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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秦八娃终于把新创作剧本完成了。

他以自己丰富的民间文学涵养,捋出了诸多传统秦腔艺人的故事,并从中再抽丝剥茧出最精彩的几段,胶合成了一个高潮迭起的好戏。

戏是以古装的形式,用数百年积累下来的戏曲程式、绝活,表现一群秦腔艺人,由几岁到几十岁的苦难生命历程。用秦八娃的话说,他在写天地间的那股耿耿正气;在写一群生命看似渺小,却活得仁厚刚健、大义凛然的“惊天地、泣鬼神”的“历史潜流”。在讨论剧本时,秦八娃数度哽咽。听他朗读的人,也一再让他停下来,说让大家都缓口气。

忆秦娥一边听剧本,一边在想象着舞台立体呈现后的样子,几乎激动得不能自已。她一再找薛桂生,也找秦八娃,要求担任主角。可薛桂生就那么犟,说:“这是为培养学生写的戏,主角已定,并且就是你的养女宋雨。还有什么不好呢。”但她是太爱这个角色了,并且实在不愿从舞台中心,突然退居一旁。哪怕是自己的养女,她也有些接受不了。

几十年了,她由嫌戏份重,希望大家都分担一点,以免自己太苦太累,还落尽抱怨。到今天突然觉得,哪怕排任何新戏,只要不是自己的主角,都再也无法接受。尤其是原创剧目、重点戏,过去哪一部不是围绕忆秦娥来打造呢?今天出了这么好的本子,主角竟然与自己无缘了。这是怎样一种失重与坠落呀!薛桂生翘着兰花指,一再讲,这次请她出任艺术总监。她想:自己一个站在台中间的顶梁柱,突然做的什么艺术总监呢?谁不知道那是一种挂名?多有安顿、安慰、蹭名之嫌。自己怎么就惨到这个份上了呢?

她还在争取。

在薛桂生那里争取不到,她又去找秦八娃。这是她舞台艺术生涯的主要支持者。她反复诉说着自己更适合主演这个戏的理由。可秦八娃,竟然跟薛桂生的说法完全一致:

“秦娥,你把主角唱到这个份上,应该有一种胸怀、气度了。让年轻人尽快上来,恰恰是在延伸你的生命。尤其这孩子还是你的女儿呀!你希望自己是秦腔的绝唱吗?”

忆秦娥倒考虑不了那么多,她只觉得,让自己下得太早了。她坚持说:

“我是支持培养年轻人的,可这个角色分量太重,只怕宋雨一时完成不了。我可以在前边带一带,先给她画个样样。一旦觉得她行,立即把她推到前台就是了。”

秦八娃说:“你成名时,也就十七八岁,而他们现在正是这个年龄哪!应该让他们试一试了。”

“我倒不是反对他们试。我是怕他们把这好的本子,给排糟蹋了。秦老师,我真的太爱这个戏了,那里面有我的影子啊!”

忆秦娥不无激动地争辩着。

秦八娃定了定神,语气很是平缓地说:“我理解,这个戏的主角,的确有你的影子。不过秦娥,有你在,有你帮着娃们,我相信这个戏就糟蹋不了。”

忆秦娥还能说什么呢?

秦八娃接着说:“我搞了一辈子民间文艺,眼看这些东西都快完结了。若能多出几个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这一行才会大有希望的。我懂得你内心的苦处,尤其到了这个年龄,对舞台更有一种恋恋不舍。可这不是让你退出,我以为是让你前进。你还能继续演你的戏、排你的戏。需要我改,我还给你改戏。但如果宋雨真能成为名副其实的小忆秦娥,那你岂不是能更加久远、深广地活在这个舞台上吗?你都没好好想想这个道理?”

忆秦娥没有说过薛桂生。也没有说服秦八娃。她只能听任安排,做艺术总监进剧组了。

大型秦腔传统剧《梨花雨》开排了。

忆秦娥被薛桂生导演邀请坐到排练场,从对词开始,就一句一句为青年演员抠着戏。虽然忆秦娥在抠戏的过程,一直为好本子可惜着:孩子们大多只排过一两个折子戏,很多都学的是套路。而原创剧目,需要的是经验、理解和创造。他们欠缺太多。就连学得最好的宋雨,也是很难把一句道白、一句唱腔,能说到、唱到她心窝里去的。可她想起了当初那四个老艺人,给她抠戏时的无私、真诚。她还是一字一句地给娃们耐心教着、引导着。她发现她的脾气有点坏了。有时甚至想拿起教练们常用的藤条,对着那些不用心、不专注、不长进的学员,狠狠抽上几藤条了。

