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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住院


35  住院

很微弱,但听得非常清楚,滴滴答答,穿梭在很规律的钟声里。

这一下子就要童言想起了学校里的那些流浪猫,毛茸茸的,小小一只,受到了惊吓就发出那样子的动静。

听着会有点揪心。

卧室的门半阖着,童言推开,里面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清,窗帘被关得密密实实,依稀能够听见它被空调风吹得簌簌起伏着小鹅绒。

“傅亦恺?”

直觉告诉她,应该是出了点什么事,但她叫他的名字,半天都没有回应。

或许是幻听,他可能睡得很沉。

她拍了拍脑袋,总觉得自己需要多睡一会儿。

正打算关门出去,结果又听见了,是真的听到了,比刚才更闷更沉,就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呜咽,特别艰难干涩,类似小动物的声音。

童言立马把卧室的灯打开。

水晶吊灯垂曳下来的明亮皎白似乎也变得有些不真实,有点刺眼,她第一时间挡住了眼睛,在十指的间隙,朦朦胧胧溶解出模糊的画面,再从模糊缓缓过渡到清晰。

傅亦恺是半跪在床边的,上半身软软地埋进了被褥里,黑色的T恤,白色的床单,黑与白好似定格成了一幅画,而且是一幅毫无生机,死气沉沉的画。

童言愣了,她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的场景,在此以前从未发生过。

“傅亦恺,你怎么了?”她靠近,轻轻地推了一下他的肩膀,瘦削得有点碍手。

“疼......”

“好疼.......”

他微微颤抖着,一直叫疼。

童言有点束手无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上次他不舒服的样子,和现在差不多,应该又是犯了胃病。

“你......很难受吗?”

这次傅亦恺没说话,可又苍白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童言看着他,连动都不敢乱动一下,她的脑子乱乱的,思绪翻搅在一起,下一秒又被抽离得干干净净,变得彻底空白。

其实,她不是没有诅咒过他死。

她甚至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然后趁此机会从酒店里跑出去,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自生自灭。

但她到底没有。

真以为傅亦恺能死吗?就算是,警察的审讯她也逃不过的。

“妈妈......”

原本嫣红似樱花的唇到现在没有半点血色,干涸得起了一层透明的薄皮,一张一合,很微弱地说着,妈妈....妈妈......

别离开我。

别放弃我。

别不要我。

童言全都听见了。

傅亦恺在叫妈妈。

“是不是那碗面太辣了,你现在胃不舒服?”

废话而已。

她只是有点慌乱,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傅亦恺的额头出了很多汗,涔涔浸湿了额前的发,细细碎碎地垂在额前,半遮住眉峰处打架受的小伤,脸颊有青紫色的痕迹,嘴角破了,有血,像染了胭脂,眼眶也是红红的......

“疼......”

童言看着他,就好似看见有人将一块儿玉用力地丢到了地上,“哗啦哗啦”,碎成了很多很多片,再也还原不了,也修复不好了。

明明和他说过的啊...不要吃那么辣的,为什么不听话呢。

“傅亦恺......”

没有办法,她只得将他扶起,他的身上很热,都是汗,又格外虚弱,软软的没有力气,直接倒在了她的怀里。

平时气焰那么嚣张一个人,现在却蜷缩成小小一只,好无助。

童言的动作微微一顿。

应该是疼过一场,硬撑了好一会儿,结果更加难受了,童言不知道他撑了多久,疼了多久。

“为什么都不要我.....”

胃在灼烧,翻滚,痉挛,他的手紧紧环住了她的腰,他的气息深埋于她的胸口。

“为什么都要放弃我.......”

“我会听话的,我会很乖的.......”

“傅亦恺......你....”

到底,发生过什么呢?

“不要走.....”

他的手臂紧了紧。

童言伸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她还是摸了摸他的头发,动作很轻,“好,我不走。”

我不走。

她想得没有错啊。

就像学校里的流浪小猫,没有妈妈,也没有同伴,受了伤,被欺负,会很可怜的。

“但是现在,我们先去医院,好不好?”

