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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无恤问道


在孔府大门的台阶上站着一个身躯高大却有些驼背的白发老人。他穿了一件细葛布制的素色广袖儒服,稀疏的白发用一根紫红色的木簪子固定在头顶。也许是年老落了发的缘故,他的额头看上去比寻常人要宽大许多,他的脸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褶皱,两片嘴唇因为落了牙齿有些内凹。如果我不看他的眼睛,那眼前的孔丘便只是个寻常的老翁。可我相信,但凡见到他的人,都无法忽视他的眼睛——那双闪烁着智慧光芒的、敏锐而细致的眼睛。他的目光没有逼人的气魄,淡淡的,却好像能看穿世间的一切。

我突然胆怯了,我不敢与他的目光相触,我怕他一眼就看穿了我心底的质疑和不诚。我忽然想起了端木赐说的话,“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今天,如果我能跨进眼前的这扇大门,如果我能与孔丘对坐论道,那么我能寻见另一扇“门”吗?那扇通往孔丘不为世人所知的伟大精神世界的大门?

孔门尊师重教,拜师之礼亦繁复非常。

最初,由端木赐代孔丘询问众人的来意,众人各自表明求学之意。然后,孔丘自称寡德少才无以为师,于是众人再表决心。孔丘听毕,邀请众人入院。众人入院,面朝孔丘跪拜并奉上了求学之礼。孔丘回拜,收下束脩,拜师之礼方告完成。

整个过程前后足足花了半个时辰,而其间,无恤一直面无表情地站在我身旁。礼节结束后,他与孔丘见礼,并自报了“高息”的假名。

作为赵鞅的儿子,无恤对孔丘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抗拒,又或者说,他对孔丘所秉承的理念有一种因立场不同而产生的敌意。

我不知道眼前这个目光睿智的老人有没有察觉到无恤的敌意,在与无恤见过礼后,孔丘淡淡一笑就转身往院子中央的主屋走去。

“蔡拾,你非秦人?”孔丘借着手上的拐杖迈上了主屋的台阶,我见他迈步时左脚有些僵直,便连忙上前搀扶了一把:“回夫子,弟子是晋人,居于新绛。”

“哦。吾一生未曾到晋,你且说说,晋与鲁有何别?”孔丘这么一问,站在台阶左右两侧的四个卫人齐刷刷把目光投到了我身上。

端木赐在来的路上提醒过我,他说入学后,孔丘会对每位弟子进行一次问学考察,以借此了解每个弟子的能力和品德。能力、品德居上者,夫子才会教授他们高深的学问;中下者,夫子会另外教授适合其水平的东西。

每个入学的人自然都想学习高深的学问,我也不例外。孔丘现在问我晋鲁两国之间的差别,是已经开始考察我了吗?

我在心里认真思忖了一番,才颔首恭声回道:“禀夫子,晋人知刑,鲁人识礼,然晋国多触刑者,鲁国多逾礼者。两国俱乱,无别。”

孔丘捋着胸前长须,看着我又问:“那刑与礼何者为重?”

“并重。”这个问题我早前就思考过无数次,因而回答得极快。孔丘听完,笑而不语,我于是接着又道:“识礼叫人知耻,明刑使人生畏,治国治民两者皆重。”

“非也。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吾以为,礼,重于刑。”孔丘说完迈步走进主屋,在面朝大门的一块蒲席上坐了下来。

以刑治民,人人只求无罪,却易失廉耻之心;以道德教化黎庶,则可使他们拥有羞耻之心,而不触刑。孔丘这话听起来倒颇有些道理,难道这就是当年他反对赵鞅铸刑鼎的原因吗?

我在心里琢磨着孔丘的话,而此时他已经将脸转向了坐在他右下方的男子:“弥止,你说说,君子何以修身?”

名叫弥止的卫人眼皮猛地向上一掀,“咕噜”一下咽了一大口口水:“君子者,须……须敏学,寡欲……君子……”男子的声音打着战,另外三名男子也都是战战兢兢的模样。

论仁,论德,论诗,在香烟袅袅的居室里,孔丘与众人一一问答。

在此期间,虽然孔丘的脸上总带着慈祥和蔼的微笑,但与他几番对答之后,包括我在内的五名新弟子额头、发际都渗出了薄汗。不厉而威,说的便是孔丘这样的人吧!

