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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可悲可叹


  “去年年初时,杜洛王就派人与他联络,商量谋杀天胜的事情。他们用了一年半的时间,谋划此事。为了行刺,敬武问天胜要了修订迁都路线的差事。若不是天胜对他早有防备,杜洛王又临时撤了兵,他应该已经得手了。”

很长时间不问世事,突然间听到这样的事,童昱晴心里特别难过,红着眼眶不知该说什么。不止她,房中的其他人也是神色哀戚。

奚亦芊忽然哭了出来,“敬武这孩子啊……怎么这么糊涂啊?那杜洛王是什么人?怎么可能真心帮他?他对父母怎么就有这么大的仇怨,非要他们死不可?他对我们都能有慈悲之心,不忍我们受战乱牵连,把我们从他父母身边支开,怎么就对生他养他的爹娘这么狠心呐……”

顾怀珒轻声安慰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们要想想办法,保住敬武的性命。”

奚亦芊清醒过来,对卿子汀说道:“挚儿,自出事后,你父亲就把自己锁在房里,什么人都不肯见。他一向最疼爱你,你去试试,能不能敲开他的房门?”

一行人赶到督军署,见杨濯端起门口凉透了的饭菜,皆是愁眉紧锁。卿子汀上前敲了敲房门,说道:“父亲,是我。”

房内没有人应答,顾怀珒问杨濯:“督军一直没有用膳吗?”

杨濯摇摇头,顾怀珒又问,“那房中还有水吗?”

杨濯回道:“房中的水够督军喝上十天,算日子,应该还有。”

顾怀珒微微颔首,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那道房门。几人在门前站了半个时辰。绝望慢慢爬进众人的心里,如果卿子汀都不能让卢天胜开门,那这世上就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开门了。

此时楼道里突然传来脚步声,众人向外看去,见是钟舜华和卢希。顾怀珒给奚亦芊递了个眼色,奚亦芊连忙上前拦住钟舜华,“舜华,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你这样只会激怒他,雪上加霜。”

钟舜华冷冷道:“你都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又怎知我是雪中送炭还是雪上加霜?”

奚亦芊又看向卢希,卢希点了点头,奚亦芊这才放钟舜华上去。

钟舜华上去后先是敲了敲门,见卢天胜没有反应后说道:“卢天胜,你不开门,我就撞门了?”

还是没有人应答,钟舜华说道:“维清、维濡、杨濯,把门撞开!”

三人都不敢动弹,纷纷看向顾怀珒,得到顾怀珒的默许后才合力把门撞开,钟舜华见办公厅里没人,猜他应该是在休息室里。

她转身对众人说道:“你们都到楼梯口去,不许进来。”

顾怀珒说道:“不行。你若不想我们听你们说什么,我们可以不听,但我们不能走得太远。”

钟舜华冷笑道:“你不会以为,我想杀了他吧?”

顾怀珒也冷着脸道:“你若想进去,就照我说的做,否则你就与我们一起,在这里等天胜出来。”

钟舜华的脸色沉得不能再沉,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钟舜华与卢天胜谈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他们只知道,钟舜华从房里出来后,就去牢里偷偷看了卢敬武一眼,随后便回了府,说要见童昱晴。

童昱晴本来与卿子汀陪在卢天胜身边,听说钟舜华想要见她时,又是惊讶又是奇怪,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更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卢天胜听说钟舜华要见她时,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卿子汀说要陪她一起去时,卢天胜还拦住了他。

卢天胜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童昱晴只能独自去见钟舜华。

如同那次钟舜华单独引见童昱晴时的情形一样,钟舜华这次也在翻着书,童昱晴也礼数周全地跪下见礼,不过与上次不同的是,钟舜华很快就让童昱晴起了身,还赐了座。

童昱晴起身后,看到钟舜华翻的是《史记》,想起了吕后与戚夫人的故事,也想起了卢敬武和钟舜华反目的缘由,心中是难言的凄凉。

“惠帝看到成为人彘的戚夫人后,说人彘之事,非人所为。在你看来,人彘之事,是否是非人所为?”

