那些站到了路中央的记者。其中一个大胆的警察抓住了牛的缰绳。
我终于有了逃脱的机会，在被警察注意之前，迅速滑下牛背……
78
我们终于等到了马小姐的出现。
就是那位宝马小姐。
这是城里最最高级的一栋写字楼，像五星级酒店一样，门庭广阔，气势雄伟，有花坛，还有棕榈树，像大理石的宫殿。门口的保安几次驱逐我们，不许向大门入口靠近，可我们乘他懈怠的时候，像蝙蝠一样无声地又扑上来了。
我和阿黄贴着大理石墙面，躲在巨大的庭柱后面。
阿星在我们的前面。
这有点像小时候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张着双臂的阿星就是鹰头，在前面窥视。
事情已经过去两天了。
老牛拉破车的事件当天晚上就上了电视，报纸第二天也登了出来，全城的人都看见了。在电视上人们可以把我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报纸上登的那些照片中，我就在马小姐的身后。
我感到很不安，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所以，当阿星提出要向马小姐讨要工钱的时候，我坚决反对。
但这次他们要求进行举手表决，结果二对一，阿星说了算。我很郁闷。
“说好了，我不会露面的。”
“好的，不要你再曝光。但是如果她不给我们，一定要你自己拿，怎么办？她当时雇的是你嘛。”
阿黄额外补充道：“那天她叫你小帅哥呢。”
“是啊是啊。”阿星加以证实，“我也听见了。”
我更加郁闷了：“别忽悠了。她是看我衣服破旧，满脸沧桑，一看就是个乡下人……”
“我妈说了，现在最厉害的就是进城了的乡下人。”
“你们别扯，她来了，来了。”阿黄说。
马小姐像电影里的人一样出场。她仍然穿黑色的紧身裙子，但是另外一种款式，整个肩膀都露出来了，感觉很凉快。
“哇噻，越是高级的地方，女的穿得越少。”
马小姐好像从上午就开始为晚上的派对作好准备。她风度翩翩地，先戴上那副白框的太阳镜，模特一般，提着膝盖，缓慢而有节奏地离开大门口，高跟鞋鞋跟发出清脆的响声。看样子，她在等司机从地库里将车开出来。
阿星像鹿一样跃上去：“马小姐！”
马小姐吓了一跳，后退一步，从眼镜框上方看阿星，厉声道：“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原来有钱人多么害怕来历不明的人，哪怕是孩子。
“马小姐，我们不是找你麻烦，更不是来打劫的，我们只是来拿工钱。”
“工钱？我怎么会欠你工钱？”
她逐个打量我们。目光扫到阿黄的时候，他抬起头发稀少的小脑袋：“如果你不给，我们就爬到你的大楼上去，跳楼！”
“跳楼？为什么要跳楼？”
“欠薪呗，人家都是这样讨薪的。”
“哦。说说看，我欠你什么薪？”
“那个，水牛拉车，牧童吹笛……”
阿星比划着。
“你？”马小姐取下眼镜，“不像啊，我记得不是你。”
阿星转身把我拉出来：“是他。我们是他的朋友。”
她今天的香味很淡，好像薄荷，又不是那么回事，很奇特，说不清楚是种什么味道。如果那天她是在太阳下融化了的冰激凌，那么，今天冰激凌刚从雪柜里取出来，冷洌得刚刚好。只是，我从来没有闻到过这种味道。
“哦。”马小姐舒一口气，问我：“你要多少？”
“我……”
那也许是某种植物的气味，外国才有的，我们不认识。
保安赶快过来：“马小姐，我来对付这些流浪儿！”
她摆手：“情况正常，正常。”
保安走到一边，眼珠子却没有转开。他不太甘心。
“要多少，说，敲诈我可没有好果子吃。就凭你们三个小毛孩！”
我捅一下阿星，意思是赶快走人。
阿星不动，对马小姐说：“说好的一分钟十元，估计我朋友在牛背上的时间十分钟有多，就按十分钟算吧，整数，一百元？”
马小姐想了想：“还算合理。但为什么是你提出来呢？”
阿黄喊道：“奥特曼不想要。”
阿星着急了：“我们得要，这是说好了的！”
马小姐笑盈盈打开LV手袋，将红色的大钞票抽出来，递给我：“你还是得回答我，为什么你不要呢？这是你该得的呀。”
车来了，司机体贴地将车滑到她跟前，车门刚好在她的身边。
她不动，又问我：“你不要钱，那你想要什么呢？”
她笑得很温柔，很美。她的眼睛里有一种猫那样的光芒，很智慧，很陌生，你根本不知道她的笑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又想起以前的一个念头：什么时候，猫开口说话？如果石头复活，猫会笑，那这个世界会有什么样的不同？
她伸手在我头上摸了一下，把猫赶跑了。
我心里发生一阵震颤。
我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想工作，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工作？”
“哦？”她很意外，并变得冷漠起来。
她拉开车门，对我说：“等你长大了，来找我，我给你工作。”
“你承诺？”我竟然如此追问。
“当然！不急，你慢慢长吧。”
我唯恐她一下子钻进车里，丝毫没有理解到她冷漠态度里的含意。许多事情，我都得事后慢慢想，才想起、发现点什么。
当时我就这样说：“我想就现在就工作，我可以一边工作一边长啊！”
她愣了一下。
“你这孩子！为什么？做孩子多好啊？长大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我想马上长大……”
黑色小轿车开走了，一眨眼就消失在大街的车流中。她侧身坐进去的那瞬间，栗色的长头发闪亮，像绸缎一样光滑，哗地飘落……香味留在原地，是一种特别的植物的气味，像薄荷，或者熏衣草，很淡，很清晰。
（西篱其他作品：《废墟之痛》http://www.17k.com/book/56782.html；
《十二重天》http://www.17k.com/book/56783.html；
《猫》http://www.17k.com/book/58588.htm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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