“赐,今日学堂何人坐讲啊?”孔丘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淡淡地扫过。

“正午之前是子夏讲诗,正午之后由仲弓与弟子论政。”跪坐在墙边的端木赐抬手恭声回道。

“哦。卜商亦是卫人,他与你们几个年龄相仿,对诗也颇有些见解。走吧,我们也到学堂去瞧瞧!”孔丘拾起地上的黑漆拐杖颤巍巍地站起来。

我起身欲上前搀扶,谁料无恤一个箭步蹿到孔丘面前,抬手行了一礼:“孔夫子,鄙人心中有疑,还望夫子解惑。”

屋内众人皆是一惊。

孔丘神情泰然自若,他放下拐杖,重新端坐,对无恤回了一礼。

无恤这是怎么了?昨天晚上他还信誓旦旦地说没兴趣向孔丘求学,这会儿怎么又是一副少有的认真之态?

无恤挺身端坐在孔丘面前,一双眼睛更是不避不躲直视着孔丘:“夫子曾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然也。”孔夫子点头应道。

“晋人铸刑鼎,叫众民知法。夫子曾言,晋其将亡?”

“然也。”

“夫子之意,莫不是说,为君者要想一国长治,便要欺瞒愚弄国民,使其不知?不知方能不察,不察方能不乱。夫子游历列国时,常言要教化万民,莫非只是虚言?”

无恤这话一出口,我仿佛见到一把寒光四溢的青锋剑自他身上离鞘而出,剑尖直指孔丘。

“竖子何人?敢对夫子如此不恭?!”坐在无恤左下首的一个卫人怒目圆瞪,双手撑席猛地抬起了身子。

我不知道无恤是从哪里得知了孔丘的言论,但刚刚那一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说的是君主统治民众,驱使他们去做事便是了,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则没必要告诉他们。这句话很自然地让我联想到了当年晋国铸刑鼎时孔丘说的那句——“晋其亡乎!失其度矣。”

孔丘说,民众懂了刑法准则就失去了“刑不可知,威不可测”时对贵族的敬畏。这两件事连在一起看,的确会让人怀疑,孔丘平日里虽然宣讲要爱民、教民,实际上,他主张的却是愚民,让民众不知、不察、不乱。

唉,也难怪那卫人会说无恤不恭。第一次拜访孔丘,无恤居然就拐着弯地骂孔丘虚伪。

不过,孔丘听了他的话却没有丝毫恼怒,他笑着制止了那名暴怒的卫人,转头对无恤徐徐道:“世人之智有高低上下之分,若上位者每每施政,必先家喻户晓,强迫不识字的庶人也要深晓每条政令背后的缘由和意义,那不仅没有好的效果,反而会混淆民众的耳目,迷乱他们的心思。丘以为,若想与民智,必先用礼乐教化他们,让他们懂得学习。假以时日,如果耕地的农人、伐木的樵夫都能像你一样在心中思考一国长治的方法,那丘相信,届时即使没有人告诉他们政令背后的深意,他们自己也能通晓一切、出仕论政了。”

“夫子是说,庶人只要学礼也可出仕为官,与上位者同室论政?”方才那言行激动的卫人忍不住往前挪了挪。

“然也。”孔丘捻须点头。

“那夫子为何又说晋要亡国?”无恤思忖片刻又问。

“教民识法当然不至于亡国,卿族争斗、不施德政才会使晋亡。当年丘有此言时,晋国正值六卿内乱,民不聊生。鼎乃国之重器,赵鞅把范宣子所著刑书铸在了铜鼎之上,就意味着晋国把刑法放在了礼义道德之上。执政之人不施德政反而用刑法来威胁黎庶,这才是亡国之道。”

“亡国之道?”无恤眼中的冷漠终于因为孔丘的一句话漾起了波澜。

“夫子之意是说,德治好过刑治?”我施礼问道。

“然也。”

“但弟子听闻,施政有宽、猛之分。用道德礼义治国必然‘政宽’,用刑法来治国必然‘政猛’。昔日郑国正卿子产首铸刑书,使民知法度,而郑人安居乐业,且作诗来颂扬他。他离世后,正卿游吉在郑国施以德治宽政,反而使郑国匪盗横行,黎庶怨声载道。如此看来,岂非猛政优于宽政,而刑治优于礼治?”

“非也。”孔丘摇头笑道,“子产之政不同于六卿之政。子产虽也铸刑书,但他是以刑治辅德治。子产性仁爱民,是以郑兴。若施政者不施德治,而滥用刑责,那只会动摇国之基础。”

“譬如齐国?齐君不仁又多用酷刑才致陈氏乱国?”

