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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草


阿宝喝了万医婆开的安神汤药,  刚睡下时还断断续续梦到些零碎,等药起了效,她便一觉睡到大天亮。

醒来外头天光大亮,  她一骨碌坐起来:“晚了晚了,  戥子!你怎么没叫我!”

戥子听见动静,  掀了内室的帘儿进来:“今儿不上学,你忘啦?往后都一日隔一日上学去。”

因阿宝要备嫁,  薛先生还当林家要辞了她,  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自来都是如此,  好好上着学的姑娘们,  一到了年纪要备嫁了,  便不论她天资如何,家里都要拘起来绣嫁妆学管家。

这事儿陶英红问过阿宝自己的意思:“要是学呢,咱们也不差这一点儿,就看你想不想学。”

“我当然想。”读书多有意思啊,  她这大半年里学的,  是她十来年都没学过的东西。

只是琐碎的事儿确实也多,  便改成一日隔一日上学,写字背诗背书的功课,  她也没落下。薛先生教她教的这么用心,她又怎么能应付了事。

再说……阿宝心里偷偷拿自己跟裴观作比较。

国子监的学生每天那么多功课,  裴老六打十二岁起,就一天也没落下过功课,她虽学得晚些浅些,  可要论毅力,  她怎么也不会输给裴老六罢。

今儿既不赶着去上学,阿宝便懒洋洋散了头发,  披着小袄,洗漱完坐到罗汉榻上。

结香一看姑娘醒了,立时去厨房提了食盒来:“昨儿姑娘吩咐的,说想吃饼包肉,我看着时辰,这都是才刚炒出来。”

肉要切得细碎,肥瘦相间,不要厚饼子,得用那薄薄的春卷皮子裹。

肉碎有两种口味,一种酱香的,一种麻辣的,阿宝挽起袖子,结结实实裹了一个,咬了一大口。

她吃了两个饼包肉,这才觉得屋里头跟往常不一样:“怎么今天的炭没烟呢?用银霜炭了?”

在山上秋猎的时候用过,才知道原来还有炭烧起来没烟。

戥子咧开嘴笑:“姑爷送来的,说怕你是吸了烟气才睡不好的,你屋里往后都用这种炭了。”

“可不嘛,姑娘屋里用炭本就不多,姨夫人说不必送那么些,用不完的。”送炭来的人还当林家要省着用,说隔三日就会送两筐来,这哪儿用得完呢。

裴六郎待她这么好,她却老是梦见那些乱糟糟的东西。

一手拿着饼,一手抬起来捶捶脑袋,她不会是脑子里长虫子了罢?可只听说过肚里生虫,哪有脑里生虫的。

戥子看她敲脑袋:“这又是作什么怪?怎么还敲起脑壳来了?”

阿宝急巴巴又吃一个肉卷,洗干净手:“今儿我定要把这双鞋子做好,你们谁也别来烦我。”

几个丫头见她这样,都悄悄笑起来。

结香躬身答道:“是!咱们就当姑娘在修禅,必不打扰。”

这双鞋子,阿宝是用了心的,她昨儿夜里已经纳好了鞋底,今儿要做鞋面。如今外头男人的鞋子也有许多花样,有的比女鞋还精致。

可裴观向来是不喜欢那些的,原来阿宝以为他是守孝才穿得素,后来才知他就只穿那几种素色,不沾染京城中男人也穿红的风气。

燕草选了好几块料子,玄色石青色,岁寒三友或是五蝠云纹,还有最常见的如意云头纹:“这个姑娘有双花纹一样的绯色鞋子,要不要他凑一对儿?”

阿宝挑了玄色五蝠云纹的,比着尺寸绞出鞋面,一针一针扎得精细。

她或是练鞭子或是写大字儿,只要一认真,便心无旁骛,心中再没有那些杂七杂八的事。

今儿做鞋也

是一样,结香给她添了回茶,提着壶进来又出去,到外间呶呶嘴:“姑娘还真修禅了。”

燕草抬眼一看,就见阿宝坐在罗汉榻上,开了半边窗户,外头天光映在她脸上。

燕草低头看看手中的嫁妆单子,缓缓吐出口气,姑娘既已定下亲事,那些事儿,她早晚总要说的。

阿宝做了半天的针线,陶英红一进门就道:“今儿倒坐得住了。”

戥子笑了:“都半天啦,咱们说什么,她全听不见。”

陶英红一眼就知那是双男鞋,知道是做给裴家六郎的,眉花眼笑,原来还愁她长不大,不知哪天才开窍。

没想到她这一定下亲事,做这些竟还有模有样的。

阿宝终于扎下最后一针,一只鞋子做好了,她抻抻胳膊动动身子,胳膊和背和都发酸,这做针线比打鞭子累多了。

打完鞭子浑身畅快,做完针线却处处酸痛。

她从榻上下来,伸伸胳膊踢踢腿儿,对戥子道:“拿我的鞭子来,我要动动筋骨。”

陶英红眼睁睁看着她脱掉袄子,穿一身夹衣到院子里挥鞭子去了,她张了张嘴,这裴家往后能让她一天练一回鞭?

