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078 雨中顿悟
大雨如注,雷声不停,赫连翊望着庾思容那双认真又诚恳的眼睛,开始反思自个儿是不是真的安于现状了。
庾思容凝视着面前漆黑的双眸,顿了顿,又接上道:“从前你在东宫,也许对汛期的了解仅限于官员上的几句奏报,淹了几万亩田,死了几千个人而已。可真的要是汛期涨洪水,那将是牵一发而动全国的险情!”
“你放心,朝廷不会放任不管,会立刻救灾的。”大庸王朝疆域辽阔,每年都有大大小小几十甚至上百处地方发洪水,赫连翊经手过多次,应对法子了如指掌,便不假思索地答出来。
庾思容紧盯着被大雨拍打的窗户,“一句轻飘飘的救灾,就能行了?一旦发了洪水,这一季的收成全完了,一家人的口粮没了,该交的佃租赋税却是一点都不少,房子也淹了,没地方住,被迫成为流民,背井离乡去找新的地方扎根,这还算好的,起码日子有个盼头!要是被水淹死了,或是得了疫病,活着的人会加倍痛苦。”
发洪水后的这些烂摊子,赫连翊岂会不知,看着她有几分好为人师的模样,生出一种烦躁感,不耐烦地讲:“这些事情,我岂会不晓得?”
庾思容前面讲的那些话,就像一根长长的针挑破了脓疮,应对洪灾后的困难就像挤出脓疮,但还要找出症结所在,便一鼓作气挑明,“朝廷每年都拨巨款修堤坝防洪,听我爹念叨江西境内有长江、鄱阳湖、赣江等,一到汛期必发大水,那些修建的防洪堤坝,毫无用处。本来花了那么多银子修建堤坝,是为了保护一方百姓安宁,防范于未然,何至于年年发大水?”
这话就指向每年朝廷拨款去各处修堤坝,一出手几十万两几百两的银子,不就打水漂了么?
赫连翊双眉紧锁,眼神冷冽,右手按住桌边,指尖因发力而泛白。他无声地压抑着愤怒,整个房间连气温都陡然低了几度,越来越响的雨声似是在打擂台。
此刻不宜再说,庾思容转身走出房门,正见何桂通在门外踱步,似是有急事奏报。
“怎么不早敲门?”
“小的不晓得少爷醒没醒,不敢贸然敲门。既是少爷醒了,便正好请示少爷,下这么大的雨,路泥泞不堪,是多住几天,还是冒雨赶路?”
“这雨下得又大又急,何必冒险赶路?待雨停了再走也不迟。”庾思容下了令,又道:“昨晚是万不得已才凑合着住,待会儿你去问问掌柜的,可还有上房?要是有,即刻来喊我。”
昨晚凑合着住,整张大床是让给她睡的,她竟还嫌弃两人合住不方便,简直是打他赫连翊的脸!外加两人互换了身份,豫章王开口说要分开住,不正是嫌弃庾大小姐昨晚“表现”不好?
因而,何桂通玩味的眼神往房里瞧,便见庾大小姐双目圆睁,捏着拳头,俏脸含怒,正想说什么来化解尴尬局面……
赫连翊何曾受得了这般“侮辱”,气哼哼地从庾思容和何桂通中间穿过,如一阵飓风刮过,吹得两人心神忐忑。
何桂通心知主子爷和庾大小姐闹了别扭,赶忙开口问:“庾大小姐,您去哪里?外面下那么大的雨呢!”
“用不着你管!”
赫连翊心中窝火,踩着楼梯噔噔噔地下去了。
历朝历代,身居高位者,谁不是闻贪墨色变,赫连翊当皇太子监国十载有余,又一向有贤名,乍一听年年修堤筑坝却年年被淹,一时备受打击也是有的。庾思容并不后悔讲了那些话,只是轻叹一声,面露无奈与担忧之色,“下这么大的雨,你去跟着,甭出事了。”
“小的遵命。”
何桂通赶忙拿起早已备好的两把油纸伞,一把撑开给自个儿挡雨,另一把夹在腋下。风急雨大,远处那白茫茫的雨幕中,一身石青长袍的庾大小姐已被雨淋湿了,却毫不畏缩,继续在雨中前行。
小祖宗,又是闹什么脾气?这么大的雨,淋湿了身子,寒气入体,伤风感冒都算轻的!真搞不懂,一个好好的姑娘家,非要这么作践自个儿!