宋雨的确一直很用心。她想着,孩子被她领回家,转眼也都九年了。娘说,这孩子心很深,一天到晚几乎没一句话。她理解,那是自卑。尽管她在一切方面,都要努力让宋雨忘掉养女的身份,可孩子还是整日沉默寡言着。宋雨最大的特点,就是能下暗力,那是一种钉子钉铁的顽强毅力。就说平板支撑吧,她是为了防止赘肉,保持身形紧结。像宋雨那个年龄段,是完全没有必要那么猛做的。可孩子还是偷偷在与她“较劲”:她能做一小时四十分钟;宋雨竟能支撑一小时四十五分钟。那种韧性与耐力,让她都暗中感到十分吃惊了。

这次担任《梨花雨》女一号,孩子几乎是玩了命了。也像她一样,除了排练,回到家,关上自己的小房,就在里面一练半晚上。好像还生怕她知道似的。也许孩子是知道了她也想演这个戏,所以心里就有了些什么顾忌。因此在家练戏时,还总是躲着自己的。其实从她内心讲,并不想跟孩子争角色,更没有吃孩子醋的意思。她甚至还担心孩子一次冲不上去,反倒让人小看了她的实力和潜能。即就是让她在前边引引路、蹚蹚水,最终她还是愿意把戏教给宋雨的。可这孩子心深似海。自担任主角后,就更加自我封闭起来,跟她几乎没有了任何家庭交流。她感到,自己与孩子之间的感情,已是隔着好些层了。

她是真的太爱这个女儿了。在她心中,是从来都没有把孩子当外人的。她娘倒是老有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早先给刘忆打过主意。后来,娘又偷偷给她儿子易存根踅摸过。面对越长越貌美如花的宋雨,她弟易存根自是有些贼眉鼠眼、心猿意马。忆秦娥知道这事后,不仅狠狠把她弟臭骂一通,而且对她娘也毫不客气,说他们根本就不尊重她,也不尊重宋雨。还说这是“缺德”,是“乱伦”。她娘辩嘴说:“女子不是收养的嘛。”气得忆秦娥拍桌子喊道:“她就是我的亲闺女,收养的也是亲的。谁要再在这个问题上胡思乱想、胡成乱道,那就请离开这个家!”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了,易存根也就好长时间都没敢再胡瞅胡盯,就到别的地方踅摸去了。她娘也是死了这份让她咋都有些想不通的心思。搁在九岩沟,收养一个可怜人家的女娃子,长大了,那不就是人家的“一碗菜”嘛。想咋吃咋吃哩,还能养成精了不成。

忆秦娥任心里再有疙瘩,还是天天蹲在排练场,诚心实意地做起艺术总监来。凡看到宋雨路数不对的地方,都会当场点拨,面授机宜。她几乎把自己演半辈子戏,所积攒下的那点“心经”,毫不保留地传授给女儿了。宋雨进步也很快,虽然还远没达到她内心对这个角色的体验程度。包括外部表现力,也多显得浮皮潦草。但在几次联排后,不仅薛桂生、秦八娃感到满意,而且团里许多老艺术家,也都心怀惊喜地给宋雨竖起了大拇指。忆秦娥还真感到了一点传承衣钵的生命快乐呢。

她老在想,当初忠、孝、仁、义四个老艺人,给她传道授业的要妙到底是什么?除了戏、技、艺外,他们都爱讲的一句话就是:唱戏做人。人做不好,戏也会唱扯。即使没唱扯,观众也是要把你扯烂的。她觉得这句话让她受用了一辈子。她也学他们的神情,原原本本地传给了宋雨。在说这番话时,她甚至觉得自己是像苟存忠、古存孝他们,也有些老气横秋了。

她娘也许是连着几次想法都没得逞,心里就有点不顺,看宋雨也是越来越觉得怪异了:这娃排完戏回来,跟谁都不搭理,就把自己反拴在小房里,一拴就是好半天的悄无声息。她娘不免好奇,总要耳贴门缝,探听个究竟。有好几次,都听到宋雨在里面打手机。打着打着,甚至她还哭了起来,好像是说与这个家里无关的事。并且娃哭得很伤心、很激动。她就把这事给忆秦娥说了。忆秦娥说:孩子十七八的人了,跟同学或者其他什么人打打电话,也属正常。要她别大惊小怪的。可后来,当《梨花雨》正式彩排公演后,忆秦娥才知道,她娘的侦缉与怀疑,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梨花雨》整整排了十个月。在没有见观众前,内部请专家看了三次,提出了不少修改意见。都说戏基本趋于成熟。可一些老同志对薛桂生建议:

戏一锤子砸不出鼻血来,就不要见观众。这是给娃们排“破蒙戏”哩,不能一揭“盖头”,里面捂了个“塌鼻子”“豁豁嘴”。让社会当头一棒,把娃们乱砸一通,几年、甚至一辈子都别想翻起来。这就是唱戏这行的残酷。

谁知薛桂生比他们更能沉住气,当他们都说能行的时候,薛桂生还让多“捂”了一个月。等方方面面都觉得:戏是能“砸出鼻血”了。该是“发射”的时候了。薛桂生才从策划宣传到观众组织,以及“演出月”名称,系统制定出一套方案来。

终于,在又一个新春佳节的正月初六,省秦要“点火发射卫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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