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幻影归魂魂扰心
天气不似预期,阴暗得似乎随时会有一场暴雨。
俗语有云:六月的天,如同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现在已进入寒秋,天气仍然变幻莫测,早起还晴朗的空中,到午后竟是乌云满布。
“阿sir,madam,这就是晨晨的卧室,你们随便看。”
傅荣昌用异常疲糜的声音吐出这句之后,已忍不住老泪纵横。徐力行急忙靠上前,稳稳地扶住他,搀到客厅沙发里坐下,又跨步至墙角的饮水机前接水。
他没有阻止。小女儿的死亡似乎夺去了他大半个灵魂,已经无力计较,搀扶他的这位究竟是谁,究竟是不是曾经最厌恶的人之一。
钟立文戴上手套,靠近了梨木包边的雅致房门。门的上方,镶嵌有一块约二十厘米宽、近四十厘米长的雕花玻璃,透过玻璃,屋内的一切隐约可见。床铺、桌子、衣柜,都待在他们该待的地方,这个屋子的布置,简单而温馨。
厚重的木门隔开了里外两个世界,以至于急于查案的高级探员,完全没有料到推开木门后的状况。一股酸馊的气味顿时窜入鼻孔,刺激得他条件反射地弹开。退至一边时,他体贴地将许文诗护于身后,抬起右手在鼻子前扇扑数下,企图驱散这扑面而来的不适嗅觉。
霉气尚未驱散,身后便传来老者厉声的尖叫,撞击着耳鼓神经的每一个细胞。
“晨晨!晨晨是你吗?你回来了吗?”
钟立文与许文诗几乎在同一时间转过头颅,顺着音源的方向,看见傅荣昌从沙发上挣扎着起身的场景。徐力行刚来得及抬眼相望,面上全是疑问,将杯子往茶几上一甩,跃至表叔身前,正欲一问究竟,却被他挣脱了双臂,作势要往卧房踉跄而来。
两位警员疑惑深重,相对而视,彼此面上皆带着怪异的神色。恍惚间,似有一缕光线风驰电掣地闪过,仿佛是曦色被层云遮住后骤然的阴晴交替。两人默契地向光芒褪走的轨迹望去,发现卧房的窗玻璃外,天边乌云已散开一角,发散性地射出一片昏日金光。
老人家跌撞至卧室门口,全身瘫倒在门框上,双眸直勾勾地盯住房内。十几平米见方的小空间内空空如也,唯有凉风自墙外袭入,断断续续地低声呜咽。
钟立文与许文诗均呼出一口沉重的气息。这位悲伤的父亲,似乎因为女儿的意外身亡瞬间苍老了许多,老态龙钟的脸上沟壑凸显。据说,人们在异常思念远去的亲人时,内侧颞叶的部分区域可能因情绪低落而工作混乱,造成外显记忆读取错误,致使人们出现幻觉,看到并不存在的景象。这与海市蜃楼的原理截然不同。幻象存在于人的大脑里,反射到人的双眸中,却并不缱绻于此时此刻世界的另一个角落。
此情此景与上一起案件中李隽和别墅里的场景如出一辙,丧失子女的长者,愁容满面的亲人。面对这样的情形,许文诗手足无措,只能像安慰自己的父亲一般安抚老者的情绪。当她终于安顿好傅荣昌,与钟立文一起投入现场侦查之中时,已是一刻钟以后。
他们看到,床榻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仿佛主人随时都会回来,再铺开被子,钻入温暖的被窝。
他们看到,桌上的东西摆放得也并不凌乱,虽然在凌空一侧沾染了一团看油渍,但也不像是临时起意逃走而把物品打翻得东倒西歪的模样。
他们看到,凳子摆在桌面下方,仿佛被温柔地对待过。
他们看到,衣柜的门是合上的,拉开柜门,横杆上的衣服挂的整整齐齐,中间夹杂着几只空架子,似乎是被主人取走了。
所有这一切,都显示出,整理物品的人细致而有心。
两人十分体谅一家之主的难过心情,蹑影追风般完成了手底的工作,简单拍下几张照片,轻言细语地道别。
徐力行礼貌地送客,大门就在一步之遥。吱嘎声起的时刻,傅荣昌的呼叫竟再次划破屋内的沉重。
“晨晨,晨晨你回来看爸爸了吗?还是你有什么冤屈,要跟爸爸说的?警察就在这里,你别怕,他们会帮你讨回公道的。”
徐力行连声抱歉,再次奔到傅荣昌身侧,控制住他的颤抖身姿,轻声说:“表叔,你别太激动了,晚晨在九泉之下,绝不想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后面的话语戛然而止,随即他发出一声惊叹:“啊?这是……”
