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问取村民与林帛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村。乡野里的一切好像被一种信笔而来、闲情偶寄的山水画所依托,用蘸满湿润颜料的画笔一勾,一幅淡彩霍然纸上。人在其中,仿佛已经被浸染上一层清晨的朝露,舒然而神清气爽。
香港一共有十几座围村,虽然每一个的大格局都相似,祠堂和学校成为人群的中心,村屋围绕着这两类建筑,发散型地站定在各自的位置上;然而,每一个村子又有着不同的细节排列。
衙前围村处于黄大仙区东南角,祠堂与学校仅一墙相隔,学校门前的小道对面,一座天后庙泰然挺立。
卜瑶莲的故居就在天后庙往东不到两百米的距离,是一座独栋砖砌小楼,楼下三间房,带洗手间和厨房,楼上只有一间杂货屋。与周围鳞次栉比的三层四层小洋楼相比,这里显得孤单冷清,由于主人家离去了一段时日,被村里长老乡绅们用作了暂时堆放集体物资的仓库。
一棵古老的黄葛榕生长在门前的院子里,粗壮的主干,大约三个成年人的手臂才能围合。钟立文和许文诗到来的时候,一群刚嬉戏玩耍完毕的孩童向各处散开,垂髫总角,言笑晏晏,欢乐的咿呀稚音回荡在空中,竟带出了一种久违的暖意。
两人行至榕树下,附近三三两两的村民正忙碌在自己的工作里。钟立文环顾四周,看这境况,想要打听卜家旧事应该不难。然而,他并没有立即向旁人询问,而是开启了演艺大业。,携着许文诗靠近了那座两层楼的小居所,随手扣响了门环。
“卜瑶莲,在吗?开一下门。”
结果在预料之中,自然是无人响应的。
他没有停止发挥演技,而是更加入戏三分,敲打房门的动作也逐渐地重了许多。“开门啊,开门啊!”
眼前仿佛走来了《情深深雨蒙蒙》里,雪姨在傅文佩屋子前,拼命拍打着木门高喊“你有本事抢男人,你有本事开门啊,开门啊”的景象。
许文诗对这种清奇的画风感到有些汗颜。她扶额冷静,而后捋了捋额边碎发,思索着应该怎样配合他。
很快,便有有好心的村民上前,解释着这里早已人去楼空的现状:“先生,你找小莲吗?她已经不在这里住了。”
“她去哪里了?我们怎样可以找到她?”
钟立文转身的瞬间,不远处一位青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畏畏缩缩地躲到了身侧的中年妇女背后。他想让自己的动作尽量看起来自然且不露声色一点,效果却截然相反,成功地吸引了两位警员的目光。
他们相互交换了眼神,双双来到青年面前。
“文……文哥……你……你不会是来收数(讨债)的吧?”
哆哆嗦嗦的语气,充分昭示了青年内心的恐慌。他称呼钟立文的话语,却带来了或许有用信息。
要债?这样奇怪的内容,和他的表现一样,都令两人好奇。
“你认得我?”
钟立文本是神色平和,在青年眼里,却幻化成了慑人的气势。他点点头,稍稍克服了一点恐惧,顺了顺气息答道:“你……你以前是进兴社孝哥的手下……现在……我不知道你跟哪位大哥……”
钟立文挑挑眉,意外于他认出了他,却有些好笑于他的认识还停留在三年多以前。
诗中有云: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钟立文第一次发现,随处可见认识自己的人,这样的情节也不总是坏事,不总是卧底身份被发现的悲惨。有时候,偶然被识破某个身份,也能幸运地为自己的行动提供便利,像眼下这样。
周围几乎每一位村民,都对两位便衣探员投来异样的目光,仿佛见到了凶神恶煞的宿敌。
片刻之间,几位年长的老乡犹如惊弓之鸟,纷纷作鸟兽散。
他们,是去抄家伙准备群殴了,还是去报警了?
如果,他们的报警电话直接连通给同僚了,他们会怀着怎样的心情回复?
匆匆收回散漫的思绪,钟立文并不打算提前为没有发生的事忧愁。他从小幅度的猜测前止步,并不打算向误会的源头——面前唯一没有逃走的这位青解释,反而将错就粗地问:“所以,卜瑶莲到底去了哪里?我们找她。”
避开了自己身份的话题,他既不撒谎,也不点名实情。
青年把头摇成震动状态,连声说道:“我们都不知道。卜老头死了以后小莲就离开了我们村子,她没告诉任何人要去哪里。但是,小莲她……应该不会欠你们债吧?如果是卜老头欠下的债务,他人都死了,也……没道理……找小莲还吧?”
