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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鸢尾


第十四章鸢尾

        那天。

        钟柏在柯西诺家族找到律若。

        他在政客的床沿,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按在锁骨处的雪茄还没彻底熄灭,烟头忽明忽暗。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被渗光的烟雾照亮,荧荧冷冷的蓝。男人粗鲁暴力的痕迹遍布身体,他却只是坐着。

        不哭,不叫。不恐惧,不恶心。

        因为被买下了。

        因为是个玩具。

        “……是这样吗?律若。”钟柏的手指没进青年的银发,他尽量放缓语气,“只要我告诉你,你是我买下来的……玩具,你就真的做我的玩具,任由我像柯西诺一样对你?”

        “是。”

        指节微微泛白。

        钟柏和平时一样,继续问:“现在也一样?因为我们是男友关系,是实验关系,你有义务,我有权力,所以我什么时候想与你发生关系,你都可以?”

        “嗯。”

        “时间呢?地点呢?都没差别吗?”

        律若望向他的目光,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解:“如果没有拒绝的……”

        剩下的字说出来前,钟柏将他按进怀里。

        “别回答,律若。”

        律若的下颌抵在钟柏肩头。钟柏一手扣在他脑后,一手环着他的腰,黑发垂在他的颊边。

        他抱得这么紧,以至于律若看不到他的脸。

        只能听见他声音沙哑:“别回答,别这么说自己……律若。”

        “我会很难过。”

        崩坏之后的模型光框环绕他们,定格在空中。

        满是密密麻麻的参数,冗杂庞大的编码和交错混乱的线条。

        律若没说话了。

        他很安静。

        十一年前,钟柏脱下外套,罩在他身上。他靠在钟柏肩头,被他抱上车带回家,也是这么安静。

        只在擦干头发后,坐在床边,喊了一声:钟学长。

        钟学长,钟学长。

        钟学长照顾了十一年的律学弟。

        “律学弟,”钟柏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像平时一样温和,他的手指穿过律若的头发,一下一下梳理。他慢慢教天生在“人”与“机械”之间错位的律学弟——他的律学弟。他的笨小孩。

        “我不能在你不同意的情况,强行与你发生关系。哪怕我们已经成为男友,已经建立实验关系,我依旧要尊重你的意愿。”

        “特别是,我们之间发生性关系,只是基于我的私欲。”

        “你愿意,你同意,才可以。明白吗?”

        “我不明白。”

        天光穿过律若银色的瞳孔:“联盟法律赋予高等级公民对低等级公民伴侣的性主导权。社会道德赋予性关系中,强势的一方以主导权。不论我们的男友,是基于什么条件达成的,就公民等级、经济条件、政治地位等因素而言,你都处于强势一方。”

        “主导权在你,我没有拒绝的权力。”

        “不明白就记住:不想要,就拒绝我,别犹豫——像你说的,自我利益,是人类的最高理性,要保护你自己。记住这个就够了。”

        律若安静下来。

        没说话。

        钟柏将面颊贴在他发顶。

        这是中学时代留下的习惯。

        律若二次脑域开发的后遗症,在18岁前,陆陆续续发作过许多次。他是唯一一个达到脑域开发100的人,唯一一个抵达大脑秘密终点的个体。钟柏找来全集团最好的神经科学家和脑域研究员,却都束手无策。

        仪器完全无法分析他的脑电波。

        只知道,每一秒,他的运算量,都堪比两台巨型光脑全功率运转。

        联盟的巨型光脑,每次全功率运转,都要抽干一个大型核电站。

        而律若只是个人。

        分析不出他神经元的工作方式。

        理解不了他如何处理庞大的信息数据。

        钟柏只能抱着他,把脸颊贴在他的发顶。

        律若对疼痛的反应很轻,钟柏只有等他的呼吸从急促变得微弱,变得平缓,才能知道疼痛已经过去了……银翼财团空有56的神经药物占比,却连一剂减轻疼痛的强镇剂都没法给他开。

        那是钟柏最无力的时候。

        ·

        律若的头发散过钟柏的手背。

        钟柏的手,指节分明,指骨修长,白皙的皮肤下淡青的脉络十分清晰,戴一枚古银的家族尾戒,给人优雅和权力兼具的感觉。

        是一双权势惊人的手。

        就像旧纪元里黑色礼服,白色袖口的年轻教父。

        “可你得到了什么?”许久后,律若抬头问。“渴望与我发生关系,又让我不想就拒绝你。高表征的b1型,又不限制我。”

        “我分析不出你得到了什么。”

        所以建出来的模型一直出错。

        基因是错的,利益是错的,所得是错的。

        他建立模型的基础,都是错的。

        “我得到了什么?”钟柏弯了弯唇角,“抬头,律若。”

