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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生离


西楚靖隆二十一年的一场暴雪,自西向东漫过了广袤的西楚大地,湮没了祁阳宫里纷纷乱乱的脚印和万余禁卫军弟兄的尸首,凛冽朔风裹挟着飞雪,涤荡了这座曾经盛极一时的都城——庐阳。

  当矫若飞燕的黑衣人,在两个多时辰前,飞檐走壁踏上庐阳民巷的第一片瓦时,已经注定了一个时代的覆灭和一个新朝的崛起。

  由南燕二皇子慕容峤所率领的突袭先锋与西楚叛臣太尉陈祁里应外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驱逐了西楚孝钦帝,攻占了庐阳皇宫。未及随西楚皇帝及广元王一同撤走的臣工们归降的归降,被俘的被俘。

  祁阳宫明光殿上晋王婚宴成哗变,一片狼藉……

  第二支穿云箭于殿前升起,穿透云层,炽光破霄。

  埋伏于城南外的南燕大军看到信号,撤去伪装,金甲尽现,铠甲兵刃寒光凛凛、强将雄兵们的粗重呼吸混杂着战马鼻孔里喷出的热气,蒸腾起一片白雾,南燕皇长子慕容岳的劝降喊话声打破了庐阳城外黎明前的寂静。

  “吱呀,喀喀喀喀”南城门自内向外被推开,守城的西楚军士不战而降。

  如此,南燕大军便兵不血刃地浩浩荡荡开进了西楚都城庐阳。

  入城前,南燕皇帝慕容煜曾颁下军令:“绝不允许南燕兵士有任何扰民行为,若遇到百姓抵抗,劝降为主、收押次之,绝不可伤及百姓性命。违令者,立斩!”

  南燕皇帝慕容煜素有贤名,爱民如子,登基二十余载,先后开创了南燕历史上的“重辉之治”和“三世中兴”。

  慕容煜信奉:“古今成大事者,莫不以民为贵、以民为本、以民为重,君轻而民贵。”

  对其三个皇子:长子慕容岳、次子慕容峤、幺儿慕容峋常以“立大业,民为本,民得平安天下安”教导之。

  对南燕百姓则施行:“劝农桑、薄赋敛、息干戈、兴礼乐”的仁政,以“安民、法治”为治国之本;以“振兴经济、繁荣文化、轻关易道、通商宽农”为强国之策。

  慕容氏自南燕开国以来,高祖皇帝带领鲜卑族人从马背上下地,鼓励与当地汉族人通婚,奉行汉人的礼仪文明、以儒学为文化基盘,历经三代君王六十余载的建设,融入汉族,民心归顺,并一统南方诸国,结束了南方诸侯割据、各自为政、战事频频的局面,使得南燕从一个在汉人眼里不入流的外族建立的蛮夷小国逐步成为了现如今长江流域南面最富庶的国度。

  连当年最为尚武的西楚先皇永晏帝在位时,尚处鼎盛时期的西楚,在外交政策上也只奉行“交好南燕、共攘强秦、通商互市”,而不敢为开疆辟土争夺资源、人口而与南燕兵戎相见。两国国境无战事,直至若干年前,两国百姓都还能自由无阻碍地通商往来。

  西楚与南燕两国的关系裂变要从当今西楚皇帝孝钦帝继位说起。

  西楚这些年,上有孝钦帝贪图享乐、国策不施,建造园林宫殿无数,导致国库亏空。下有太尉陈祁与广元王周瞻明争暗斗、党同伐异,为饱私囊,横征暴敛。其下各方势力想的也皆是如何在这乱世里浑水摸鱼搞钱、弄权。

  西楚都城庐阳的皇宫里头,皇帝老儿和权臣们随便打个喷嚏,喷到了西楚老百姓们的家门口,往往落地的不是“雨露”而是“雷霆”。西楚百姓的日子越来越没法过了,他们宁愿选择抛弃祖业背井离乡,马迟迟路漫漫地历经艰难险阻也要通过唯一的通商商路逃亡去向南燕。

  南燕这些年来对西楚过来的流民都抱着接纳的态度,怎奈人口一时间涌入众多,户籍暂时难以归置,无田可耕、无业可从、居无定所的西楚流民便成了南燕国内治安的隐患,流寇宵小渐多。

