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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一池碎萍


  楚风夕微微一愕,旋即哑然失笑。

纳兰祈应声抬眸,只见他手中捻了一小撮枝叶,极炫耀地、轻轻地转动,良久,听他道:“美人还是簪花戴钗的好,这枯枝败叶的,大煞风景。”说罢,他先行一步扬长而去,只剩纳兰祈呆呆在原地站着,目送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浓枝淡影中。

大婚如约。

新婚之夜,楚风夕为所有亲朋好友挡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直至天光破晓才酩酊大醉地推开朱漆房门。

四壁红烛燃尽,桌上摆放着的各色糕点丝毫未动,而纳兰祈正襟危坐于喜榻之上,双手交握,脊背挺直,连衣角都未有半分皱起。楚风夕缓缓挑开绣着鸳鸯牡丹的盖头,醉眼看她的素雅眉目,袅袅婷婷似枝上沾露的白芍,隐约透出江南闺秀独有的婉约和端庄来。

只是,太过苍白。这样大喜的日子,她几乎脂粉未施,只在颊边和嘴角晕开些许胭脂,与满室鲜艳耀目的殷红格格不入。

纳兰祈站起身,双膝微弯,款款福身,每一分动作都优雅天成,“夫君。”楚风夕抬手欲扶,不料她竟不动声色地稍稍侧身,冰凉如雪的衣袖便倏然拂过了他的指尖。

她眼底骤然弥漫出的缥缈雾气顷刻便阻断了楚风夕想要一探究竟的企图,一怒之下霍然转身外走,“今晚我去谷若衾那里,你满意了吧?你开心了吧?”

繁复花纹的喜服袖边时暖时凉地拂在腕上,只静默无声,纳兰祈隐隐不安,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走到门边,楚风夕突然驻足回首,口齿不清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高月落体恤三哥身体不适,已回禀高缺顺延回国日程。而且。。。而且,我愿替你创造机会,与三哥私会,如我此等贤夫相伴一生,你心里可有一丝感动?”

他狂笑离去,纳兰祈竟莫名心揪,起身唤来丫鬟婆子,侍她换下吉服,又卸下大妆,将脸上脂粉洗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不剩,探手触颜,竟有一点湿凉,却不知为谁。

景罗伤势严重,虽有灵药辅助,此时也并未好透,但她感念纳兰祈不计前嫌,舍身相救,坚持随侍左右。她见纳兰祈神色郁郁,遣走一众丫鬟婆子,徐徐道:“小姐,生米已然煮成了熟饭,喜眉笑眼是一天,愁闷深锁也是一天,你就当看在孩子份上,踏踏实实跟着四公子过日子吧。是非因果,姻缘天定,人不能和命争呐。”

纳兰祈见她口气似乎有所松动,不像从前那般对楚风月深恶痛绝,不禁暗暗诧异,开口问道:“你不恨风月哥。。。楚风月了么?”

景罗抱起喜服轻轻抚平挂起,低声道:“我只是开始有点明白情之一物了!我以前那么逼迫小姐,实在是很不应该,所幸小姐大人大量,不与我计较,否则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心里有模糊的缕缕温暖,纳兰祈抿唇轻笑:“你什么时候逼迫过我了,我怎么不记得?”

景罗哽咽,跪倒在地,膝行至纳兰祈跟前,目光恳切:“我景罗此生必不负小姐!”

月色同醉,透过窗上的茜纱似瘦白的薄雾拢在纳兰祈的脸上,凄清地寂寞,她突然想起在叠翠谷那时楚风月也对她说过这句话,那时心情,比拟此刻,堪堪二种境地。躬身扶起景罗,意兴阑珊道:“你今日也累了,先去休息,明日早些过来为我梳妆,我和风夕公子要去凌霄殿谢恩,不能失礼。”

景罗轻叹一口气,静静退了出去。

晨起梳妆,只见镜中人眉目寡淡,眼窝深陷,浓重的脂粉也掩不住满面的憔悴和疲倦。

景罗皱眉问道:“小姐昨夜一宿没睡?”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纳兰祈绞着一缕发丝,陷入沉思之中,女为悦己者容,她为谁不眠?她为谁而容?忽从镜中见到身后窗外有红影一闪,几乎以为是自己花了眼,张口便唤:“风月哥哥。”

却是瑶光转身进来,她着一身火红衣裙,酥胸半裸,意态撩人,媚笑道:“是四爷吩咐我来通知祈夫人,他携大夫人先行一步,祈夫人收拾停当自行前去凌霄殿便可。”

他倒是言出必行,果真要为她和楚风月创造机会么?可是,他却不知,自凤滟宫一别,她和楚风月早已没有任何机会了!一念及此,纳兰祈只觉胸中涩涩,起身对景罗道:“就这样,我们走吧!”

公子大婚之后,便赐宫外建府。楚风夕虽侍妾甚多,却只带了瑶光出来,但她出身低贱,自是没有资格随侍面圣的。纳兰祈走到她身侧,轻笑道:“今日急去面圣,就不招呼姐姐了,姐姐以后常来坐坐。”

瑶光许是不料纳兰祈待她一个小小侍妾也如此客气,神色微微恍惚,口中只道:“好。”

秋雨绵绵,天色沉黯。风吹云动,苍穹四野灰蒙蒙的一片。枯叶簌簌,落到紫骨伞上,平添了几分凄凉。

纳兰祈并了景罗疾步快走,穿过九曲回廊,蜿蜒而去。乍见秋星子在风雨中凋零一地,忍不住驻足去看那斜斜打来的潇潇雨丝,心骤然被什么牵扯了一下,闷闷生痛。

回廊尽头,有人负手而立,站在通往凌霄殿的石桥上,静静凝望落地的秋星子。他褪尽明艳,着一身云锦凉衫,一如初见。

纳兰祈忙不迭转身回走,楚风月却在她扭头的一瞬间回眸,望定她,秋雨清瞳,掩饰不住的忧郁。

心中的浮尘坠落一地,癫狂地撕裂感,铺天盖地地痛,她的身体在他这一眼中牢牢钉死,一动也不能动。

景罗识趣,悄然退去,只道:“我在一侧亭内等候。”

只隔了败落的莲花池,近在咫尺地距离,却似两厢遥望。谁也没有靠近。四周沉寂,只剩漫天雨声。

天方地阔,这一刻,却只为藩篱!

