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情浓美玉共云雨
那时候,车马慢。
嘉略足足等了两个月,才被送回百望山。初秋容川复诊,沈易氏带上哥俩到医馆找巴斯德。
巴斯德仔仔细细地给容川做了全面检查,然后高兴地宣布,容川被治愈。
沈易氏赶紧让嘉略容川一起,向巴斯德行了跪拜大礼,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并请巴斯德看在钱德明的面儿上,收钱大人门生的后裔为徒。
“孩子们,快请起。”巴斯德脸上挂出从心眼儿里乐出来的微笑。
“先生,孩子们想留下跟您学医。”沈易氏笑容可掬,小心翼翼地问。
巴斯德像是没听懂,愣了一会儿,说:“您是说孩子们愿意来学西医?”
“对。对对。”沈易氏更努力地笑起来。
巴斯德站起身,他忍住内心巨大的喜悦,激动地说不出话,只是使劲地点头。
沈易氏深吸了一口气,侧身对着两个跪在地上的孩子说:“快给先生磕头。”儿子得以研习博大精深的医术,这让沈易氏倍感欣慰,想着那祖上姑奶奶在天之灵,也定是喜悦万分。沈易氏一边笑,一边拿手帕捂住鼻子,她实在受不了洋人们身上的香水味儿。
“鞠躬就可以了。”巴斯德来华十多年,第一次收华人为徒,他本对中国的跪拜有些微词,但轮到自己被人磕头了,心说这感觉还真不错!
沈易氏把那只捂着鼻子的手解脱出来,双手迅速地从衣袖掏出银票递到巴斯德手上,又立即回手捂住鼻子。
“夫人,这太多了。”巴斯德看着银票上让人错愕的金额,不好意思地说。
“先生大恩大德,沈家无以为报。”沈易氏行屈膝礼道谢。沈家除了给战马医病,私下也做些马匹生意,如饲料、马具,还有那些尚好的种马,这都让沈宗福获利不少。但这张银票,也是沈宗福揣摩半天才给出的斤两。不惜重金,只为医馆能把真东西,教给他的儿子。
“带两个孩子去登记吧。”巴斯德对助手说。
于是,百望山医馆的学徒册上,终于有了****人:沈嘉略、田容川,登记日期:公元1898年9月21日。 孩子们在阁楼登记完,便把三楼二楼跑了个便,医馆没什么病人,房间里都是空着的病床,嚷嚷起来走廊里会有回音。他们跑着叫着,楼下的沈易氏听到,也替孩子们高兴。可习惯了焦虑的她,心里过了一遍美玉的容颜,但又很快安慰自己,俩孩子尚小,应该不会被美玉迷了魂儿去;可是三爷不小了,他八成是被迷去了魂儿,宝贝女儿嘉柔可怎么办。沈易氏恍惚了一会儿,摇摇头,挥去这些烦心事,她总是劝说自己思虑并不解决问题,但也控制不住自己反反复复地去思虑。
嘉略在二楼跟母亲挥手告别,沈易氏也笑着挥挥手,便转身乘阿贵的马车返回通州去。她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使命,内心深处无比轻松愉悦,但也预感着新的烦恼在缓缓而至。阿贵倒是彻底松了口气,他将马车赶得轻快,一路哼着小曲。阿贵想,总算都过去了,自己又可以做回那个看别人做傻缺的冷眼人了。
如果日子真能简单轻快地过下去,那就不是人间了。
到了西直门,守城官兵戒备森严,把车查了个遍,也没放行。
“夫人,不让进城 ,走北边往东去吧,就是路颠簸些。”阿贵小声和站在车旁的夫人商量。