她轻声细语,慢慢地哄着他。

“.....好。”

为什么想吃她煮的面呢?他其实一直就没告诉她原因,但她知道的,不是因为他想吃,也不是因为好吃,他不喜欢的,他只是想要自己难受罢了。

童言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明明清楚,他的胃不适合吃太辣的东西,吃完以后,会不舒服,会去医院。

折磨别人,折磨自己。

不会快乐的。

“傅亦恺。”童言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就像以前她生病的时候,妈妈抚摸他那样,“你好幼稚啊。”

她叹了一口气。

***

这一次的情况远比上一次要严重得多。

至少上次傅亦恺还能皱着一张看着是挺难受的表情,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和护士嬉皮笑脸。而现在,童言拿着她的小钱包,手机,零零碎碎加起的所有积蓄,拖着一个身高一米八多的大男生,愣是在天快亮之前,将他送到了医院。

童言深以为自己对傅亦恺非常厚道,他胃犯病一次,她也差不多快没了半条命。

医院是南城数一数二的医院,傅亦恺疼得只顾着哼哼卿卿,她没办法,都做好了要把小金库全都贴进去的准备了。

又是急性胃炎,程度比较严重,需要住院吊水。

医生在了解情况以后,挥手将诊断结果龙飞凤舞地写在最末端,“现在的小孩子,一点都不爱惜身体,胃炎就像颗定时炸弹,一次两次不注意,到时候慢慢变成了大病,后悔的可是你们自己。”

“多大了?还在念书吗?父母呢?就你一个人?”

主治医师推推眼镜,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如机关枪一般,丢出一连串问题。

童言确实被提醒到了,是啊,傅亦恺的父母呢?他从来没有和她提过啊,她回答不上来。

“算了,先去通知一下他的家里人来办下住院手续。”

医生将单子扯了下来,不厚不薄一沓,往她的方向一推,意思是,这些都是要收费的。

“他的家人我不是很了解。”

“你俩背着家长早恋?”

“不....不是。”

“噢....那你听我说,小姑娘哎....”医生的口吻挺语重心长,“这种事你怎么应付得了,是吧?”

童言无言以对。

是呢,她怎么应付得了。

手放在膝盖处,不知不觉紧了紧骨节。

**

病房是很普通的病房,四人间,什么样的病人都有,好的病房她根本就住不起,只能委屈一下傅亦恺,反正他不大清醒,先将就着吧。

幸亏他从前给了她不少钱,勉强能垫一下医药费和住院费,童言一个人忙前忙后办完手续,傅亦恺胃部那阵剧痛已经过去得差不多了。

他闭着眼,蜷缩在病床上休息,偶尔会发出小猫哼哼卿卿的声音,不过呼吸还是渐渐变得匀称起来。

童言替他调了一下点滴的速度,头一低,刚好就看见傅亦恺长而舒展的睫毛,小婴儿才有的那种。

哎。

不知道为什么,又叹了一口气。

她趁他睡着,从他的口袋里翻出他的手机,但是上锁了,解不开。

童言的运气倒挺好,试了两次,第三次试了一下傅亦恺的生日,还真的解开了。

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原来她还记得他的生日。

她是挺纠结的,一方面医生说得有点道理,他病得那么严重,要告诉父母啊....另外一方面,又始终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打开手机通讯录,翻了翻,只有寥寥几个名字,少得可怜。

童言有点意外,她一向觉得傅亦恺最不缺狐朋狗友,本来还以为,要从一堆人里把他父母的号码找出来,是不是会很困难?

结果她意外地发现自己想得有点多。

“沈焕”、“陆末”、“叶流舒”.....

童言看见自己的名字完完整整地保存在里面,指腹停留在屏幕上,愣了一小会儿,然后继续往下翻。

总算看到了一个为“妈”的备注。

童言有点犹豫,但还是打了过去。

电话那头倒不是盲音,不过也没有人接,只是重复着一个女人的留言,想来应该就是他妈妈。

“不好意思哦,我现在在忙,过会儿再打过来吧。”

声音非常地温柔好听,童言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细腻的女声,完全可以去电视台当女主播,哪怕只是很简短的一句话,童言还是没忍住感慨,如果每个说睡前故事的妈妈有这样一幅好嗓子,她愿意听一辈子。

清脆甜美得完全不符合年龄,依照正常情况,傅亦恺的妈妈,再年轻应该也有三十七八岁了吧?

留言重复了好几遍就自动中断了,没有人接。

童言莫名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好吧,既然妈妈不接,只能再继续找别人了。

说来也奇怪,她愣是没有找到傅亦恺的爸爸,不过找着找着,她倒是发现了他哥哥。

备注是拼音,和其他人都不一样,fuyihuai...

如果没有记错,确实是叫傅亦怀。

在一年以前,童言和这个男人有过一面之缘。

说实话她已经记不大清他的模样,只记得他是个成功人士,气质很好,脸或许远不及傅亦恺来得惊艳,可两个人又是兄弟。

童言将号码拨了过去,这次连个留言都没有,电话响了很久,到最后一秒才被接起,她一激动,刚想说明情况,结果只是眨个眼的功夫,就这么挂了。

挂....挂了?