童昱晴回过神来,思忖着回道:“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讲,吕后将戚夫人做成人彘,手段之酷厉,心肠之狠毒,的确称得上一句非人所为。但若是站在吕后的角度来讲,只怕人彘,都不能消解她心中万分之一的怨恨。试想若我为吕雉,戚夫人夺走我费尽心力辅佐的夫君,甚至还要夺走本该属于我儿子的大好河山,我只怕会想出一个比人彘更残酷的刑罚来折磨戚夫人。”

钟舜华笑了起来,“从我第一眼见到你,我就觉得你和我很像。如今看来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童昱晴肯定地回道:“不,我们除了家世相近外,一点也不像。否则,你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钟舜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问道:“此话怎讲?”

童昱晴缓缓说道:“从我们两个的行事就可以看出来。我要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你扪心自问,你和我婆婆,也就是你最痛恨的卿晨,可以与当年的吕后和戚夫人相比吗?是,你和当年待字闺中的吕后一样,是下嫁,可你有为父亲过过一天苦日子吗?还有我婆婆,她有和当年的戚夫人一样,费尽心机地为自己的儿子谋夺太子之位吗?你从未体会过吕后的艰辛,却想以她对付戚夫人的手段来对付卿晨,用计不成,还要将此加诸于一个无辜的女人身上。这就是你一败涂地的原因。而我,我太明白有得必有失的道理了。我明白要想保我童氏永世尊荣,保我永远是蒲东最尊贵的女人,保我的儿子是蒲东未来的主人,我就必须舍弃作为一个妻子的尊严,用它来讨好我的夫君。当初如果没有童柏毅从中作梗,我应该已经嫁给裘氏兄弟其中之一了,就当这个人是裘令炏吧。因为曾经我真的与他说过这样的话。我与他说,成婚之后,我不会管他在外面有多少个女人,但有一个条件,就是他不能让外面的任何一个女人,为他诞下子嗣,无论男女。否则我除了会灭了那女人的九族,杀了她的孩子之外,也不会再辅佐他。”

钟舜华笑道:“他应该答应你了。”

童昱晴颔首,“不错。他很快就答应了我,我也答应他,只要他遵守诺言,我永远不会在他死前,扶持我的儿子上位。这就是我与你之间的不同。你太贪心了,你既想要一个真心爱你的夫君,又想将他踩在脚下,永远臣服于你。你不觉得自己很矛盾吗?”

没等钟舜华回答,童昱晴就说道:“你若是能察觉到矛盾,一切也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了。这话我问也是白问。还是说正事吧,你今日寻我来,不是只为了和我探讨吕后和戚夫人吧?”

钟舜华直接问道:“如果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你眼前,让你可以与白乔煊远走高飞。你会答应吗?”

童昱晴蹙眉,“我不会去想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钟舜华微微一笑,“你也不必心有不甘。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一位故人与我说过的话,他说,人们总是喜欢去追求遥不可及的东西,却常常忽视触手可及、近在眼前的东西。殊不知上天其实早就将最好的一切安排到了我们身边。我也是愚钝,今日才想明白他此言的深意。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如果你和白乔煊真的走到了一起,我和卢天胜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

童昱晴越发不耐烦,“你若没有其他事,我想我应该多花些时间去劝慰公公了。”

钟舜华这才说道:“我有一事相求。”

童昱晴也很诚恳,“我不会帮一个侮辱过我母亲的人。”

说着童昱晴就要离开,钟舜华叫住她,“不是帮我,是帮希儿。”

童昱晴停住脚步,回过身来问道:“卢希怎么了?”

钟舜华跪了下来,“希儿与你不同,她没有那么多的心计和手段,可偏偏要与白乔煊共度一生的人是她。我第一次见到白乔煊,就知道他不是等闲之辈,绝不会永远屈居人下。卢天胜的手腕,我已经领教了一辈子,我不想让我的女儿也承受和我一样的苦痛,所以我求你,请你看在卢敬挚的面子上,帮帮希儿。”

童昱晴心存疑虑,“你的手腕不比我软,为什么要来求我?难道你不可以护佑你的女儿吗?”

童昱晴突然想起早上的情形,被心中的想法惊住,慌乱地问道:“早上你与公公谈了些什么?他为什么会答应明天早上就放大哥出来?”

