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睡觉
少年人怔忪一会儿, 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流过几丝错愕,一句话在舌尖滚了几遭,最后到底说不出来, 他失声良久,低下头, 看着怀里懒懒缩成一团儿的小猫儿。
“往往, 这样不妥。”
嗓音略显青涩局促。
如何不妥呀。
小猫儿伸出小指, 勾着漂亮哥哥的长发,绕了一圈儿又一圈儿。
“很妥呀——”
秦晚妆不大明白,她抬起头,瞧着她的漂亮哥哥,有些不高兴,娇声娇气的, 仰起小脑袋, 试图同他讲道理:“漂亮哥哥, 我现下很困呢,你不能不让我睡觉。”
“从西园走回霞山院,要走许久许久,天又这样黑,我会害怕的呀, 我想在西园睡觉。”小姑娘振振有词,“西园又是漂亮哥哥的院子,那我在这儿和漂亮哥哥睡觉有什么要紧。”
小姑娘扯扯鹤声的袖子,半阖着眼, 嗓音绵软, 带着点湿湿的潮意:“漂亮哥哥, 同我睡觉吧, 我好困呀。”
秦晚妆说着说着,又斜斜歪歪想往鹤声怀里倒,浑身没骨头一样,像个黏黏软软的糯米小团儿。
“不可。”
鹤声怕她乱晃悠再掉到地上,只好揽着这只糯米小团儿:“往往,你快及笄了,你已经长大了。”
“不可与旁人同睡。”
他轻叹一口气,掰开小姑娘的小爪子,把长发放出来。
秦晚妆很不高兴。
她觉得漂亮哥哥很小气,陪她在西园睡个觉有什么要紧呀,她又不是妖怪,又不能把漂亮哥哥吃掉。
再、再者,她很想同漂亮哥哥在一处睡觉呢。
今日阿兄罚她抄书时这样凶,她很害怕,但是阿兄现下并没有回来哄她,她晚上定然要睡不好,所以她想让漂亮哥哥哄哄她。
秦晚妆觉得漂亮哥哥很不懂事。
她想找漂亮哥哥睡觉,是有十分正当、且十分合理的缘由的。
小姑娘反手握住鹤声的手,软乎乎的小爪子贴上鹤声清冷修长的手,中间杂着几缕乌黑的长发,小姑娘继续同她的漂亮哥哥讲道理。
“是呀,我要及笄啦。”
她扬着小下巴,颇有些骄傲的小样子。
“漂亮哥哥,等我及笄,我就可以娶你啦。若是我娶了你,便能同你在一处睡觉啦,这是很天经地义的事。左右我日后也能陪漂亮哥哥一同睡觉,为何现在不行呀。”
小姑娘娇气的声音落在耳边,像拉着丝的麦芽糖,甜滋滋的,她躺在氅衣里,打了个哈欠:“漂亮哥哥,我可以同你在一处睡觉的,你不要不讲道理。”
一番驳斥的话在心里翻了又翻,鹤声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他惯来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秦往往,只是怔忪半晌,指尖有些僵硬,他轻声唤这小猫儿的名字,苦笑:“好孩子,你饶过我罢。”
这会儿,小猫儿揉揉眼睛,隔着绒绒的氅衣,贴着少年人的胸膛,她眨了眨眼睛,有些奇怪。
漂亮哥哥的心跳为何这样快呀,是生病了么。
秦晚妆伸出小爪子,隔着氅衣,去蹭了蹭鹤声的胸膛,又凑过耳朵去听,“扑通——”的声音愈发急促,少年人抓住小姑娘的手,嗓音冷涩:“往往。”
“漂亮哥哥,你生病啦。”
秦晚妆从鹤声怀里爬出来,晃晃悠悠的,裹着宽大的氅衣想往外跑,边跑边说:“漂亮哥哥,府里有郎中的,我去帮你叫她。”
还未等鹤声说话,小姑娘便罩着氅衣开门走出去,晚风清寒,她又浑身湿哒哒的,刹那间,氅衣好像灌了冷风一眼,她感受到刺骨的凉意,下意识打了个喷嚏。
哎呀,有些冷。
她伸出小手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宽大氅衣,突然悬空而起,小猫儿惊呼一声,下意识搂住鹤声的脖颈,温言细语道:“漂亮哥哥,郎中姐姐在前院。”
“我无碍。”
少年人抱着小猫儿,对着路过的侍从吩咐道:“去把红拂叫来,让她给往往换身干净衣裳。”
唔——
干净衣裳。
秦晚妆低头,瞧瞧自己浑身湿漉漉的模样,有些不好意思,耳尖又开始泛红,她往前蹭蹭,把自个儿埋在漂亮哥哥怀里。
少年人走到软榻边站定,把小姑娘从氅衣里抱出来,又把她包在锦被里,秦晚妆身量不高,这会儿整个人都缩在素白的锦被里,睁着水盈盈的眸子瞧着鹤声,愈发像汤圆儿里软软糯糯的芝麻糊。
小姑娘在被子里拱了拱,有些高兴:“漂亮哥哥,你要同我睡觉了吗。”
少年人清瘦瓷白的手指搭在绒毛方巾上,怔了怔,手指有些僵硬,他回头,瞧着仰起小脑袋、满怀期待的小小姑娘,抿了抿唇:“往往,不要闹。”
小姑娘很不服气,开始哼唧:“我没有闹呀,漂亮哥哥,你要如何才能陪我睡觉呐。”
“漂亮哥哥,待我及笄,我就要娶你呢,那你就是我日后的娘子,我同我的娘子睡觉是很正常的事呀。”
“我瞧话本儿里都是这样写的,同榻而卧,抵足而眠,唔——”小姑娘喋喋不休的话说到一半儿,突然顿住了,“漂亮哥哥,你轻一些,我的头发缠住啦。”
“嗯。”少年人轻声应她,手下的动作愈发轻柔,修长清瘦的指节穿过小姑娘乌黑的长发,他把打结处细细分开,又拿着绒巾一缕一缕把长发擦干,眉眼温柔细致。
秦小猫儿瞧着漂亮哥哥也不理她,长叹一口气,决定迁就她未来的娘子,忍不住又往鹤声身边蹭蹭,斜斜歪歪半挂在她的漂亮哥哥身上。
漂亮哥哥身上总是带着点清清冷冷的味道,就像冰天雪地下埋的青梅酒,表面瞧着是苦寒的荒芜模样,但再细细瞧一瞧,却能挖出一整个春天。
小猫儿很喜欢,又巴巴问他:“漂亮哥哥,你当真不能同我一起睡觉吗?你不欢喜我吗?”