沈易氏没什么主意,但在车夫跟前,还是得拿住了。
“看看,皇上他们家也有本难念的经。”沈易氏说完,暗自赞叹自己的言语越来越有深度了。“走吧,往东去。”
“唉!”阿贵没听懂夫人的前半句,但听懂了后半句。他麻利地调转车头。
“嘉略他们怎么办?”坐回车里的沈易氏想着俩孩子,把他们放在那山高路远的洋人窝里行不行?但又觉得如果冒失地去接回孩子,会不会显得她沈夫人做事不稳妥,破了刚刚在巴斯德那里立下的人设。
“阿贵,咱们快着点。”沈易氏努力隐藏着不安,她心说这一跟洋人碰上,准没好事儿的诅咒,果然应验了。一路上,她责怪自己为什么不顾前不顾后地把孩子们送到百望山,也埋怨自己看着孩子们给洋人磕头怎么就打心眼里高兴?自己到底是别人口中的洋务派么?就这么忧国忧民地想了一路,也不觉得车马颠簸,很快就到了家。
“夫人,老爷去大营待命了。”嘉略的老妈子迎上来说。
沈易氏紧锁着眉头,刚刚要出口的话被硬噎了回去,倒也省了力气。一路上的兵荒马乱和万千思绪,也没顾得上喝口水,嘴里干得没了唾沫。
“嘉柔呢?”沈易氏有气无力地问。
“在厨房给老太太熬药呢。”老妈子说。
“请老太太,还有嘉柔和朱大爷来北屋。赶紧给我来杯茶。”沈易氏说得轻描淡写,眼睛里冒着火,心说老妈子们都不长眼,没一个看出她快渴死的样儿。
丫头端来的茶不冷不热,沈易氏连着喝完两杯,老太太,嘉柔和朱大爷也都落座。
沈易氏深吸了一口气,端得像个老佛爷,慢条斯理地说:“朱大爷,你知道怎么了这是?”
“夫人,小姐,今天一早,万岁爷被囚禁了。老佛爷下令捕杀乱党。老爷回通州大营待命,近日都不能回家。”
老祖母只顾着咳嗽,不时拿起茶杯饮喉咙,嘉柔在一旁帮祖母拍背。朱大爷的话也只有沈易氏自己听了真切,她看着眼前没一个能指望上,叹了口气,“散了吧。”
沈易氏低头拍了拍自己的衣裙,这一低头,她突然觉得刚刚的场面有点奇怪,几个女人和一个管家谈着时局,这不应该是发生在宫里的场景么?再想想自己正襟危坐的样子,可真是惊出一身冷汗。灵光一闪间,她好像明白了什么,没男人的时候,可不就是女人当家。原来所谓家天下,就是这个意思啊。沈易氏不由得感慨自己真是看得通透。
再通透的女人,入睡能力也都不会太好,经历了这么惊天动地的一路,沈易氏根本睡不着,她跟烙饼一样,翻来覆去,半睡半醒,直到天微亮,清晰地听到了大门外传来的急促马蹄声。她被这马蹄声彻底惊醒,急忙下了床,披上外衣快步往前院去查看。
“嫂子,我来给大营的掌印大臣送创伤药,顺路跟您说一声,城里正在抓乱党,没什么事儿别进城。”三爷骑在马上,说完便要离去。
“他三叔,嘉略他们在百望山呢,昨儿刚刚送过去,还拜了巴斯德做师傅。”沈易氏抓住马的缰绳,不肯放他走。
听了这话,三爷才从马上跳下来,沉默着想了想,“嫂子,等我办完这趟差事,就到百望山看看。”没等沈易氏再说点别的,三爷就飞身上马而去。
沈易氏焦急万分,但也不能再说什么。她盯着三爷策马飞奔的背影,听着消失在远处的马蹄声,目光呆滞了好一会儿。然后回过神儿来,寻思了一会儿,捋了捋凌乱的头发,回院子,径直朝着祠堂走去。这种时候,不去找祠堂的老祖宗们,还能去找谁呢?