钟立文心中再不忍,终是捏了捏许文诗的手,转头凝视。沿着视线往前观测,半敞的卧室内光影明灭。只一眼,只一眼碰触,他便震惊得失去了所有的感觉。
处在60度角的房门后,晃动着一个模糊的影像,面上露出甜甜的笑容向他致意。
相继转头的许文诗略见端倪,偏头前望,跟他同样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傅荣昌口中的晨晨,傅晚晨。她挑起的眉毛来不及还原,钟立文已然势如脱兔地冲向卧室,撞开了半掩的房门。
许文诗无法阻拦,踩着他的脚步疾奔而去,及时刹车在他的身后。卧房内一切如常,所有的物品均原封不动地立于它们的位置,却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钟立文无法置信,飞扑到窗口,将头探出墙外,伸长脖颈上下流转、四顾搜寻。逐渐明朗的苍穹中,乌云与昕光搀半;垂直向下凌乱的底层地面上,并无人踪;大楼外墙,粉面黑槽,下水管道与遮雨棚安然自若,不见人影,空调柜机错落有致,亦不可能容人躲避;就连对面的建筑距离也过远,无法一跃而至。所有的一切都昭示着方才屋内不可能有人逃之夭夭的事实。然而,一次幻觉是偶然,两次幻觉恐怕不会容易;一人幻觉是碰巧,四人都同时见到恐怕绝非巧合。
钟立文垂头丧气地收回脑袋,转头直视许文诗的眼睛,千言万语竟如鲠在喉。呼吸不知从何时起变得沉重,而他却不自知,只揣着铿锵的腔调问:“你看到了吗?”
许文诗确信地点头,简洁地回答:“傅晚晨。”
莫非,刚才傅荣昌的呼唤,并非来自于他的外显记忆读取错误,而是如他所见的、真切存在的傅晚晨鬼魂,回家探望父亲?
难道,他们都集体撞鬼了?
“不。”钟立文反驳的语气不容置疑。
不过,反驳的原因却并非由于撞鬼的事实,而是鬼魂的身份。
“她的白T恤和灰马甲我认得,是莫敏儿。我们刚才看了傅晚晨的衣柜,也问了傅荣昌缺少的衣物情况,没有那样的。”
许文诗为他的话所震撼,片刻后却恢复了理智:“也对,她们俩本就长得十分相似,我不认识madam莫,所以没办法辨出刚才的那位……是她。”
钟立文甩了甩脑袋,迫使思维保持清醒,懊恼地叹息:“要是柏翘在这里就好了,他可以帮忙辨认。”
停顿了大约两三秒钟时间,他突然转头,望向身旁的许文诗,语气空灵地问:“你相信鬼魂之说吗?”
“我相信科学。”许文诗吐词清晰地答毕,用左手推了推他的后背,神情宽慰地说,“好了,别多想了。我们还是先回去汇报吧。疑团留给大家一起解,比较容易。”
警署大楼4层重案A组办公室里,钟立文正转着的白板笔再次被夺走。韦世乐用笔尾点着桌面,提醒一句:“别再为你撞鬼的事郁闷了。”
卢天恒露出一副早已看穿内里奥妙的表情,煞有介事地说:“嗨,我以前跟Pro. King联合破获过一起撞鬼案件,也跟你们遇到的情况类似,一个才几岁的小男孩在她妈妈堕楼死后,每天晚上八点都对着空气喊mummy家姐,他爸爸以为他见鬼,每次都提前十分钟抱他到门外躲避。当时我们负责那单case的同事也吓坏了,动用了各种方法检测房间里是不是有鬼魂,最后谜底解开,你们猜怎么回事?他家对面的大楼有一户挂了一面八卦镜,每晚八点开始,香江的亮灯工程就开始四处扫射霓虹灯,有几组灯光通过对面的镜子反射到他家里,他从窗子上看到,还以为是他妈妈和姐姐手上戴的荧光手镯。”
钟立文委屈又鄙夷地望他一眼,反唇相稽:“Lo sir你不在现场,你所说的情况跟我们遇到的有本质上的区别。当时不止傅荣昌看到了那个人,我和诗诗都看到了,而且傅荣昌以为那是傅晚晨,但我很肯定她穿着莫敏儿的衣服。”
说及此处,他小幅度地转头,对向多年死党:“要是柏翘也在,看到敏儿小师妹穿着她的灰马甲和白T恤对着你笑,不知道会是怎样一种心情。”
李柏翘松了抵住下颔的拳头:“我可能会很惊讶,又有点惆怅吧。但是没有亲见,我到现在还无法确定你说的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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