少年人手上的动作顿住,哑然,他低着头,对上小姑娘懵懵懂懂的目光,慢慢收拢五指,喉咙发紧。
他发觉事情似乎越来越出乎意料了。
原先,他只想远远看着往往长大,做个活在黑暗里的影子。
等有朝一日,他能堂堂正正站在众人面前,再去向秦往往提亲,若她答应,那他就十里红妆把他放在心尖上的小小姑娘迎入东宫,叫她做天下人都艳羡的女子。
若她不答应,他也只好拼尽全力去讨秦往往的欢心,祈求着他的小小姑娘能多瞧他一眼。
然而春风浩荡而下,把他曾无比渴望的一切送到他面前,轻飘飘的,那样容易,他反而不敢去要了。
天上宫阙里高高端坐的神明,若是见了人间的绚烂烟火,还愿意垂怜肮脏泥地里苟延残喘的恶鬼吗。
鹤声看着锦被里的小姑娘,笑得苦涩,过了半晌,他长叹一口气,像是认命了一样,屈膝半跪下来,同秦晚妆平视,他说:“我很欢喜往往。”
“天下女子千千万,我只欢喜往往一人。”
烛火微晃,昏黄的柔光洒下,映着纯白的清辉碎影,屋里的一切似乎都显得瑰丽起来。
少年人看着小姑娘,轻声笑笑,那双漂亮清澈的桃花眼里,却显得那样难过,他说:“我欢喜往往,是因为我在世上走过许多年,行至今日,往往是我唯一放在心里的好孩子。”
“往往欢喜我,却是因为只瞧见了我一人。”
“然而往往尚未及笄,年纪还很小,日后定然会见到许多不同寻常的风景,遇见许多形形色色的人,那时往往就知道,天底下值得你欢喜的并非只有我。”
鹤声的嗓音温温柔柔的,攥紧五指:“待往往及笄后,若是还能瞧见我,尚且愿意同我待在一处,我便事事都遂往往的心意,好不好?”
屋内静默下来,少年人像是浑身的气力都用尽了一样,唇角干涩,他闭了闭眼,苦笑。
说到底,还是舍不得。
她还这样小,她什么都不明白,她就像被养在笼中的雀鸟,只见得到他想让她看见的方寸之地,懵懵懂懂,干净纯粹。
但若有一日,等她长大了,发觉自己并非是她先前想象中的好模样,她的漂亮哥哥不是什么温柔善良的人,只是在阴沟里苟延残喘许多年的恶鬼,踩着累累白骨才走到她面前,成日里拿虚伪柔善的面容欺哄她,她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后悔。
这些事,鹤声从前想都不敢想,但是他却很明白,自己着实配不上秦往往,如今的一切,都是他使尽手段骗来的。
神明只需轻轻皱一皱眉,他的心都要碎了。
他实在舍不得。
软绵绵的触感贴上长睫,温温热热的,湿哒哒的长发在往下滴水,落到少年人的脖颈上,清清凉凉的。
恍恍惚惚间,少年人瞧见小姑娘凑过来,伸出小手抚了抚他的眉眼,娇声娇气的:“漂亮哥哥,你好像总是在害怕,我能瞧出来呢,我可聪明啦。”
“但是这样很不好,漂亮哥哥会不开心,我不喜欢漂亮哥哥不开心,你要改的呀——”小猫儿拉长尾音,语气甜滋滋的。
“你不要小瞧我,我曾经也见过了许多人呢,可是我只欢喜漂亮哥哥,我只想娶漂亮哥哥回家。”
“所以,无论我日后见到多么好的人,无论漂亮哥哥是什么模样,我自然都只欢喜漂亮哥哥的呀。”
“漂亮哥哥,你要相信我呀。”小猫儿不高兴,她觉得自己被看不起了,“我是天底下顶顶有担当的好姑娘,我这一辈子,自然只娶漂亮哥哥一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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