陶英红拿出一张单子,交到燕草手里:“这是铺子里才刚送来衣裳料子,咱们先勾选,选完了叫他们拿货来看。”

燕草接过,很快便勾出几样,仔细说给陶英红听:“办喜事总得预备几匹大红色,织金的、遍地金的、闪缎的这几样,旁的呢就多定几种姑娘爱的,还有颜色重些的,也好走礼送人。”

陶英红点点头,得亏有燕草这么个丫头:“交给你了,有你能跟过去,我还安心些。”

螺儿胆太小,结香原来就只是富户商人家里当差,戥子不必说,只有燕草行事规矩样样都挑不错来。

从前听人说宁娶大家婢,不要小家女。陶英红只看燕草,就知道有几分真。

燕草听见这句,反而低下头去,不接话茬。

外头阿宝痛痛快快耍了套鞭子,出了一身薄汗,这才进屋来。结香绞了巾子递给她擦汗,又换了身衣裳。

跟红姨商量过年的事。

螺儿一直在屋子角落里,替阿宝串鞋上的珠子,抬眼见燕草看着自己,螺儿一笑:“姐姐也喜欢?等我得闲了,也给姐姐串一双。”

燕草摇头:“我哪能穿这个。”她是看见螺儿,想到了她自己,螺儿的来历姑娘都能宽待,那她是不是也能说实话。

夜里阿宝歪在枕上,一头浓密长发散开,螺儿替她擦花露养头发。

燕草端来了五白羹,阿宝接过去慢慢喝着,自打燕草做了这个,从春天喝到冬天,肌肤润泽有光,比原来白了许多。

燕草接过螺儿手中的梳子,她欲言又止。

螺儿一看燕草的眼色,立起来退出屋去,在门口拦住了刚要进门的戥子:“姐姐等等再进去罢,燕草姐姐有话要说。”

两人等了一会儿,都没听见里头有动静,干脆回到自己房中去,结香点起炭盆,两人一进屋,螺儿就问:“怎么今天这么暖和?”

结香笑了:“当然暖和了,姑娘屋里不用的黑炭全分给咱们了,这一个冬天都不受冻。”

燕草待听见屋外没人了,这才放下手中的梳子,她本来坐在床前踏脚上,立起来跪下:“我有事瞒了姑娘。”

阿宝的五白羹才喝了一半,看燕草如此动作,放下碗,也正色问:“什么事?”

燕草低着脸,难以启齿。

“有什么事儿不能说的?说罢。”

“我……我原来不是侍候

姑娘的,我也不是京城里的  。”

燕草这话说得没头没尾,阿宝略一想才明白过来。

当时林家买人,跟人牙子说好了,给林家姑娘屋里添的丫头,都得是原来侍候过女眷的,夫人太太或是姑娘身边的才行。

人牙子为了把燕草卖出来,说了谎?

“那你原先是侍候谁的?”燕草一听就知道阿宝想的什么,她道:“不是人牙子说谎,是我说了谎。”

“我是杭城人,原来是……是公子书房里侍候的丫头。”燕草低着脸,烛火都照不见她的面目。

她说了这句,想起旧事,一时顿住。

“是因为京城的祸事,波及到你原来的主家?”阿宝轻声问。

“不是。”燕草摇摇头,“是公子要讨少夫人进门,老夫人把我卖了。”

老夫人把她叫到上房,婆子伸手给了她两耳光。

“你老老实实自然能抬个通房,偏偏发梦想当主子?”

上房别的丫头就那么看着,还有人奇道:“这模样,也能当狐媚子?”

燕草也知自己并不美貌,挨了打捂着面颊,不等她辩驳,就被婆子架了出去,连她站过的那块织锦地毯,都一同扔了出来。

燕草思及往事,胸膛不住起伏。

一句话便将她辗转多地的辛苦全部说完,可其中未尽之意,阿宝也听明白了。

“那又怎么了,那是原来的事,你如今不是很好么?”办事妥当又贴心,屋里屋外一把抓,当管家娘子那也是绰绰有余的。

“原来的旧事咱们就当翻篇了,我不计较那些。”

“我知道姑娘不会计较,这是我的福气。”可她有件一定要说的事。

“我的名字是在人牙子那儿改的,年纪也少报了两岁。”为了不让公子找到她,可公子真的会找她么?

阿宝又点点头:“改过就改过,啊!你是不是也想找爹娘啊?”戥子就想找爹娘,燕草这样大了被卖出来的,想找爹娘还更容易些。

“我是家生子,六岁选进宅中当差,七岁进书房当差侍候公子。”她不光会读书写字,琴棋书画合香制墨,公子学的,她也都学了。

二人其实是一起长大的。

可她一个丫头,怎么敢跟公子青梅竹马?

阿宝还是不懂,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我……我……”燕草把牙一咬,“我被收用过了。”

所以她拿的是二两通房姨娘的月例银。

她一个被收用过的丫头,怎么能跟姑娘嫁到夫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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