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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北山地区的会演通知到了。

朱团长在全团会上还把通知念了一下。意思是,通过这次会演,要在全地区形成“尊重老艺人,发现新苗子”的好风气,从而把舞台艺术水平提高到一个新阶段。听说地区文化局的领导,是个内行。他认为,当前舞台艺术发展,必须重视两头:一是老艺人的传帮带作用;二是新苗子的破土发芽。因此,这次会演没有要求都搞原创剧目,而是突出了“传统继承、艺术传承”这八个字。通知要求,一个剧团演出两台剧目:一台由中老年演员示范演出。一台由新人传承演出。并且对新人还做了年龄限制,不能超过三十岁。学完文件,四个老艺人的眼泪,都汪汪地涌了出来。他们说,看来管事的是换成大内行了。你看看,抓得多准,多及时,多到位。这才叫抓住剧团活命的牛鼻子了。

上边有了文件,四个老艺人也气强了许多。为《白蛇传》让谁司鼓的事,朱团长一直主张,还是把郝大锤用一次,再试试。说郝大锤自己也在努力练鼓艺着呢。可古存孝他们几个一直不松口,坚持要用易青娥她舅胡三元。为这事,朱团长跟他们之间,都闹得有些不愉快了。这下有了文件,上边要求这么高,加上又特别器重老艺人,要老艺人发挥作用呢。古存孝他们就更是不依不饶地要用胡三元了。

其实,胡三元已经在偷偷设计着《白蛇传》的打击乐谱了。但朱团长始终没有明确表态。郝大锤也在跃跃欲试,并且放话说,朱继儒都给他说了,胡三元就敲一个《杨排风》,其余戏都是他敲。这话朱团长到底说没说,谁也无法考证。不过四个老艺人还是给朱团长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不让胡三元敲《白蛇传》,不仅《白》剧不排了,文件上要求的那台中老年演员示范演出剧目,他们也“交旗”了。说看谁能行,就让谁搞去。最后,朱团长到底还是给他们妥协了:胡三元不仅敲《白蛇传》,而且还要敲那台示范演出的折子戏。郝大锤一下又在院子闹了个天翻地覆。

郝大锤这次不是到排练场闹,而是专跟他朱继儒闹。他端直把被子扛到朱继儒家里,朝房中间一躺。朱继儒吃啥,他吃啥。朱继儒喝啥,他喝啥。半个月下来,把朱继儒都快搞疯了。郝大锤的意思是:你朱继儒既然要把我的饭碗剥夺了,那我这一辈子,也就只能躺在你家吃,躺在你家喝了。朱团长没办法,又去跟古存孝他们商量,看能不能让郝大锤敲两个折子戏。古存孝说:“老朱,我看你当团长,就不如人家黄正大。黄正大当头儿时,谁敢这样闹?闹了就给他‘下火’、开批斗会,拧螺丝。你现在快成清政府了,软得跟一摊稀泥一样。要放在我,端直给派出所打电话,把人弄走得了。”朱团长拍着脑袋说:“唉唉唉,不是那个时候了。你让我硬给这些人下手,还下不去呢。唉唉唉!”“下不去了,那你就只好干受着。我这儿排戏,反正得用最硬邦的人。”

朱团长也不知用的什么办法,最后还是把郝大锤哄走了。据说,郝大锤离开时,还把朱团长的一块老怀表拿去,时常挂在胸前,说是继儒老哥送的。从此后,郝大锤几乎天天喝酒,并且一喝就醉,动不动就在院子里发起酒疯来。有人刻薄地说:朱继儒已经把郝大锤养成郝大爷了。

那一段时间,宁州剧团里可以说处处都在练,都在排,都在唱。中老年示范演出的折子戏,本来是有胡彩香一折《藏舟》的。照说,她还不到中年,可团里除学员班为青年组外,其余的一律都划到中老年组去了。《藏舟》分配得早,以前还是米兰的A角,她的B角呢。自米兰走后,她也没了上进心,反倒把戏撂下了。这次一安排,易青娥本来想着,胡老师是该好好露一手了。可没想到,胡老师说,她怀孕了,都五个多月了。