何桂通连连叹气,从四处吹来的狂风像要把那把小小的油纸伞撕碎,他只得双手握紧伞柄,猫着身子前行,紧赶慢赶去追庾大小姐。
豆大般的雨点,从天上重重地砸在地上,泛起一个又一个圆圆的水泡。一个个圆泡奔腾着汇集进雨水里,冲刷着地上的泥土,目光可及之处,黄泥水奔涌向前,不知疲惫。
何桂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水中,鞋袜早已湿透,再看前面像个落汤鸡一样的庾大小姐,哪怕浑身全被淋湿了,却挺直着腰杆,似乎并不是为情所困。
疾步向前走了一段路,终于在一株柳树旁,何桂通追上了庾大小姐,将那把撑开的油纸伞挡在她的头顶上,再单手撑开了另一把伞。
可是,庾大小姐仍是木然地走着,既不去接伞,也不做声,只像个提线木偶一样继续往前走。
何桂通只好撑着两把伞,奈何风力太大,立时撕碎了一把伞,他只能把那把破伞丢了,紧紧地握住仅剩一把的伞柄,替庾大小姐挡雨。
从客栈出来的那一刻,赫连翊的心中怒火翻滚,像是要把自个儿燃烧殆尽了。被大雨浇了个透,反倒平息了,便心平气和地问:“何桂通,你说人是不是生来就一直被欺骗着?”
“庾大小姐,您何出此言?您要是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大可跟我说说一二。虽则我比不得从前呼风唤雨,但别人看在豫章王的面子上,也不敢为难的。”
赫连翊如同没听到这些话,自说自话往下讲,“我总记得一年四季中,幼时最喜欢夏天,因为夏天有捉不完的知了和青蛙,有开得很好看的荷花,还可以泛舟钓鱼,可是现在却觉得夏天忒热,做什么都不得劲。幼时喜欢做的那些事,只是那一刻好玩,其他时候也是燥热难耐。”
“庾大小姐,春夏秋冬,各有各的美景,每一天,每一季,都是不同的,平常心对待就是极好的。您还年轻得好,以后有大好的前程,何必说这些丧气话?”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我还是我,只觉得从前像活在欺骗的谎言中,就像一个无形的手,编了一个金色的网,把我罩在里面,让我误以为一切都是向好发展,可以繁荣昌盛到永远。现在想来,是我太过天真,压根就不了解世情,到了今时今日的下场,也是我咎由自取。”
因赫连翊这番剖白是以庾大小姐之口讲出来的,何桂通以为是庾大小姐丧父加退婚双重打击,加上昨晚发现豫章王不行,以为日子有了盼头,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何桂通委婉劝道:“庾大小姐,您的聪明才智和坚毅果敢,是世上多少男儿所不及的。一时的难,眼下觉得过不去,等过个一两年再看,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什么事情都会有转机的,您不要太过悲观。”
“不,是我太信人之初,性本善了,导致我低估了人性的恶,高估了人性的善。”
赫连翊一直以为文武百官拿着俸禄,想的是九州万方,装的是黎民百姓,做上传下达之事,齐心协力共渡难关,让大庸王朝永远国富民强。可是,朝廷花大力气收上来的税,本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去做赈灾的事,却是年年花了年年垮,问题出在哪里,不言而喻。
才跟王爷共处一室仅一个晚上,庾大小姐就生出人性之恶的感慨!昨晚,王爷到底对庾大小姐做了什么?
只是,何桂通不能直截了当地问,只能替王爷美言几句,“庾大小姐,王爷英俊潇洒,待您是极好的,只要您想跟王爷,日后您和庾家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就包在王爷身上。”
“靠山山会倒,只有靠自己才能有出路。”
赫连翊被废皇太子之位,就是上天给了他一个机会,重新认识大庸王朝的万事万物,不再刚愎自用自以为是,须得探索出一条适合民情的新路子。
“庾大小姐这般话说得,实在是女中豪杰,让何某自愧不如。自古以来,女子都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能靠自己的实在是凤毛麟角。无怪乎庾大小姐能挑起庾家的担子,将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又能安抚家人,实在是人中龙凤。”
这一番吹捧,何桂通信手拈来,赫连翊听着却极为反感,“少拍点马屁,多讲点实话,干点实事,别想着把豫章王蒙在鼓里,就万事大吉了。”
何桂通有点惶恐,忙问:“庾大小姐,您这话说的,让何某一头雾水。何某服侍豫章王已有十多载,做人行事只为一个忠字,怎敢欺瞒豫章王?”
赫连翊放声笑了两下,一把推开那把油纸伞,仍走入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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