国之基础便是一国之民。齐国多酷刑,齐景公在位时,齐国市集之上卖假脚的人比卖鞋的人还要多。人们不缴纳赋税就会被砍去脚,而陈氏一族正是从那时起处处施恩于国民,以致后来公室民心相背。

“然也。”孔丘看了一眼端木赐,点头笑道,“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猛相济,政是以和。”

原来,君主施政竟有如此复杂而巧妙的道理……

孔丘的话仿佛在我心中打开了一扇未知的窗户,我不假思索又问:“夫子,前日弟子与义兄途经费邑,费邑亦盗匪猖獗,一月死于道上者二十有一。如此境况还能实行宽政、以礼治邑吗?”

“费邑之患皆由苛政而起,若欲除患,必先废止苛政。”

“夫子所指的,可是季孙氏在邑内所行的‘用田赋’?”

孔丘微微一笑。这时,在座的四个卫人便向孔丘询问起了季孙氏所颁布的用田赋。孔丘耐心解释,众人激烈讨论,只有无恤自始至终都紧蹙着眉头。他坐在孔丘面前,坐在众人之中,却好像完全没有听见我们的话。

无恤的神情,孔丘自然都看在眼里,在众人讨论的间歇,孔丘突然抬手对端木赐道:“赐,到架子上取《乐记》第三卷下来。”

“唯!”端木赐连忙起身,取来了孔丘要的书卷。

孔丘打开书卷看了一眼,又把竹简卷好交到了无恤手上:“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你若不急着回晋,不妨留下来读读这卷书简,也许会对你有所启发。”

孔丘相邀无恤?我转头看向无恤,他默默地接过竹简,却久久不语。

“你们兄弟二人皆是晋人,然丘这一生从未踏足晋国。当年,晋卿赵鞅曾使人聘我往晋,丘欣然而往,车至大河,忽闻赵鞅诛杀了国内的两位贤大夫,终是掉头东去,未曾入晋。你虽为布衣,却心系国政,胸有大志,你若愿意,可每日到我府中来,我们再议晋国之政。”

孔丘相邀无恤论政,众人皆露出殷羡之色。

无恤手捧书简直勾勾地看着眼前微笑的老人。

少顷,他突然放下竹简站了起来,以无比庄严肃穆的神情跪地俯身深深行了一礼:“谢夫子!”

孔丘大喜,他身子往前一倾笑着扶了无恤一把:“今日吾心甚喜。走走走,你们都随我到后院学堂去瞧瞧吧!”

“夫子,让弟子带他们去吧。夫子这几日头痛刚好些,还是留在屋里休息吧!”端木赐闻言连忙搀扶着孔丘站了起来。

“不用扶我,今早已经喝过药了,无妨的。”孔丘摆了摆手,拄着拐杖朝门口走去。走了两步,他突然又停了下来,转头对端木赐道:“赐,今日是卜商替我煎的药,回呢?我有两日没见到他了。”

“子渊前晚校对《易》的时候受了点儿风寒,他怕把病气过给夫子就在家看书休养了。”

“唉,夜里风凉,他身子又弱。你待会儿回去的时候把我那件青色素衿的夹袍给回带去,叫他每日早些安寝,别又熬夜看书了。”

“唯,弟子记下了。”端木赐小跑两步跟上了孔丘的步伐。

孔丘的左腿似是有疾,走路时左脚脚掌落地总不如右脚踏实,膝盖也略显僵直。尽管如此,端木赐几次三番想要搀扶着他,却都被他故意避开了。老夫子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往台阶下走,端木赐的右手就这么一直空悬在他背后,时刻准备着扶住这位倔强的老人。

“明天,你也要来学堂听宣讲?”我凑到无恤身边轻声问。

“嗯,我还有些问题想听听孔夫子的意见。”无恤看着手中的竹简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环视一圈见没人注意我们,就踮起脚在无恤耳边笑道:“红云儿,我怎么记得今天早上有个人同我说,他懒得来听孔丘那些胡乱骂人的话啊?”

无恤在我腰间拧了一把,低声笑道:“早上是早上,现在是现在。我陪你一同听学,你还不乐意了?”

“不敢不敢,你明日补上十条肉干送给夫子,再叫我一声‘师兄’便好了。”我怕无恤再拧我,话没说完人就已经跑开了。

“好你个丫——”无恤两步就蹿到了我身边。

“嘘——”我连忙转头朝他比了一个手势,“师弟,说话要小心。”

无恤捏住自己的嘴唇冲我挑了挑眉头,我低头一笑,扯着他的袖子赶上了孔丘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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