紫骨伞轻轻一晃,便有几瓣秋星子落在纳兰祈的手上,素手凝冰,骤然化血,红白相间,分外刺目。

待得她再次从伞中仰面,他已在她的面前,一眼万年的素眉清靥,只不见轻笑浅浅。他没有遮伞,发间衣上微微濡湿,却丝毫不显狼狈,仿佛雨濯璞玉,净清凝透,风姿绝好。

雨声骤急,纳兰祈不自禁将紫骨伞抬了抬,替他遮住,光洁的伞柄上映出他的影子,只几天不见,他已憔悴得不成样子,仿佛随时能在风雨中零落而去。

“你怎么瘦。。。是不是,伤。。。”纳兰祈张口欲言,却涩涩不能成句。

楚风月轻笑,宛如碎花浮萍,“以前从未见你穿得如此鲜艳,看来你的确更爱风夕一些!我以前真是自视过高了。”

他目光哀哀,纳兰祈心如刀剜,侧目避开,去看越来越急的雨幕,莲池凋尽,雨打残荷,落雾戚戚。

楚风月脸上笑意一敛,直直看定纳兰祈,二人各怀心思,静默无语,可是谁也没有别离之意。

僵持良久,纳兰祈终于禁不住,悄然转眸去看楚风月,却猝不及防遭遇了他的目光,他的眼底全被云锦凉透,冰白晕染潋滟开来,仿佛漫天雨丝皆然落入他的眸中,无奈和忧伤的意味浓重得令人不敢接视。一垂首,耳边便响起他依然婉柔的声音:“恭喜你,弟妹!”

“弟——妹!”他转身离去,纳兰祈却再也不敢跟随,唯有紫骨伞下胭脂红妆刹那褪尽,只剩雨落花残。

一朵秋星子悄然滑落,轻轻跌入掌中,纳兰祈不觉失控,痛呼:“风月哥哥。。。”

楚风月竟不回首,静静前行,语声在淡烟微雨中缓缓传来:“你该随风夕唤我三哥。”

“风月哥哥。。。”她已歇斯底里,泪湿满面,“风月哥哥。。。”

楚风月脚步一滞,默然回身,神色如素,无悲无喜,淡淡道:“人多口杂,弟妹自重!”

人多口杂,弟妹自重。。。此刻才知晓,这一句是何其令人伤怒!纳兰祈凝眉不语,身体微微发抖,不经意间那个桃木雕刻从袖间滑落,在她脚下,哀默如同心死。

楚风月怔了怔,面色稍暖,轻问:“你一直留着这个?”

纳兰祈痛羞之下口不择言:“我。。。我叫你,只是想把这个还给你!今日,我纳兰祈便。。。便要与你楚风月恩。。。恩断义绝。”俯身捡起这个她一直视如珍宝,从不离身的桃木雕刻,一瞬握得生紧,紧到手掌酸痛乏力。狠狠一咬牙,掷到楚风月怀里。

楚风月看了看,一扬手扔进了莲池里,漫漫然道:“我一直没机会告诉你,这个刻的是叶蓝。”

紫骨伞跌落,雨点噼噼啪啪打了一头一脸,纳兰祈探身伏在花木扶疏的长廊上,见那桃木雕刻在莲池中转瞬沉寂,心中竟没有怨恨,只有一沉到底的悲怆。

“顾兰祈!”楚风月突然开口唤她的名字,她应声回眸,直直看他,试图探去他的心底,他究竟是何其的无情?却见他手握凉沁沁的朱栏,用力之深,直至皮肤下的血管微微凸起,胸前伤口撕裂,血透衣衫。片刻道:“我亦从来没有爱过你。对我而言,只有能否利用,没有能否相爱!能为我所用之人,我愿倾尽生命去回护,不能为我所用之人,我即刻弃如敝履,毫不留情,聂言昕如是,叶蓝如是,你如是。。。无一例外。”

“楚风月,你够了么?”纳兰祈忍无可忍,一步抢上前,狠狠一记耳光打在楚风月脸上,力道之大,直至她自己猛地向后踉跄一大步,“你究竟还要辱我到何时?”

楚风月一怔之下徐徐转过头来,神色散漫,毫不在乎。纳兰祈大怒之下反掌又是一耳光甩过来,但这一次却被楚风月稳稳接住,双掌胶着,顿在眼前,他唇畔含笑,出言讥诮:“云清宫内你舍不得杀我,现在又怎么舍得?这花拳绣腿还是留着去了凌霄殿打给风夕看吧!”

“楚风月,你混蛋!”举眸见他胸前透血,纳兰祈心中剧痛难抑,猛地抽手出来,咬牙高唤:“景罗,我们走。”

景罗应声赶来,捡起风雨中翻滚地紫骨伞,紧追几步,粘在纳兰祈身后,寸步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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