沈易氏的担心并不多余,百望山上上下下都收了东交民巷来的指令,让大伙暂不外出,就连巴斯德去城里出诊的日程都暂停了。巴斯德跟医馆宣布消息时,说的是法语。嘉略和容川站在人群的最后,也听不懂,只看着大伙神情严肃,窃窃私语。
“大叔,院长说的什么?”嘉略叫住那位本地伙计,也就是那天给沈易氏开门的,燕子湖口音的人问。
“嗯,你们就别出医馆大门就行了。”本地伙计想了半天,挤出这么几个字。
“大叔,院长说了那么半天,原来就着几个字啊。他们法语可真长。他说的是法语吧?”嘉略问。
“嗯。”本地伙计不善言辞,这一点跟三爷有点像。
“大叔的法语真好。”嘉略夸赞道。
“不好,他之前用汉语跟我说了一遍了。”伙计低着头打算离开,走了两步又返回来:“别叫大叔,我今年才二十五。叫大哥。”
“哎,哎,大哥,大哥。”嘉略和一旁的容川一起答应着。
燕子湖大哥走后,小哥俩笑了好一会儿,“他长得好着急呀!”容川一口杭州腔,软软地说。
嘉略被这口杭州调调弄得索然无味,“你来北京都半年了吧,能不能把咿咿呀呀的改一改。你这样特显小,咱得弄得自己显大,爷们儿点!”嘉略收起笑脸,严肃地说。
“哦,那不就是也得长得着急点呀?刚刚那个人就显大。”容川一本正经好奇地问。
片刻,嘉略和容川被自己逗得前仰后合。巴斯德院长看着两个小伙子嘻嘻哈哈天真烂漫,也跟着会心地笑起来,从他们身旁走过时,拍了拍嘉略和容川的肩膀。医馆需要这样的年轻人,特别是本地的年轻人。他们的到来,好像一下子拉近了医馆和中国的距离,巴斯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成就感。两个孩子脸上的笑容,也像是某种希望,给了他无比的慰藉。
嘉略和容川两个人,美得屁颠屁颠的:半大小子脱离家庭束缚,真是撒了欢儿!医馆是百望山建筑群的主楼,医馆旁有一间药房,一座小教堂,一处食堂,和一栋三层高的宿舍楼。他俩把各处跑了个遍,医馆的诊室,病房,实验室和手术室;食堂的后厨和餐厅;宿舍楼的阅读室;只有药房没让进,教堂也锁着门。
他们从教堂前的小台阶下来,正打算往西边的葡萄园去,一位身材高大棕色皮肤的洋人在院子里堵住他俩,“嗨,兄弟们,院长有请。”
这位洋人就是伯驾,也就是之前和巴斯德一起收治中暑的嘉略的那位伯驾。他今年三十岁,父亲是印度人,母亲是英国人,父母把他生在了爱尔兰,但出生后就去了美国的波士顿。他身材高大,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一笑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当然,也可能是皮肤眼色过深,才显得牙齿特别白。伯驾长了个笑模样,再加上比国人更深的肤色,使他成为医馆里最受本地人喜欢的医生。
“医生,我是之前中暑的病人,是您把我治好的。”嘉略喜滋滋地说。
“嘉略,你叫嘉略。”伯驾说。
“我是容川呀,是那个被狗咬了 的。”容川笑呵呵地挤上来说。
“你是容川。我叫伯驾。你们以后可以叫我伯驾。”伯驾急忙介绍自己的名字,他喜欢别人叫他的名字。
“好,好,伯驾, 伯驾。”嘉略起哄。
“应该叫Sir吧。”容川跟着起哄。
“不,就叫我伯驾。”伯驾说完很认真地给他们露出一张笑脸。
嘉略看出这笑脸的严肃,心想这里的人不称呼官职,彼此间只称呼名字。他眨眨眼,估摸着日后也许会有更多不同,自己得格外小心地入乡随俗。
和伯驾的这番对话,让两兄弟沉静下来,他们没想到,自己从新鲜的客人,到被管制的学生,竟然转变的这么快。嘉略还计划着,可以放开了玩儿一天,次日再开始新生活。
伯驾的一本正经让二人收住沸腾的心,他们小心翼翼地跟他往医馆走。这一路不长,伯驾碰到几个同事,优雅地和他们打招呼。同事们也优雅的回复,却没有一个人多看俩孩子一眼。嘉略和容川越走越明白,他们是医馆里的一员了,要守医馆的规矩。
嘉略踩着楼梯上阳光射下的光影,小心翼翼地迈步,生怕把木质楼梯弄出太大动静。直到他们在这个艳阳高照的午后,迈进布满人体挂图和骨骼模型的设备间,两个孩子彻底被吓傻了。