        律若抬头,看见他略微带点蓝的眼睛,印出自己。

        “这就是我得到的。”

        一个哪怕不会爱我,也好好活着的你。

        风拂过花园。

        改良过的龙沙宝石粉团蔷薇,一朵朵簇成团,在淡绿的叶上起伏。空气中弥漫清香。粉色的、白色的花瓣,轻轻散落。

        律若的瞳孔在明亮的光线中格外清晰。

        他的虹膜颜色太浅,银瞳孔与白巩膜之间的细丝纹路,像穿行在白色晶体里的冷光丝。瞳孔一点,如同某种高精尖的微型扫描仪。

        聚焦,扫描。

        与他对视,就像正在被计算机分析。

        因此有很多人觉得,他是天然的反社会科学家,生来的冷血利己主义者。

        钟柏只轻轻摸了摸他的睫毛。

        在他观察结束后,让他重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这是一个光线很好的午后。

        律若的发丝扫着钟柏的脖子,细细碎碎。阳光穿过蔷薇花墙。对面石亭的亭台,钟柏还没修剪完的花材一扎一扎摆开:绒绒的银叶菊、深红的郁金香、淡金的苍雪兰、深蓝的鸢尾花……

        “用鸢尾吧。”

        律若忽然说。

        律若一贯没有关注过,房间里的花是玫瑰还是蔷薇,是风信子还是苍雪兰。用什么花,在他的眼里只是不同的分子带来的不同颜色、不同气味。

        若是钟柏问他意见,他也只会根据配色和几何,给出建议。

        今天他却说,用鸢尾吧。

        钟柏刚选出细尤加利叶和深红的郁金香做插花的主调。

        鸢尾的宝石蓝色彩饱和度过高,并不适合搭配。

        “为什么?”钟柏手指一顿,声音略微有些沙哑。

        为什么要选鸢尾?为什么要选他第一次清晰意识到欲念的蓝鸢尾?

        律若抓着他的衬衫,摇摇头。

        不知道。

        “我可以理解为,”钟柏说得很慢,声音很轻,就像唯恐惊了停在肩上的飞鸟,“这是一个愿意的讯号吗?”

        这一次,律若用了很长时间思考。

        最后,他轻轻点头。

        ·

        律若在成为男友后,就从隔壁房间,搬到了钟柏的房间。一开始,除了住在一起,和以往没有太大区别。直到第十天,律若刚洗完澡出来,白皙冷淡,发丝滴水,禁欲清疏,仿佛又薄又易碎的玻璃。

        钟柏的手指在他的领口停了很久,问,可不可以。

        律若没拒绝。

        卑鄙。

        钟柏知道自己的行为,只能以卑鄙来形容。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律若不会拒绝。律若会觉得这是义务,会觉得这是收集数据的环节,会像……像十一年前,被带到柯西诺家族一样,任由一个有对他行使性的权力的人做一切事。

        律若的银发散在枕面。

        钟柏关掉了灯。

        他不想看律若剔透却没有波动的眼睛,不想在最亲密的时候,意识到律若将所有人隔在世界外的疏离。

        他只在黑暗中摸索到律若的手指。

        一根根分开,扣紧。

        律若低低地、艰难地开口,想问些什么。

        以律若的习惯,在答应成为男友后,肯定查过资料。

        “这时候不要说其他的,好吗?”钟柏轻柔地要求。

        律若向来很静,除了研究外,基本不说话,后面就没再出过声。钟柏垂着眼,听律若急促破碎的呼吸。一切都很静,只有艰难的闷音,直到最后律若睡在他怀里,他在黑暗中数律若细微的呼吸。

        从那以后,钟柏就没开过灯。

        哪怕在鸢尾阳台,也始终将律若的脸压在自己颈窝。

        ——直到今晚。

        听着近在咫尺却细碎到仿佛停滞的呼吸,钟柏伸手,按下灯。

        柔和的光线辐射状洒下。

        床头灯用的冷光源,亮度不高。

        不是想象中的毫无波动——冷色调的灯光里,律若的手指紧紧抓着光滑的蚕丝被面。他仰着脸,睁着眼睛,指节冷白,平时淡漠又厌倦的脸,浮一层微光,睫毛被打湿,一根根,凝着细泪,轻轻颤抖。

        “……律若。”钟柏声音低哑。

        律若迷茫地望着他。

        不怎么清晰地应了一声。

        钟柏摸了摸他的脸,尔后修长的手指搭在他的后脖,将人重新压进怀里。

        律若闷闷一声,睫毛颤了一下,泪水滴在钟柏的衬衣领。

        他像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只能无力地靠在钟柏身上。

        “抱歉,”钟柏安抚似的,轻轻亲他的额头,“可能要暂时不尊重你的意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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