挂得很干脆又干净。

像是很不想接到他的来电一样。

童言起先还没反应过来,又打了两三个过去,直到次次都被挂断,她才明白,可能傅亦怀根本就不想接电话。

或许是在忙,不方便,也或许是,出于别的原因。

哎。

也难怪傅亦恺可怜。

连童言这个可怜人,都想可怜一下他。

为什么呢?

她想了想,还是给他的哥哥发了条消息,大意就是他现在病了,在住院,希望他可以过来看看,照顾一下他。

童言该做的都做了,其他的事情,她也没办法,正打算把手机放回原处,屏幕亮了一下。

傅亦怀回消息回得很快,但是内容.....

“你又怎么了?够了,傅亦恺,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我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但是我很明确告诉你,现在我没有功夫陪你玩那些无聊的小把戏。”

“大好的日子,我不想因为你而毁掉自己的好心情,我也劝你别找不痛快。如果可以,我是欢迎你过来看看你的小侄子的,不管怎么样,我永远都是你哥哥,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话已至此,你应该知道我的态度,好自为之吧。”

怎么会是大好的日子呢?

童言没有明白。

傅亦怀,他好像很讨厌傅亦恺,但又好像没有那么地讨厌,至少,他是很包容他的,对吧?

“你在干什么.....”

童言的思绪被打断,吓了一跳,竟有点做贼心虚般地将手机收好,慌张道,“你醒了?”

实际上她也没做什么啊.....

傅亦恺皱着眉,起身,脸色依然苍白,语气也有点虚浮,“你拿我手机?”

“呃.....我是想.....”

“给我。”

他硬邦邦地打断。

“...好....”童言不安地绕了绕小拇指,“那个,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想告诉你家里人......毕竟这次你要住院了。”

可能是因为胃痛的原因,看不出来他在生气,也可能是特别生气,不过都被病弱掩盖过去了,看不出来。

“住院?”大少爷脾气又上来,他几分不耐地环顾了一下病房环境,一个叽叽喳喳的小屁孩儿,一个抠脚的老大爷,还有一个津津有味看肥皂剧的肥宅,消毒液混合着各种各样的怪味儿...

靠,然后他果断将被子一掀,“不住。”

他才不要和这些稀奇古怪的人住一起。

“傅亦恺。”童言却将他又按了回去,“你听话啊.....”

听话啊....

“我没有那么多钱。”

“而且你现在,还没有吊完水。”

“所以.....”童言依然轻声细语地劝着,“你不要这么不乖,行不行?”

挺奇怪。

听她说话,他好像被人定住了一样,不是很能动弹了。

傅亦恺哼了哼,将手机从她的手里扯了过来,刚好,目光落在傅亦怀的发过来的几条短信上。

......

动作一僵。

抿了抿唇,长长的睫毛微垂。

然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手机放好。

好难得,他会这样平静。

童言下意识地又绕起了小拇指,诶,傅亦恺在难过吗?她是不是应该把那些短信删了,看着有点伤人。

“傅亦恺?”

“干什么啊.....”

“我和你说实话....刚才我确实给你妈妈,还有哥哥打电话了,不过,没有人接,所以.....”

“你个小傻逼,给他们打电话干什么....”傅亦恺趴在床上,将下巴埋在劣质病房的劣质枕套里,虽然说话不好听,不过听着也不是特别难听,“我妈都死好几年了,要是接你电话,得,鬼故事。”

童言一听,还真被吓着了!

什什什什么么么么.....合着她刚才反反复复听了好几遍,声音的主人已经不在在在在这个世界上了啊.....

她差点从床上弹起来,傅亦恺见她是这样的反应,埋头笑嘻嘻。

不过童言是个冷静的人,就算是被吓到也就那么一会会儿的功夫,很快就不觉得恐怖了。

“所以,你妈妈的留言是你设置的吗?你一直留着,是想听听她的声音?”

“童言。”傅亦恺不笑了,而是瞪了她一眼,语气变得很不好,“你话别多。”

“...哦....”

看样子,她说中了。

傅亦恺啊.....她对他绝对说不上喜欢。

但现在,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好像也做不到。

小时候,在街上喂过一只流浪猫,那只猫猫就把她当做妈妈了,一直跟着,童言舍不得甩掉,就偷偷抱回了家。

实际上,她养不起自己,也养不起它。

“傅亦怀怎么可能会接我电话.....”