一小段话的时间里,他面上的表情已经有了多端变化。数次停顿的语气,时而睁大又收小的眼眸,皆显露出内心的不安。
钟立文虽然已把表情娴熟地调到了古惑仔的标准频道,但也不至于有如此大的杀伤力。他持续面瘫,扶额和埋头已然不能尽情表达此刻内心的强烈情感,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感到喜悦还是忧愁。
他开口,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温和一些:“你不用怕,你又没欠我们的,文哥和诗姐不会为难你。你也不必替卜瑶莲隐瞒,老老实实告诉我们地点,我们酌情处理,不为难她。”
青年吓得两腿发软,声音细了下去:“文……文哥……诗……诗姐,我……不敢骗你们,这里是小莲噩梦的地狱,她怎么会还留在这里……卜老头一死,她就迫不及待地逃走了……可能是怕被别人抓到要债吧,她真的没有……告诉我们她落脚地点。”
许文诗对他的话产生了极大兴趣,追问道:“为什么你会说这里是她的噩梦地?难道不在这里,就不用还债了吗?”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她不会愿意……在这里……多待一秒。”
而后,青年在惶恐不安的情绪中,开启了漫长的讲述,倾吐着关于卜瑶莲的往事。
城市的另一边,林帛也正用忧伤惆怅未定的语气,为李柏翘娓娓道来她认识的卜瑶莲,她们交往的岁月,难忘而与众不同。
她最初一口咬定认识的那位女生不可能突然暴毙,然而,在尝试了许多方法也终于无法联系到卜瑶莲的时候,她终于开始惴惴不安。
恐惧的情绪,引得她浑身发抖、几乎涕下,碍于有警务人员的在场,只得强烈地抑制住悲痛的情绪,转化为低低的抽泣。
她的讲述初时很慢、很轻,像踩在棉花上,没有重心,绵绵不定;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她终于恢复了一些理智,声音也渐渐地清晰起来。
细腻,敏感,坚韧,乐观。这是林帛对卜瑶莲的最大印象。那位与她有着相似容貌的女孩子,在还未到学龄的年纪里,就能够很快适应生活中的变故,在尽量短的时间里平复受到惊吓的心灵,为自己和同伴带来生存的希望。
“她说过,生命的意义不止在于生存,还在于使生存。我想,如果她家境好一些,肯定会原意参加各种献爱心的团体,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人吧。”
“像你这样吗?”
李柏翘的一声反问,引发了讲故事女生的浑身一震。她怔楞了短暂的片刻,两颊沾染上一抹羞赧,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这个都不算什么,只是在学校参加过一些爱心社团,算是举手之劳的事。像她生在一个比较贫寒的家庭却能懂得善待他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很难得的事。我想,如果她有好的条件,一定原意施以援手,帮助更多的人。”
也许有时候,能成为朋友的,并不一定都有着相似的家庭背景和生活质量,而是源于某些相似的美好品性。
李柏翘点点头,将她的小表情一丝不差地印在脑海里,又用只言片字简要记录在备忘录里,而后评论说:“看来,你和她意气相投。”
林帛猛然抬头,耀眼着目光,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然后,她用近古时期酒馆茶坊里弹唱艺人的语气,继续启唇道:“阿sir,你不用惊讶为什么我会和她成为朋友。朋友是讲心不是讲金的。我这几年在香港交的朋友不多,能和她遇到是我们的缘分,能和她做朋友也是我们的福气。我想,就算我们身份对调,她也一定愿意和我做朋友吧。其实,世上所有的意气相投,都因为同病相怜。虽然永远不可能有感同身受这种事,但是,起码可以悲喜想通。”
她的叙述突然中断,仿佛驻店的艺人,突然在吟唱的高潮中戛然停止,四弦一声如裂帛,罢如江海凝清光。
李柏翘坚持住神经聆听,却发现没了下文。他想象不到,是什么原因,让两位南辕北辙的人,可以有同样的感受。不过,这些都不是案件的重点,而他,大概已经来到调查询问的了关键点。
于是,他耐着性子,再次发问:“请问,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实验室发生意外那天。我从校医院直接被送回家养病,是她来接的我。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年轻的督察不遗巨细地追问:“你的家人没有来接你吗?”
林帛面色苍白地低声婉转道:“我祖父母都过世很多年了,爸爸妈妈也都在国外。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考上北京大学,他们疼爱我,所以放任我这么做了。”
李柏翘简单地“嗯”一声,又问:“那卜瑶莲来接你是什么时候?”
“上周三。”
算一算日子,据今已有八天,在A team已知的卜瑶莲失踪时间以前。
本希望她可以提供更多卜瑶莲遇害前消息的见习督察,顿时将满心期冀倾钵而出,散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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