  另一方面,民户逃亡则让西楚政府的税收受到了严重影响,增加了已经动荡不堪的西楚社会更加不稳定的因素。

  为了防止人口流失和国库亏空状况的加剧,西楚孝钦帝一边鼓励百姓生育,一边对逃亡的民户施以严刑苛政,并关闭了和南燕交界的国境……这一闭关锁国,势必掐断了南燕北上与西楚、北魏等诸国的通商之路。

  南燕皇帝慕容煜几度派遣使臣请求西楚孝钦帝打开国门以保通商之路的畅通,皆被孝钦帝一口回绝。

  慕容煜眼见南燕的粮食烂于谷仓、丝绸织物毁于虫蠹,却苦于没有出口变现之法。

  长此以往,经济出现衰退,流民宵小纷起,国内民众再难安居乐业,南燕国君慕容煜与一干股肱大臣再三商议,在权衡利弊、度长絜大之后,决定挥正义之师,举兵西行,讨伐西楚,解救西楚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并重兴南燕经济、重振南燕国势。

  并且,为了减少两国兵士、百姓的伤亡,谋定“不以明争,只图暗取”的征战策略。

  筹谋数载,今日,一朝起兵。

  南燕二皇子慕容峤仅率三千死士,趁夜色掩护奇袭猛攻,以少胜多,迎南燕皇帝慕容煜于西楚庐阳祁阳宫。

  祁阳宫明光殿上已被打扫干净,南燕先锋和西楚降臣纷纷跪拜于大殿两侧,嵩呼:“恭迎圣驾!”

  慕容煜在众将士的拥护下,踏进了明光殿,左右随行长子慕容岳和幺儿慕容峋。父子三人皆是金盔银甲,走起路来铿锵有力,步履生风,好不威武。

  “父皇!皇兄。皇弟。”慕容峤抱拳向父皇兄弟行礼。

  慕容峋抱拳向慕容峤行礼:“二皇兄!”

  慕容煜哈哈笑道:“成岭吾儿平身!诸位平身!此间讨伐西楚昏君,二皇子成岭身先士卒,居功甚伟。”

  慕容峤出列俯身抱拳一揖道:“父皇正义之师,民心所向、天命所归,加之众位将士冒死奋战,儿臣不敢独自居功。”

  “哈哈哈,甚好甚好,处世不邀功、助人不感德,成岭吾儿仁义智慧!”慕容煜夸赞完慕容峤,环顾殿下俯首的众人,又道,“西楚归降臣工何在?”

  太尉陈祁出列,道:“罪臣在。西楚太尉陈祁引诸归降臣工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归降文书在此,上书所有归降人员名单,劳请陛下过目。”说罢,通过慕容岳呈上了降书及归降人员名单。

  慕容煜阅罢,正声道:“好!念尔等弃暗投明,又皆有文韬武略经世济民之才,降书上书的所有归降官员皆可官复原职,在我朝为官,继续为朝廷尽忠为天下苍生效命。御史大夫颜不秋!”

  颜馥节出列道:“臣在!”

  “命尔明日御史台协同吏部将名单上的官员安置妥当,不可厚此薄彼,务必用人不疑、人尽其才!今后我南燕旧臣与西楚降臣不分彼此,皆为我大燕股肱!”

  慕容煜一道圣令掷地有声。

  众西楚归降臣工一同跪拜在地,嵩呼:“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慕容煜:“众爱卿平身!择吉日,重订国号、重拟年号、对诸位另行封赏!”慕容煜铿锵有力的声音响彻明光殿,洋洋于耳。

  二皇子慕容峤站在陛台之下首列,目光熠熠、轩然霞举。

  慕容峤,佼佼不群之君子,彼时正年少……

  通往庐阳西城门的官道上,已经开始设立关卡,守关的南燕军士大声诵读安民檄文,纷纷劝回听闻朝廷变天而急欲出城避祸的西楚民众。

  李崇耳聪目明,远远望见,立即勒住马匹掉头取道小路。

  驶上山间小路,马车越发颠簸得厉害。

  随着马车摇晃,薛真卿茫然半晌之后,像是忽然记起了什么,双手搜摸过了自己全身,又七手八脚地去翻长姐薛云岫身边的包袱,接着又去翻找遍了车厢内的每个角落。

  “我的发簪呢?”薛真卿焦急地问薛云岫,“长姐可曾瞧见?”