钟舜华没有回答,更印证了童昱晴的猜测,她一边觉得难以置信,一边觉得这又在情理之中,“你……你……”

钟舜华重重地把头磕到地上,又把话说了一遍,“请你看在卢敬挚的面子上,照看希儿。”

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是蓉慧的声音,“夫人,姑爷到了。”

白乔煊刚到蒲合,就被人接来见钟舜华,他本以为钟舜华是想找他商量救卢敬武的对策,所以当他看到房中的童昱晴时,不由略感惊讶。

童昱晴没有与他多说什么,直接离开了督军府。白乔煊向钟舜华见过礼后,问道:“母亲,您召我前来,所谓何事?”

钟舜华说道:“我只要你,发一句誓言。”

白乔煊恭声道:“母亲请讲。”

钟舜华朗声道:“我要你以江山起誓,今生今世,无论希儿做出任何触怒你的事情,你都不会杀她,也不会让人杀她。若违此誓,你将永远失去蒲炘州的万里江山。”

白乔煊心中一惊,“母亲……”

钟舜华冷着脸喝道:“我要你发誓!”

白乔煊不知钟舜华为何会在今日向他摊牌,只知他若不起这个誓,钟舜华不会让他踏出这道房门,只能遂她的意,说道:“我白乔煊,对天起誓,今生今世,永远不会让卢希死于我手。若违此誓,我将永远失去蒲炘州的万里河山。”

钟舜华放下心来,淡淡道:“出去吧。”

“母亲……”

白乔煊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钟舜华喝道:“出去!”

白乔煊也不再做逗留,直接赶往督军署,钟舜华今日太过反常,他必须马上知道,他不在的这段时日里,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见过所有该见的人后,钟舜华翻了一遍衣柜,想找一件自己最喜欢的衣服穿,却在最底层看到了自己年轻时最喜欢的一条木槿花裙!这条裙子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因为当年她与卢天胜决裂后,她就让蓉慧烧掉了所有绘有木槿花纹的衣裙,没想到蓉慧竟然偷偷留下了一件!不过钟舜华现在已经不想再追究蓉慧的过错,她轻抚着这条木槿花裙,想起幼时,因为自己名唤舜华,所以特别偏爱木槿花。几乎所有衣裙的纹路都是木槿花纹。这些木槿花裙吸引过爱她的人,也吸引过她爱的人,见证过她年少时光中最美好的梦,也见证过被人打得支离破碎的梦。

钟舜华长叹一声,触手冰凉,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这场梦很快就会醒了……

晚风吹着门窗呼啦啦地响,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她急忙拂去眼角的泪,站起身来,回过头去,刚刚拂去的泪水突然间又滴落下来,“你……怎么来了?”

卢天胜的嘴角往上扯了扯,似乎在笑,又似乎没有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觉得,应该来送送你。”

钟舜华破天荒地没有赶他出去,而是说道:“坐吧。”

卢天胜坐了下来,问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钟舜华这才发觉那条木槿花裙还在自己手里,不由握紧了拳头,“没什么,一块破布而已。”

卢天胜边笑边拿过她手中的裙子,“你房里会有破布?”

卢天胜的笑容在看清那条木槿花裙后消失无踪,半晌后他说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穿的就是这条木槿花裙。”

钟舜华笑道:“我的木槿花裙没有几百条,也有几十条。你怎么知道就是这一条?”

卢天胜回道:“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锦衣华服的女子从我面前走过,别说是这条裙子,就是你戴的耳环,我也记得是什么模样。你忘了?当时的教室很小,却有一百多人,可谓是人挨人,人挤人。你是从我面前横着挤过去的,我不小心踩坏了你的裙角。你看这里,不就是缝补的痕迹吗?你钟大小姐,有几件衣服会有补丁啊?”

钟舜华这才看到那点略显突兀的针线,隐约想起当时她还为卢天胜踩坏她的裙角大发雷霆,卢天胜为了赔罪,亲手给她补了裙角。

这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久远得仿佛是前生的事……她这一生,是不是就可以用对这条木槿花裙的感情总结?从厌恶到喜爱再到痛恨,直到现在,说不清楚是什么感情。

卢天胜摩挲着那处补丁,喃喃道:“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给女人补衣裙,手艺没有补我自己的衣服那么好。”

钟舜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算了吧,你给自己补的衣服就好了?”