胡彩香怀孕的事,在剧团自是又热闹了一阵。几乎每个人都在掐算,看她男人张光荣是啥时走的。算来算去,觉得张光荣只是“打了个擦边球”。张光荣是三月底返回单位的,而胡彩香在八月份说,她已怀孕五个月了。有人见了易青娥她舅,甚至直接开玩笑说:“行啊,胡哥!”谁都知道这“行”字的意思。她舅也不制止。说他行,好像他还真就行了。有时还见他,要故意把一只眼睛眨一下,一锅水就越发地搅浑了。易青娥觉得可丢人了,就到胡老师那里套话,看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咋回事。也怕将来光荣叔回来,惹出更大的麻烦。胡老师就破口大骂起她舅来:“你舅真是个老不要脸的东西,我就想把那张黑脸皮揭下来,看他还脸厚不脸厚。张光荣是三月底才走的,我怀孕刚好五个月,时间严丝合缝的,他偏要一把揽着。他是作死呢。”易青娥听胡老师这样一说,心才放下来。她是真的太害怕舅又出事了。

在以后的排练中,苟存忠老师就经常把易青娥叫到棺材铺里,去吃“偏碗饭”。那里也安静。看库老汉有时还连饭都给他们备下了。苟老师之所以要叫她到这里来,首先是可以放开练“水袖”。“水袖”,就是缝在衣服袖口的长白绸,一般只一米左右长,演员挥出去,折回来,能收放自如最好。长袖不仅善舞,而且也能帮助角色外化喜怒哀乐。比如羞涩时,就可“以袖遮面”;恼恨时,也可“拂袖而去”。《白蛇传》里白蛇的水袖,就另是一讲了:它不仅用来辅助情感表演,更用来代替蛇姿、蛇形、蛇行。因此,这袖子就比其他人物的水袖,要长出许多来。有那功夫好的,还能舞起丈二、丈六、丈八的长袖来。苟老师的确也是留着几招的。过去老艺人都是如此,不到死,是不会把“绝活”传授完的。因为要参加全区比赛,加上苟老师也的确看上了易青娥这个徒弟,所以他就把水袖功,是要毫不保留地传给她了。苟老师说:

“啥叫‘水袖’,顾名思义,就是像在水上漂的袖子。一些演员耍起水袖来,就跟染坊摔布、洗衣娘抖床单似的,哪有半点艺术气息?白娘子《合钵》一折,全靠水袖赢人呢。要领就是动作幅度要小,力量都使在暗处。看似是水袖飘飘,其实是人的关节在暗暗操持。看,你看,看劲都使在哪里,看见没?起来没?起来没……”

果然,苟老师是在水袖起舞中,要飘飘欲仙了。

看库老汉说:“哎呀!哎呀!小心把骚旦的老腰闪了着。”

这次大会演,他们四个老艺人,还要完成《游西湖》里《鬼怨》《杀生》两折戏。戏也都是到棺材铺排的。他们好像都不愿意在团里排,心思让易青娥还有些捉摸不透。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不成熟的东西,他们绝不朝出拿,都觉得老脸丢不起。尤其重要的是,苟存忠和古存孝老师,据说都是在北山地区出的名。出名戏,正是《游西湖》。那时还叫《李慧娘》。据说,第一次演出还失败了。吹火,把人家戏楼都烧了。最后,甚至把戏班子都撵了。几年后,他们重返北山,再演《李慧娘》时,就大火起来了。因此,这次会演,他们比谁都兴奋,比谁都认真,比谁都更加重视。

易青娥在一边练水袖、练宝剑。他们在一边排《鬼怨》、排《杀生》。这两折戏的意思是:

善良小姐李慧娘,被奸相贾似道霸占为妾。贾似道因不满李慧娘对“美哉少年”的向往同情,而一刀结果其性命,让她变作一缕冤魂,上天入地地四处飘荡。李慧娘终以鬼魂之身,将关押在贾府的“美哉少年”裴郎救出。贾似道带人拼命追杀。最后,被逼无奈的慧娘,吐出满腔愤怒的“鬼火”,将贾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烧了个一干二净。

苟存忠老师演李慧娘,古存孝演裴郎,周存仁演“喂火把”的杀手贾化,裘存义演贾似道。他们也都是在《白蛇传》排练间隙,见缝插针来棺材铺排戏的。他们排练,谁都不让看,但却是让易青娥看的。易青娥练一练水袖、宝剑,又过来看一阵他们排戏。在排到吹火时,苟老师甚至还让易青娥也吹了几下。易青娥第一口火吐出来,便把眉毛全烧掉了。惹得几个老艺人好一阵大笑。看库老汉说:“娃,我说你老师不诚心教你吧,看咋样?第一把火,就故意把你眉毛烧了。那就是要你别学了。他要把这点瞎瞎手艺,带到棺材板里去呢。”苟老师说:“你个死了没埋的活鬼,再别煽惑娃了。学吹火,还有不烧眉毛头发的。你看我脖子,十三岁学吹火,就把一大块皮都烧掉了。”说着,苟老师真把领子拉开,让易青娥和大家看呢。易青娥见苟老师的后脖根,还真是有一大块烧伤的疤痕。看库老汉又调侃说:“你们都别信老苟的,他这疤子,搞不好是偷着钻谁家小姐绣楼,让人家拿烧红的烙铁,把鸡贼烙了的。你都想想,这吹火,就是烧,就是烫,也该烧着、烫着前脖子、前胸的。咋能烫到后面去呢?一看就是没干好事,人家朝出撵时,从后边下的狠手么。”惹得大家嘎嘎嘎地笑个不住。