巴斯德正在设备间看人体挂图,见到两个孩子走进来,和蔼可亲地说:
“孩子们,请坐。”
嘉略和容川站在门口不动窝,伯驾伸出手引他们到座位,然后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摁到椅子上。
“你们有很多要学的,生物化学,生理学,病理学,微生物学,药理学,细菌学……,这些学科互相关联,是将来寻找病因和诊治的关键。不过,我们先从绘画开始,画人体骨骼。”巴斯德用手里的教鞭,点了点墙上的挂图;又用另一只手,摸了摸骨骼模型的脑袋。然后,抬手介绍那位棕色皮肤的同事:“这位是我的同事伯驾,他是你们预科阶段的老师。他会带你们学习这些基础的知识,然后在进行正式的医科教育。”
俩孩子还没从惊慌中缓过来,也没听懂那些学科术语到底是个啥,就顺着巴斯德的手势,看向刚刚带他们上来的伯驾。
“你们好,我是伯驾,我爸爸是印度人,我妈妈是爱尔兰人,但我生在爱尔兰,长在波士顿。”这位肩膀宽阔,胳膊粗壮有力的伯驾,笑嘻嘻地说出一连串地名,露着一口白牙。“我会很认真地教你们画解剖图。”说完,又咧嘴露出那口白牙。
复杂的地名儿让兄弟二人更迷糊了,他们睁大眼睛,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是不是就是自己听到的。
“还好么?”伯驾把手支撑在桌子上,他好像特别享受两个孩子懵懂的表情,脸上洋溢着猎奇的微笑。
巴斯德也在前面等着听他们的回答,沉静了一会儿,嘉略觉得容川肯定是吓破了胆,自己做大哥的,不能冷场,就准备说两句,他正要结结巴巴地开口,身旁的容川蹭地站起来,大声说:“好极了Sir。”嘉略转头看神采飞扬的容川,他惊讶于这位娇弱斯文的表弟,怎么突然转了性。
“嗯。”巴斯德清了清喉咙,点着头表示满意,然后看向嘉略,等他表态。
嘉略一边纳闷表弟的变化,一边心生抱怨:原以为西医是打打针,拿拿听诊器,顶多是做个皮肉裁缝的精细工艺,可面前满眼的人体挂图和骨骼模型,让他觉得自己还是回了屠夫之境!想着自己“兽医世家”时不时被人讥笑,本想投奔西医提高格调,可开学第一课却是“庖丁解牛”。此时,嘉略心生了一种抵触之意。但看到两位洋人老师在等着自己答复,他也只好很勉强地站起来,说:“嗯,听懂了!先生。”
巴斯德满意地点点头,“我去巡房,你在一个月内完成解剖学基础教学。”他以上级的口吻,温柔地给年轻的伯驾定了任务。
“是,长官。”伯驾像法国院长行了礼,据说这是一百多年前,法国人帮美国人打英国人时的美式军礼。
目送院长离开后,伯驾转身对学生们说:“我们开始上课,你们看这张图,只能看个半懂,”伯驾边说边脱衣服,“你们看我,看得清楚。”他的动作很快,片刻便赤身裸体了,当然还留有内裤。但这也让孩子们有些不好意思,但确实比看图要直观得多。
伯驾指指图,又指指自己,噼里啪啦地说了很多。他的京话说得利索,但医学专业词汇,一律使用拉丁语。
“别光看着,拿起你们手里的笔,记下来。”伯驾指了指桌子上的白色羽毛笔。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洋人的笔,嘉略不知道怎么握,容川倒是熟练地写起来。嘉略又一次惊讶地看着表弟,他想问点什么,又不好意思开口。只好学着表弟的样子,笨拙地照样学样。
“现在我要脱掉最后的部分,你们做好准备。”伯驾说完,迅速地脱掉内裤。
嘉略和容川长大了嘴巴,看着伯驾的关键部位。
“仔细看,”伯驾吧啦吧啦说着各种生殖器学术名字,嘉略盯着他浓密的毛发,想着自己的好像没这么多。
“二位先生,别光看,记下来,记下来。”伯驾对着两个学生,伸出手,指点着他们手里的笔。嘉略和容川早就傻了,被伯驾这么一嚷嚷,才回过神儿来,赶紧低头做笔记。
“太阳下山之前我们下课。尽量不在这间屋子点灯,这些骨骼可都是千辛万苦运过来的,必须严防火烛。”伯驾露着一口白牙说话。天气已经凉了,但是伯驾讲出了一身汗,他拿起讲台旁边的白毛巾,把腋下和**的汗擦干,然后把衣服一件一件穿好。
“对了,你们将来是穿自己的衣服么?还是和我们一样,穿洋服?”