“是,”卢天胜叹道:“我们这些粗布麻衣自然入不了你钟大小姐的眼了。”

钟舜华淡淡一笑,叹道:“其实仔细想想,你待我也没有那么差,无论多恨我,也没有让我穿过粗布麻衣。”

卢天胜笑得惨淡,两人许久没有再发一言,也不知坐了多久,钟舜华突然站了起来,她拂了拂裙摆,说道:“好了,我也该服药就寝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卢天胜握着木槿花裙的手一紧,仿佛风化在紫檀木椅上,血红着眼睛,看她把一整瓶安眠药倒入口中。

钟舜华却不再看他,安然地躺在床上,静待药效发作。

卢天胜突然冲到床边,疯狂摇晃着她的肩膀,“当初我娶你!不只是因为你是钟家小姐!我真的爱过你!你听到没有?!你有没有听到?!”

也不知是谁的眼泪,划过钟舜华的鬓角,划过卢天胜的脸颊,滴落在那条木槿花裙上,染湿了天际,浸润了窗棂……

卢敬武本以为昨晚一夜微雨,今日他应该不会太早看到光线,没想到天还没有大亮,他就被一道强光晃醒了。

他怒吼一声,“谁啊?!”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我。”

卢敬武见是顾怀珒,立马坐了起来,收起身上的痞气,叫道:“顾叔父……您怎么又来了?该说的,我真的都已经告诉您了,没有半句谎话。”

顾怀珒面色阴沉,冷冷道:“可你隐瞒了主使。”

卢敬武一头雾水,“啊?什么主使?我就是主使啊。”

顾怀珒一拳打肿了卢敬武的脸,“钟舜华才是主使!她都已经认罪伏诛,你还在为她掩饰!”

卢敬武被打得又愣又懵,缓了半晌才领会顾怀珒的深意,“您是说,钟舜华那个毒妇为了救我,替我顶了罪,被卢天胜杀了?哈哈哈哈哈哈……这真是我十六年来听过的最好的消息了,这比我杀了他们还解气啊!他们早就应该自相残杀,至死方休了。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他对着牢里唯一的窗户,仰天长啸:“寒汐!你听到了吗?钟舜华死了,那个惨无人道的女人死了!”

喊完,他又回身抱住顾怀珒,“顾叔叔,我真是太喜欢您了,每次见到您,您都能给我带来好消息……”

笑着笑着,他又开始哭,哭得昏天暗地。顾怀珒等他情绪平稳下来后说道:“身为谋反从犯,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督军决定将你流放到北疆,戍守边境。我已经让维清帮你收拾好行装,他会送你去北境。你到那里后,要安分守己,不能再胡闹了!”

卢敬武又哭又笑,“我一个戴罪之身,竟还有顾家大少爷相送?!他还真是体贴周到啊,不过我还是要劳烦您告诉他,他不杀我,放我出去,总有一日,我还会回来向他索命……”

顾怀珒被激怒,一把将他推到地上,“卢敬武!我们这么多人为了救你死的死,伤的伤。你若还是执迷不悟,天都救不了你!你父亲当初不是真的要杀你,他是急怒之下失了理智,他也知道错了,这么多年一直在尽力弥补你,无论你如何乖张狂悖,他都没有想过夺走你的储君之位,你还想怎样?!”

卢敬武恶狠狠地反问道:“他没有想过吗?那他为什么要帮那个野种娶回童昱晴?又为什么一直留着白乔煊?您当我看不出他的心思吗?为了保住他那个野种,他甚至想将整个江山拱手送给一个外姓之人!他心里何曾有过我这个儿子?!他可以在急怒之下扼住我的喉咙,我为什么不可以在心情不爽时掐住他的命脉?人伦之始,先有父,才有子。他不把我当作儿子,凭什么要我把他当作父亲?我不是瞎子,这么多年我看得一清二楚,他只有卢敬挚这一个儿子,其他的,我、敬鹏、敬飞,应该都是他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他若真的还有一丝愧疚之意,想要弥补我,就该把他的命给我,而不是躲在你背后惺惺作态!”

顾怀珒问道:“你是当真不肯放手了?”

卢敬武的声音有如万丈玄冰,“除非我死,否则我绝不放过他!”

顾怀珒只能先行离开,卢敬武在他走后,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连人都站不稳,可他还是拼命地往东南处的墙角挣扎,挣扎向他生命中唯一的光明……

数不清的豪门贵族,都将家宅安置在蒲合东部,其中便有三座,名为卢府。三座之中居中的一座府邸,还没有经历过乔迁之喜的洗涤,便被笼罩在一片焦灼恐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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