傅亦恺低头,百无聊赖地玩起了手指。

病房里那唯一的小电视,正“滋滋滋”放着声画效果很差的娱乐新闻,又是关于聂怀柔生子的报道。

经纪人已经出来回应,很快,就轮到了聂怀柔的公司,父母,还有....丈夫。

从昨天一直持续到了现在,轰轰烈烈,十几个小时。

“他忙着高兴,没空搭理我。”

说着说着,玩着玩着,傅亦恺的声音忽然就这样落寞了下去,轻得好像只有自己才可以听到。

毛茸茸的脑袋耷拉着,童言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他现在是只小动物,需要人安慰,抱在怀里顺顺毛的那一种。

可以是小猫咪,也可以是小奶狗....

于是,她并膝顿了下来,就在病床边上,她的脸离他的脸很近,伸出手,就可以碰到他的鼻尖。

“傅亦恺啊....”

“干什么啊....”

“我以后,再也不会不接你的电话了,只要是你打过来的,我都会接,这样好吗?”

这样好吗?

别难过了好吗?

童言对着他笑了一下,伸手,又摸摸他的头,就像是摸小猫咪,小狗狗一样。

“童言,你不要仗着我现在病了就调戏我。”

天地良心,她才不会做这种事。

“你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点粥喝吧。”

“随便。”

“那你要答应我,在这躺着,不能随便乱跑。”

“切,少爷我两条长腿,要跑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童言也随他去,“行,那你跑吧。”

他连这也的病房都没住过,普通病房哪里比得上VIP清净?一出去,走廊里乌压压全都是人,吵吵嚷嚷,看他那双长腿往哪里搁。

童言就去医院附近的粥铺买了两碗粥,甜的咸的各一份,又配了点清淡的小菜,别的没有,傅亦恺什么都不能吃,除了粥。

等她回到病房的时候,人还真给她跑了,很不老实,很不安分。

童言将粥放在床头柜上,不是一般的生气。

这会儿,隔壁床的小胖娃娃忽然朝着她跑过来,“姐姐姐姐?”

“嗯?”

小胖娃娃的眼睛大又圆,虎头虎脑的,长得可比傅亦恺要可爱多了,童言一见到他,心情瞬间好了不少。

“小朋友,怎么啦?”

“你是不是在找那个帅哥哥?”

“...我没在找他。”

哼。

“他去抓娃娃去了。”

“抓娃娃?”

怎么听着那么调皮啊.....胃不痛了就开始瞎蹦跶。

童言听着直摇头,“抓什么娃娃?”

小朋友数着胖乎乎的手指头,“病房旁边,就有一个娃娃机,还是我告诉帅哥哥的呢,嘻嘻。”

童言弯腰,掐了掐他的脸,“那下次,你不能告诉他。”

“为什么呀?”

她笑笑,“因为他没有你乖啊。”

“胖乎乎”被夸,哒哒哒,不大好意思地跑走啦。

傅亦恺确实是在抓娃娃,而且抓得很认真,一脸入迷,完全上头。

还吊着点滴,也不怕麻烦,为了抓个娃娃,愣是将挂药水的杆子一起拖出来。

所以场景就是,他为了防止血液回流,一边抬着左手,一边操控右手,时不时再扶一下挂水杆,挺忙,挺身残志坚的。

绝了,真绝了。

怎么会有这样子的人呐。

童言看见那个场景,想笑,又觉得不该笑。

傅亦恺,他真的很幼稚诶。

他好半天才抓到一个,眉头一皱,“操,怎么长得那么丑?”

不满意,将娃娃一丢,继续抓。

童言就静静地看着他瞎折腾,等到抓到一个扎马尾的山兔子,傅亦恺才沾沾自喜地收手。

话说这又是个什么物种.....兔子还能扎马尾?

“我靠,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傅亦恺转身,看见童言就站在那儿,吓了一跳。

“谁要你乱跑的?”

童言想想,自己要严肃一点儿,他就该被好好说教一下,太不要人省心了。

傅亦恺东张西望,试图蒙混过去,“我我我??我是被病房里那个小胖子唆使,被自愿的啊.....”

胡说八道。

“快点回去躺着,算我求求你,祖宗,别乱动了。”

她简直无奈。

“童言?”

“干嘛?”

她没好气地转头看了一眼,结果看见他在那儿笑得可开心。

“你不觉得这兔子长得贼像你吗?”傅亦恺捏了捏娃娃,无厘头又没来由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所以老子才费了很大功夫抓出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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