“先生,哦不,伯驾,您觉得我穿什么好。”容川讨好地问。
“嗯,不过洋服需要交费。有没有你们得还得问问艾克曼,他是大管家。”伯驾觉得自己好像说多了,不好意思地耸耸肩。
“那好,你们收拾一下,然后去吃饭。我先走了。”伯驾笑着离开了设备间。
嘉略手戳下巴,整个人瘫在书桌上。他想起姐姐说的,百望山不好玩儿。今天的第一课,就让他明白了日后的艰难,此时,他真想立刻回通州修马掌,或者直接到本草堂铺上做伙计。
“对了,这里的医生来自九个国家,这里的官方语言是法语和英语。院长巴斯德在时大家讲法语,不在时大家更喜欢讲英语。但是医学术语多是拉丁文,你们今天就开始背单词。”伯驾折返回来,补充了一句。
嘉略赶紧从桌子上坐起来,直着身子看着伯驾。
“好的先生,我吃过晚饭就背。”容川挺直腰板立下了军令状。
等伯驾彻底离开,嘉略松了一口气,对容川说:“你怎么了这是!”
容川笑着不说话,只顾收拾纸笔。容川知道,自己对巴斯德和百望山产生了强烈的心里依赖,虽然已经被宣布治愈,但只有看到百望山,住在百望山,才能让他心安。所以他怂恿表哥回百望山,他得看到那些穿着白袍子的大夫们,才觉得安全。对他来说,这些洋大夫嘴里冒出来的话,都是莲花。无论老师们说什么,即使安排的任务多难,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接下来,并全力以赴地去完成。
天渐渐暗了下来,嘉略容川走进医馆西边的食堂用餐。他们来晚了,几位不太眼熟的医生已经吃完正起身离开,离开时热情地和小哥俩打招呼。巴斯德院长也正在用雪白的餐巾擦嘴,一边擦嘴一边和身旁的艾克曼商量着什么。
嘉略和容川选择最外面的座位轻轻做下,餐厅的厨娘大妈端来晚餐,优雅地放在他们眼前。嘉略低头一看,跟午饭一模一样!还是干面包和西红柿汤,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重重地呼出去,咬着后槽牙,埋怨自己怎么没把马带来,不然现在就可以跑回家去。
“吃饭呢。”一声招呼从背后传来,一双手拍在嘉略的背上。这是三爷的声音,这声音让噘着嘴的嘉略咧嘴笑了起来。
“三叔三叔。您可来了。”嘉略起身,抓着三爷的胳膊,很是激动。
三爷没看嘉略,他挥着另一只手,和远处的巴斯德院长打招呼。
巴斯德早就看到三爷走了进来,他赶紧起身过来寒暄,“城里那么热闹,您还过来了。”
“是。来看看孩子。”三爷淡淡地说。
“这是您世交家的孩子,我也总算多年等来了****孩子,所以此次,我想在他们身上,实践一直计划着的综合医学院教学方法:
德国的病理和临床讨论方法;
法国的尽早让学生接触病人的做法;
英国的住院医生制度;
医学前的教育制度,也就是医学预科;
临床、教学和科研三位一体;”
三爷和嘉略、容川,被巴斯德天花乱坠的描述吸引,虽然不完全明白这些专业术语的具体含义,但听起来是那么令人心生敬意。别说嘉略和容川,就是三爷自己,都恨不得跟着一起见识见识了。
原本是打算跟巴斯德院长请辞的,可这样一听,三爷犹豫了。
“看他们多开心。”巴斯德察觉到三爷眼里的犹豫,赶忙补充道。他听闻了城里的乱像,想到了沈家夫人很可能会来接孩子,所以才这样看似不经意地,挽留孩子们。
三爷看了他一眼,点了下头。二人心领神会,巴斯德也点了下头。三爷把两个孩子叫到一旁说话。
他俯身小声问:“你娘让我带你们回家。”
