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大行自裁 下
王恢没有应声,子夫亦不敢多言,一时寂静。
刘彻望着面前的牢壁,幽暗灯光透过木栅牢门将他的面容映的明暗昏然,看不出冷暖和喜怒。只听一声轻不可闻的轻叹后,刘彻缓缓道,“他日,取了伊稚斜的首级,朕当会再来谢你。”
子夫一震,透过泪眼望向他,却听刘彻寡淡续道,“朕要说的就这么多,大行,朕……走了。”
言罢,拉过子夫的手,便快步朝外面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王恢断断续续的应声,“臣……叩谢陛下……天恩。”
漫长的一夜,随着微露曙光的东方,而终于宣告了终结。
子夫看着坐在书案前的刘彻,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说。自廷尉署大狱回来,他便这样一动不动坐在宣室里头,也不说话,也不吃喝,好像老僧入了定,又好像看透一切,疲惫不堪。
“皇上,廷尉上折子来了。”小唐推门进来,看着静默的刘彻,小声禀告。刘彻闻言,立刻抬头,“拿进来。”声音却因一夜的不眠不休而显得嘶哑。“就在这里。”小唐递了过来,又退下去。
刘彻取过,随即展开,认真地读了起来。子夫忙过去,站在身后一起看。
“……畏敌不进,按律当斩……”刘彻轻声念着上头的判案词,显得深沉。可是“啪”的一下,却是子夫探过身来按下了折子,刘彻有些意外,抬头去看。
“王恢一定要死么?”子夫道,憋了一夜的话终于说了出来,“为什么?他那样忠心待你,你就不能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刘彻看着子夫,看了半天,突然道,“子夫,你知道我心里头的不痛快么?”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我才想问。”子夫道,“如果你愿意王恢死,你不会在这里坐整晚上!我就是知道你不愿意,我才希望你……网开一面。”子夫抓住了落在案上的奏折,满是希望的看着刘彻。
“你昨日,听到我同王恢的说话了。”刘彻缓缓道。子夫却很急,“我就是听到,才知道你不愿意。杀了王恢,你有什么好处?只是白白损失了抗击匈奴的一员大将!”
“可是,不杀他,我拿什么向朝廷交待?”刘彻爆发了,“马邑失事,难道就是几句话便可以搪塞过去的?整整三十万大军,去了又回,毫无斩获,天下的人都在看着朕,你明不明白?”狠狠吸了口气,“当初这计划是王恢提出来的,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是朕在背后撑他的腰!眼下失败了,需要人为战争失利来承担责任,谁来担这个责?王恢不承担,难道朕来承担?”
子夫怔怔,被刘彻的怒气吓得退到了墙角。
刘彻却兀自不觉,看着整齐的书案,突然转身去,朝柜子里翻出了一封封卷好的竹简,“刷啦啦”全部扔到了地上,“你看,你看!这些是什么?都是朝廷里的奏呈,明说的暗嘲的,都是责怪朕不应该轻易出兵,嘲笑朕闹了个大笑话!……朕要是认了错,以后还谈什么开战?”转头一见瑟缩在角落的子夫,刘彻猛地冲过来,将人拖到面前,“看,看啊,你告诉朕,朕可以怎么做?朕要打匈奴,朕就不能认输!可是朕不认输,谁来承担?除了王恢,除了拿他的命,如何可以封住朝廷里几百张嘴巴?你教教朕,教教朕啊!”