  薛云岫突然被她一问,有些不明就里,回道:“收拾细软时我并未瞧见啊。那发簪不是你一直握在手里的吗?你高烧昏睡的时候,原想给你手上的伤口上药,但掰不开你握着簪子的手,也只能作罢……怎生就没了呢?别心急,你再好好找找。”

  薛真卿遍寻不着,不由分说地撇开挡在前头的薛云岫跃到车头,大喊:“沐德兄,停车!”

  李崇目不斜视地盯着前路赶车,并不回头,说道:“此刻不能停下,目前这些小道尚未设卡,需速速赶路。否则,稍后待这些地方都被设了关卡,我们纵使插翅也难飞,更别想赶上广元王的西南大军与陛下他们汇合了。驾!”

  李崇非但不停车,反而鞭策着马儿快跑。

  马匹的嘶鸣声里裹挟着薛真卿的怒吼:“李崇,停下!不然我跳车了!”

  众人皆是一惊,薛云岫和薛伯安阻拦不及,只见薛真卿当真不顾危险,堪堪跳下了疾驰的马车,就地摔滚了几圈,胳膊、脸上都被路边碎石荆棘刮蹭出了伤口,衣袍也沾了不少泥水,狼狈万分。

  李崇万万没想到薛真卿真会为了一支发簪跳车。惊惶之下,赶紧勒住了马匹,马匹在林道间仰脖长嘶。

  “我要回去,我有重要东西落在府里了。”薛真卿起身,顾不得抹去脸上的泥点子,略带哽咽地说道。

  薛伯安大怒:“为了赵凌云的一支金簪,你连命都不要了吗?你忘记自己曾经答应过我什么了么?”

  不等薛真卿回答,又立即自问自答道:“你当日答应为兄和赵凌云一别两宽各安天涯的!现下当务之急是出城,赶上广元王的大军同父亲汇合!”

  “你们先走,我自己回家。找到东西后,再想办法赶上你们。若赶不上,就便是用走的,也会走去蜀郡与父母兄姐汇合。告辞!”薛真卿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言罢,她便猛地回过头去便发足狂奔。怎奈高烧未退,方才跳车又受了些外伤,双膝一软,倒在了山路边。

  “诶,罢了!”薛伯安见状,一咬牙一跺脚,对李崇说道:“劳烦沐德兄代为护送我家女眷先出城去,我陪卿儿回府,趁现在离家不久,就此掉头回转,寻到东西便立即赶往蜀郡,如若脚程快些,途中还保不准能够赶上你们。”

  薛云岫想了想,也道:“妹妹尚在病中,又受了伤,一路多需照拂,伯安你是男子,多有不便,我随你们一同。”

  李崇刚想开口反对,忽又转念一想,薛真卿的脾气他是领教过的,她决定的事情,任凭谁都说不动她,除了那个赵十二!此刻劝说无果,只会白白耽搁时间。于是生生把方才差点脱口而出的“胡闹”二字咽回了肚里。

  “也好。”李崇道,“我先护送薛夫人和老夫人出城,汇合广元王西南大军后,夫人们有人护送,我便回头来寻你们。”

  薛伯安接过李崇手中的马鞭,抱拳长揖道:“有劳沐德兄,拜托了,咱们后会有期。”

  “守仁千万小心,后会有期!驾!”李崇唯恐迟则生变,此时也不敢多耽搁,上了薛夫人的马车,替下赶车的车夫,亲自驭马驾车奔西城门而去……

  人世间的离别,不是总能够“送君千里西出阳关”劝君更饮一杯酒的,也不总是可以充满了“芳草萋萋长亭连短亭”的依依惜别的……有些分别,突如其来、猝不及防,让人根本没有时间去咀嚼分别的恋恋不舍、去反刍生离的离愁别恨。

  何况在这乱世里头,谁也猜不到,眼前的“生离”会不会就是日后的“死别”。

  就如薛伯安和李崇这对挚友一样,一句“后会有期”,其实谁都说得没有底气。

  任凭谁也难猜,再会将是何期?

  望着李崇驾着马车飞驰而去,山道上只消一会儿,便被破晓前的浓郁夜色和突兀森郁的树木山石遮断了视线。

  薛伯安勒转马头,往来路驰回,薛府的两驾马车,就此踏马扬鞭、分道扬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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