嘉略见三叔来,可算来了救命的。但刚刚巴斯德院长的话,又让嘉略心生留恋。他正愁着怎么回答,容川在一旁斩钉截铁地说:“这才来怎么又走。我不走。”百望山如今就是他的母体,天塌下来他也不走,况且只要百望山在,天就塌不下来。
犹豫不决的嘉略被大义凌然的容川感染,不自觉地顺着说:“我也不走。”说完这句违心话,嘉略觉得好像有些对不住自己,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但也不能再说别的了,只好回过身去撇嘴皱眉头。
“既然如此,这样把,城里很乱,你们先老实在这儿待着。” 三爷觉得百望山是东交民巷的地盘,城里的乱,与这里无关。
“三叔,城里怎么了?”嘉略和容川不解地问。
三爷没搭理容川的问话,径直走向巴斯的院长,“院长,那孩子们可就交给您了。”
“三爷放心,这里很安全。” 巴斯德拉起三爷往食堂外面去,他有些事情要和三爷说。
“有个事儿。哎呦,您吃了么?要不先吃两口。”
“不急,您先说。等会我让厨房弄完面。您这西红柿汤我喝不下。”三爷笑起来。
“您不是外人,等会您自己安排。听说三爷前些日子在东交民巷宴宾客。”
“就差您这位贵宾。不过大伙没少提起您,说您最近又被委以重任。”三爷恭维到。
“什么重任,我就是个大夫,他们却偏偏老是让我买地盖楼。这不是,老得老病得病,要在百望山顶建个疗养院,还打过来一笔经费。”巴斯德摇摇头。
“上面不批经费,您葡萄酒买卖上的收入也足够了。”三爷又笑起来。
“盖房子是够,买地可不够。”巴斯德也笑起来,“不过眼下钱有了,没地啊。海淀衙门说,主家不在北京。”巴斯德撇了撇嘴, “但是上面让两年内建成。”
“那可真是麻烦。”三爷说。
“所以又得麻烦您帮忙打听打听,怎么才能买到那块地呢?”
“那下回,我去给海淀官衙送药,顺带帮您问问。”
巴斯德刚刚到北京时,病了一场。那是一次斑疹伤寒,当时带过来的水杨酸用完了,便到本草堂找药。三爷在柜上,帮着抓了药,一来二往,二人渐渐结下了情谊。
“那就有劳三爷。还有一事,麻烦府上多给我们备些板蓝根来,医馆拿来过冬。”
三爷顺着寒暄了两句,便回专属于自己的客房休息。
孩子们跟着三叔出了食堂,俩人到山脚下借着月光溜达,容川一路走一路嘚啵,全是对三叔的敬仰之词。自打被狗咬,他就变了一个人。嘉略纳闷地盯着容川问:“我说你怎么回事儿?巴院长给你种的什么痘?瞧给你兴奋的。”
“表哥,我娘说了呀,江南一带西洋医馆林立,不仅治病救人,还能赚钱呀,而且甚是受人尊敬。我家打算在阡陌路开家医馆,跟当地洋人合营。”容川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总之就是要留在百望山,要好好学医。他一心要把自己变成巴斯德,以便日后脱离百望山,可以无所畏惧地回到生活里。
听了这些话,嘉略有些惭愧,身为长兄还不知道将来做什么,表弟倒是有了长久的打算。
“表哥,能跟京城的巴斯德学徒,那是“师出名门”。我家医馆日后的生意差不了呀。”
“商贾之户,满脑子都是钱。”嘉略鄙夷地撇着嘴。
“商贾怎么了?都什么年代了,人家洋人就是靠贸易发的财,圆明园怎么样,不还是被,”话没说完,就被嘉略狠狠地瞪了回去。
嘉略甩下容川,快步走在前面。
“有了钱才能买军舰呀。” 来京几个月,他还是一口的咿咿吖吖。
“快走吧,山里有狗。”
这话把容川吓得要蹿到嘉略身上。路那么黑,两个孩子连打带闹地跑回了医馆配楼的宿舍。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还没那么大胆儿,但又喜欢冒险,特别是嘉略。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你说,这里死过人没?”嘉略嘘声问容川,这句轻声细语让漆黑的房间瞬间多了一层毛骨悚然。