苟老师就骂看库老汉说:“你个老色鬼,守个棺材铺还不省心。一天是坟地里卖绣鞋——只伺候女鬼哩。看你这些烂棺材板,哪一个倒够尺寸。真格是只寻着装你小姨子、装你碎表嫂哩。”

看库老汉说:“你也是个女鬼哩,唱了一辈子的旦。你以为男鬼那边还要你?信不信,你老苟死了,保准还得朝我这儿走。我也保证,给你寻副能伸直腿脚的好棺板。”

“这老棺材瓤子咒我哩,这老棺材瓤子咒我死哩。”

没等苟老师把话说完,古存孝老师就问:“哎,存忠,我真格没弄明白,你吹火哩,咋把后脖根给烧成这样了,咋吹的吗?”

苟老师说:“唉,那时小,师父只说吹火是唱旦的‘绝门独活’,说要给我教哩,可就是不教。师父演《游西湖》,我就在旁边看。也看出了一些窍道,就找地方偷着练呢,结果,不得要领,大夏天的,光着身子吹,脖子上、脊背上,到处都漏的松香粉。到吹第三个‘包子’时,一下把身上的松香全引着了。我只顾拍打前边的火,后边就烧得嗞嗞地直冒烟。不光脖子,脊背上也有好几块疤呢。”

看库老汉说:“那后来师父就给你教了?”

苟老师说:“不教我能吹火?看你问的这屁话。”

两人一斗嘴,大家又乐了。

看库老汉说:“唉,青娥,赶快跟这老狗学,再不学,阎王就把他叫走了。嫌他男不男、女不女的,留在这世上丢人现眼呢。”

易青娥就是在这里,跟苟老师学了几招吹火。她后来想,也许这就是天意,她要不在棺材铺里跟苟老师学这几招,兴许一辈子,就与这门绝活儿无缘了。

宁州剧团大概从来没有像那段时间一样,里里外外都在排戏、赶戏。易青娥在团里排完《白蛇传》,晚上,几个老艺人到棺材铺加工《鬼怨》《杀生》,她又赶到那边去看戏、练戏。并且抽空还得学吹火。封潇潇几次找她,希望能有时间在一起对对戏,她都回绝了,说有事。说实话,她心里是想跟潇潇在一起的。有时还特别想。但她得忍着。她宁愿到棺材铺里一个人练,也不想招闲话,惹是非。她觉得自己活着,已经是够累够麻烦了。

周玉枝自从被古存孝降到青蛇B组后,就不太到排练场去了。而惠芳龄却是跟打了鸡血一样,日夜闹着要跟易青娥练戏。易青娥不太愿意为这事,跟周玉枝闹别扭,就尽量把惠芳龄也回避着。可晚上她即使回宿舍再晚,惠芳龄都要缠着对戏、过戏。每到这时,周玉枝即使睡下了,也会一骨碌爬起来,一人到院子里一坐好半天。周玉枝说,她一看见惠芳龄那碎戏霸样儿,就犯恶心。弄得易青娥处人,越来越难了。

《白蛇传》终于如期彩排了。在县城引起的轰动,不比《杨排风》小。但只对外演了两场,就拆了台。一是要保证演员的精力,“好钢”得用到会演的“刀刃”上。二来,中老年组的五个折子戏也要彩排。彩排那天晚上,《鬼怨》《杀生》都没上。古存孝老师给朱团长解释说:大家都顾了《白蛇传》,没顾上排折子戏。只能到地区“台上见”了。其实,易青娥知道,他们在棺材铺里,是化妆彩排过好几次的。并且让她舅来看过,还让她舅带着鼓板来敲过戏呢。最后他们觉得,有好些地方不到位,提前亮相,害怕把“老哥儿几个的牌子砸了”。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还是先不在县上亮这个相的好。到地区演出还有几天时间,他们认为一切都来得及练,来得及弥补。

团上自是相信几个老艺人的水平了。

一切准备停当后,前站就出发了。

可就在大部队要出发的前三天,院子里又发生了两件事。其中一件,差点把去会演的事都搅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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