“我……我不知道。”子夫被这从未遇见过的雷霆之怒吓懵了,愣愣看着一脸愤恨的刘彻,连被抓青的手腕都不觉得疼。
刘彻喘着粗气,看着面前的人惊惶的眼神,随即两道泪光慢慢滑落到脸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伸了手去抹,“子夫……对不起,我……”松开手去,却见到子夫好像受惊小兔似的,慌忙朝一边躲去。
“子夫……”还想伸手去捉。可是那人忙不迭躲开,低垂着头,“我……不懂朝廷的事情,你觉得什么是对……便就是对的。”朝墙壁别过脸去,不想让刘彻见到自己忍耐不住的泪光。
刘彻也不再逼迫,叹口气,回到了书案边,执笔便欲写上“准奏”二字。突然“哐当”一声推门响,又是小唐的声音,“皇……皇上,廷尉署大狱刚来的奏报。”“怎么了?”刘彻转过脸,停了手里的笔墨。小唐非常小心,悄悄看着刘彻,“廷尉署大狱奏报说,刚才狱卒巡视牢房,发现大行大人……大人他……投缳自尽了……”
“啵哆”的一下,刘彻手中的笔杆落在了摊开的奏折上,一大片墨团染上了数片文字,恰将“按律当斩”给抹了去……子夫已然站不住脚,软软倒在了石地板上,只是双手紧紧掩住嘴唇,生怕自己露了泣声。
“你说什么?”刘彻问了一遍。“皇上,王恢王大人他……投缳自尽了。”小唐重复,看着刘彻。刘彻喃喃,“自尽……他竟自尽了。他自尽了……王恢,好个王恢……”“皇上,廷尉署特来请示陛下,如何安排……”小唐道。
“他们不懂么?”刘彻突然抬高了声音,“怎么处理,还要朕说?朕说什么!人已经死了,难道还要灭族株连?”“奴才……奴……”小唐被刘彻的怒意吓呆了,跪伏在地,说不出话。
“滚,给朕滚!”刘彻见到书案上的折子,拎了起来就朝门口扔,“带着廷尉的折子,滚!”“奴才遵旨,遵旨!”小唐拾掇起东西,连滚带爬退了下去。
刘彻扶着书案,慢慢站了起来,可是体力疲乏,几乎又摔落回座上。子夫看着他摇晃的身子,本有冲动上前去扶,可是心念划过,人却未动分毫。
刘彻扶上一旁的矮柜,站好了,来看子夫。子夫咬着嘴唇,别开了头。刘彻默然不语,将目光移到门口,“小唐、小唐……”“奴才在。”刚才消失的小唐又骨碌出现,“皇上……有何吩咐?”
刘彻走到门口去,远远看着外头渐亮的曙光,牵着嘴角,“上朝吧——”
王恢毙,马邑一战失利的风波暂告一段落。朝廷中原本主张和亲的那些臣子,想着蠢蠢欲动借机弹劾讨伐匈奴的政策失误,但因王恢的伏法而失去了最有力的依据,不得不偃旗息鼓,闭上嘴巴。
只是,汉境内的反对势力可以用皇权压制,汉境外的……却着实难以令人开颜。马邑之后,汉匈的和亲可以说是完全断绝了,伊稚斜单于大光其火,数次派遣小股人马对边境城镇进行洗劫,牛马、财物掳掠无数,似乎是硬生生要将马邑之耻切割成一块一块的还给大汉国民。
“母亲,您可来了,我等着您都等出病来了。”站在福宁宫门口的陈阿娇,见到了走来的人,满脸的嗔怒。馆陶长公主拉着陈阿娇快步朝里头去,“不是让人捎信儿给你,说了用过午膳才来,你倒急得!”
“怎么不急了?”陈阿娇皱着眉,“我跟你说了七八回了,您总是推搪我……母亲,我可是您的女儿,这宫里头没人待见我,到了母亲这里,竟也要这样左等又等的……”“看你这丫头!”长公主抬手点着陈阿娇的脑门,“见了面就数落我的不是,你以为现在是什么局面?还是你皇祖母当朝么,母亲入宫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又要带个人……”
“母亲寻到了?”陈阿娇眼睛亮了,“人呢?”“不就在么,”长公主看着阿娇,一脸的无奈,回过身去冲着同来的一个宫女道,“这就是皇后娘娘啊!”
“就是她么!”陈阿娇已然迫不及待,上前去一把拉住,细细看着,“上回听母亲说是位神人,瞧人瞧命尤其的准,还能替人转运、得子是不是?”“那是当然,长安城里多多少少的人受了恩惠呢,”长公主笑道,“如若没有那些事迹可循,也不可能被大家称道了。阿娇,我可是费了好翻唇舌才劝动大仙人的……没想到入宫来也不容易,这几日怎么宫门口的侍卫多了那么多?还一个一个的盘查审问,皇上他……又搞什么呢?”
“还不是匈奴作怪么!”陈阿娇扁着嘴,“听说最近匈奴袭了几回,皇上不高兴呢。”随即翻了翻白眼,“不过他也想不到上我这儿来,侍卫是多是少,我管不着。”“你啊,就是这脾气不好,皇上吃软不吃硬,你这丫头,怎么就永远学不会呢!”长公主略有些气恼,“你再这样,就眼睁睁看着那卫子夫爬到你头上来吧!”
“母亲——”陈阿娇也气了,扭着身子,“卫子夫……,我可不会让她好过!对了,不是有神人来了么,女儿这回一定会有转机的。是不是,大仙?”
陈阿娇满怀期待看着那宫女,等着回答。宫女微微一笑,抬手拉开了披在身上的外袍,立刻——露出了里头一身黑色绣红彩的奇异长服来。陈阿娇瞧着她脸上始终平静的笑容,浑身竟然一颤。
“楚服向娘娘保证,”那宫女声音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嗞嗞声,“娘娘想要得到的,一定会实现。”
(卷三 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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