等了半天,容川那边儿竟一点声响都没有,死一样的寂静弄得嘉略害怕起来,突然间床下爬上个人影,嘴里还发出女鬼般哼哼唧唧的细语。瞬间,嘉略和容川叫喊成一团。
“干什么呢?赶紧睡觉。”是那个给容川挖肉的荷兰人艾克曼,在门外大吼了一声。
这出恶作剧给新生活的第一天画了句号。嘉略闭着眼问自己:“这里除了没有父母管制,其他都不咋地。还是得赶紧找点有意思的事儿。”
百望山有意思的事情很多,除了巴斯德口里的教学方法,更有三爷和美玉的心心相印。
三爷在自己房里换了衣服,洗了脸,到医馆护士值班室找美玉。
“美玉。”三爷轻轻敲打着护士站值班室的门,又小声唤起她的名字。
稍作等候,门开了。幽暗灯光里,是美玉摄人心魄的容颜。她含情脉脉地站在哪里,抬头盯着三爷。
三爷一个箭步走进去,顺手关上门。他根本不能自抑地一把抱住美玉,深情地吻下去。
美玉柔软的恰到好处的身躯,紧紧地陷进三爷的怀里,她将纤细的双臂轻柔地搭在三爷的脖颈上,努力迎合着他的节奏,任由他对自己的吞噬。
初秋的百望山,那么冷,又那么热。冷热交错间,缠绵入云端。
“轻点。能听到。”美玉用力撑起三爷的肩膀,满脸通红地说。
“听不着吧。”三爷把脸从美玉胸前抬起来,看着她的眼睛,迷情地说。
美玉用手背擦去三爷脸上的汗珠,自己的眼角也留下一滴泪,然后她含着泪笑起来,甚是害羞又甚是激动地说:“您知道我有多想您么?”
“怎么总是您您的,弄得那么生分。”三爷躺在美玉怀里说。
“习惯了,从小在这儿,可不跟谁都是敬语招呼着。”美玉拍着三爷的肩膀,哄着他。
“护校要的白布,已经都送过去了。”三爷说。
“对,校长还让我好好谢谢您。”
三爷是百望山九国医馆和女子护士学校的金主,期初他只资助九国医馆,自两年前遇到美玉,便把护士学校也一起照顾上。只为那严厉的女校校长能对自己和美玉的你情我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美玉起身穿好护士服,到病房做晚间护理。她的护士服是白衣、白裙、白领、白袖头、白鞋、白袜、白色燕尾护士帽。衣裙下摆离地10英寸约合半尺多。美玉要在一个小时内,完成两位骨折病人的全身擦浴,还要为有要求的病人更换衣服和床单。这是相当紧张的护士工作。和三爷的缠绵已经占去了大半时间,她得赶紧把落下的工作补上。
三爷也穿好衣服,说:“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学习学习,以后也能帮把手,你也轻省轻省。”
美玉一边带帽子一边说:“这种粗活怎么能沾了您的手。哦,你,你的手。”
“你见天儿给那些男的女的擦洗,又脏又累。”
美玉不等三爷把话说完,便开了门,说:“您赶紧回您宿舍休息吧。我得去忙活了。”美玉知道三爷下半句要说跟他回大后仓一类的话,他的确不止一次提起要把她接走,美玉最初很高兴,甚至和女校的好姐妹去商量过。姐妹问三爷是以什么名义把她接走。美玉答不上来。
从那以后,三爷每每提及,美玉都想问您是以什么名义把我接过去。但都没能问出口。美玉不想逼迫或催促什么,只要三爷自己不说,她美玉也就不能问。也是因此,美玉还是称呼三爷“您”。倒不是生分,而是三爷没让美玉觉得,自己真的可以叫他一声“你”。
这点纠葛,多少让美玉有些失落,但忙碌的医馆和护校,倒也分走她大半个心思。每日,他要执行医嘱,护理病人,观察记录病情,监督病人的不良习惯,做好出院指导。
凭借出色的业务能力,十六岁的美玉已经开始给女校的毕业班上课了:“你们上岗后,一定要熟记“三查五对”。三查,就是摆放药品时要做到摆前查、摆时查和摆后查。因为人有时会出现心里想和手里拿的不一致的情况,如果不认真查对,就会发生差错。五对,就是对姓名,对药物,对剂量,对用法,对时间。遵循三查五对,可以大大减少我们出错概率。如果不慎发生差错,那么有可能会延迟毕业半年。另外,护士长会时不时对大家进行抽查,她会提问有关病人的病状、体征、服药、饮食、排便和体液出入量等情况,大家务必要做到对答如流。”美玉轻声细语地向在医馆实习的毕业班学生们讲述着。
送走了毕业班,美玉又急匆匆赶到医馆旁的女校。这里新入学的预科生,等着美玉上第一课。
“接下来的两周,你们要学习解破学,生理学,生物化学,营养学及饮食学、个人卫生学和基础护理学。这期间要努力掌握护理的基本理论,并学会一些简单的护理操作方法。从第三周开始,每周早晨或晚间到病房实习两三次,每次两小时,就是一个时辰。大家要接触病人,才能体会护理工作。”
“学姐,需要做哪些护理工作 。”一个新学生问。
“这个嘛,说来话长。”美玉不想把自己日常的工作罗列出来,怕吓坏了新来的孩子们。
“那要学满多少学分?”另一个学生问。
“中文4个学分、英文6个学分、解破学,生理学,生物化学,营养学及饮食学、个人卫生学和基础护理学各6个学分。70分为合格分。”美玉如数家珍。
“哎呀,70分才算合格啊。”学生们议论起来。
“我们的护校已经降低了标准,医馆那边要75分才算合格。”美玉笑着说。
“学姐当年多少分?”学生们嬉笑着问。
“每们功课都在90分以上。”她最喜欢学生们问起她的分数,这是她最开心和骄傲的时刻。
下课后,美玉回医馆。一个女学生叫住她,问:“学姐,为什么你可以住在医馆里?”
美玉笑着看着她,问:“怎么了?你不喜欢女校的宿舍么?”
女学生面露难色:“条件太差了。”
“你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吧?”美玉问。
“是。学姐,怎么样可以住到医馆里?”学生追问到。
美玉笑着说:“值夜班两年,就差不多了。”
“夜班苦么?”学生问。
“苦,跟大通铺的女校宿舍,差不多一样的苦。一个是睡得不舒服,一个是根本没得睡。”
“学姐你真厉害,又漂亮。怪不得那本草堂的少爷喜欢你。”学生说。
美玉一惊,问:“这你也知道?”
学生不好意思地说:“哦,没有没有,我也是听他们说。”
“你刚来没几天,就听说了?”
“我没来就听说了,说是百望山九国医馆,有一位如仙女一样的女护士,妩媚娇艳,倾国倾城。”女学生嘿嘿笑着说。
美玉点头笑笑,她是极其聪明的,知道女学生一定是美化了外面的流言蜚语。他们说的定然不是“仙女一样”,多半是如“山里的狐狸精”一类的话。美玉边想边往医馆走,她知道自己和三爷厮混的事儿,是瞒不住的,也必然拖累了名声。但拒绝三爷,她也是做不到的。
就这样,白天,美玉忙着医馆和女校的事儿;晚上等着三爷来找她温存片刻。三爷和美玉躲着城里的混乱,踏踏实实地黏腻了几日。几日后,城里也消停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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