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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易青娥和她舅几乎整整说了一夜。快天亮的时候,她让舅眯一会儿,她舅就把自己的被子摊开,在一个拐角卧下了。她也躺了一会儿,就起来烧火。那时都陆续有人起床了。昨晚临时加的巡逻哨,也撤回去睡了。易青娥把火烧着后,就去水池子刷牙洗脸。她舅就是在这个时候起身,从灶门口顺手操起那把一米多长的铁火钳,扭身进了灶房的。

廖耀辉当时正在准备早上吃臊子面的茄子丁、洋芋丁和豆腐丁。按双刀的节奏,嘴里正哼着“小寡妇上坟”呢,没防顾着,身后是进来了歹人。只听易青娥她舅大喝一声:“狗日廖耀辉,你个臭流氓,今天死期就算到了!”说时迟,那时快,她舅扑上去,对着廖耀辉的脊背、大腿、交裆,狠命就是几火钳。廖耀辉当下就吓得钻进案板底下了。她舅还拿火钳朝里死劲戳着。廖耀辉在案板底下直喊告饶说:“三元,三元,你误会了,你是误会了。我廖耀辉可真是啥事都没干哪!我敢对天发毒誓,我要干坏事了,天打五雷轰,死后喂王八。你误会了……”她舅哪由分说,继续拿火钳朝里捅着。只听廖耀辉死猪一般大喊大叫起来:“光祖,光祖,杀人了,胡三元杀人了啊!”宋师就跑来了。易青娥听见喊叫,也从水池子那边跑了过来。宋师一把抢过她舅手上的火钳,见有人来,就把灶房门紧紧关上了。

宋师单刀直入地说:“胡三元,你看你是要你外甥女的名誉,还是要廖耀辉的老命。要是要廖耀辉的老命了,今早上,你就把他戳死在这案板底下算了。老廖胡起翘,戳死也是活该。你要是想要外甥女的名誉了,就得把这泡臭粪吞了、咽了。你外甥女可是刚起步,都看好着呢。苟存忠还有裘伙管他们说,搞不好,这娃将来还能成大名呢。你这一闹,娃一辈子就说不清白了。这叫粪不臭挑起来臭。其实廖耀辉也没把娃咋,我都是知道的事。你要听我劝了,就赶快撒手。对你也好。你才出来,再这样折腾一下,真格是不想活了是吧?”紧接着,易青娥就把她舅朝门外拉了。门一打开,易青娥才发现,灶房门外已经站着好几个人了。他们都把耳朵贴着门,是在细听着里边动静的。

宋师为这事,还演了半天戏。他把廖耀辉从案板底下拉出来,故意大声对外喊着:“你跟胡三元就爱开玩笑。都这大一把年龄了,还跟人家说些有油没盐的话。你管人家四年近女色了没,你管人家憋死没憋死。人家才出来,还不习惯你这样说话,以为是笑话人家呢。不拿火钳把你戳几下咋的?这下玩得好吧,还学狗哩,钻了案板了,看你丢人不丢人。玩笑也开得太没边没沿了。出来,快出来,人都走了。麻利剁你的豆腐臊子。”廖耀辉才从案板底下钻出来。他看着门口几个瞧热闹的人,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地干笑着。由于火钳又打又戳的,下手太重,廖耀辉再剁臊子时,两条腿就撑不住了,是紧紧靠在案板上剁完的。等没人了,宋师才说:“活该!去,躺一会儿去。剩下的活儿我来做。”廖耀辉才扶墙摸壁地回去,躺了好几天。

易青娥把她舅拉回灶门口后,就对她舅大发了一回脾气:“你咋是这样的人呢,舅。我不说,你偏要问。我跟你都说明白了,没有啥事的,你还偏要去打人家。这下好吧,弄得那么多人都知道了,还反倒有了事了。你说你……刚一出来,咋就又惹下这大的祸嘛!”

她舅说:“娃呀,这狗日的是欺负你呀!他多大年龄,你才多大呀?我杀了他的心思都有,何况只是戳了他几火钳。他应该去挨炮子儿,去吃‘花生米儿’!舅不在,一个做饭的都敢欺负我娃了!昨晚一听,舅咋都睡不着,就想拿菜刀把老狗日的片了算了。舅也不想活这个人了,窝囊啊!”

“舅,你千万别这样,我好着哩,真的好着呢。你这一闹,反倒不好了。我求你了,舅,别闹了好不好?你这一回来,啥都好了。你安安生生的好不好?安安生生的,我们就都好了,好不好哇?”易青娥在央求她舅了。

她舅慢慢咽下一口气说:“好好,我听娃的。咱安安生生的,都好!”

她舅拿长铁火钳打廖耀辉的事,到底还是传开了,说啥的都有。但宋师一直对外讲:胡三元和廖耀辉是开玩笑呢。他说廖耀辉平常就爱开骚乎乎的玩笑,爱讲脏不兮兮的段子,还爱骚手。无论进灶房打开水的,还是要一两根葱的、抓几瓣蒜的,他都爱乘机把人家屁股捏一把。或者把哪个小伙子的交裆,拿擀杖磕一下,说让把“棒槌”别紧些。遇见女的,眼睛也是爱在人家胸口上、屁股上乱扫。大了、小了的,高了、低了的,肉紧、肉松了的,反正没个正形,一辈子是玩惯了。胡三元昨天回来,今早到灶房看他,他就说人家怪话。两人说着说着就闹腾起来了。胡三元手里拿着火钳,是帮外甥女烧火的,顺手把廖师吓了一下,廖师就钻了案板了。真的是闹着玩呢,啥事都没有的。

为这事,黄主任还派人问过廖耀辉。廖耀辉也说闹着玩的。他说过去他跟胡三元玩惯了,一直都是没高没低、没轻没重的。黄主任听到的反映,却完全是另一回事。说胡三元是真动手了,把廖耀辉美美捶了几火钳。而且,在廖耀辉躲进案板底下后,还不依不饶地狠命戳了十几下。这哪像是闹着玩呢?无论怎样,一个前科犯,一回来就操起一米多长的铁器,也算是一件凶器吧,乱打乱戳,毕竟是一件大事情。为了单位的安全,也不能让他留宿在院子里了。很快,黄主任就让人给胡三元谈话,让他必须住到外边去。胡三元还问,公安上不是跟黄主任说了,要适当给他安排点工作吗?谈话人说,就是安排工作,也有个过程,但现在,必须住出去,这是单位的规定。她舅没办法,就住出去了。

她舅原来那间房,其实空了好几年,谁都不愿意进去住。虽然她舅没死,但她舅炸死了人,自己又坐了监,大家就把这房叫凶宅了,觉得住着不吉利。后来古存孝来,团上就安排他和刘四团住进去了。她舅的东西,属于公家的桌凳、床板,都过户在古存孝名下了。其余的,是由易青娥捆起来,码在灶门口的一个拐角了。她舅在外边找了半间房,临时住下来,她就帮她舅把东西一回都搬过去了。

她舅把房收拾好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板鼓支在了屋中间,先是噼里啪啦一阵好敲。把易青娥都惹笑了,说:“舅,你啥时都忘不了敲鼓。”

她舅说:“娃呀,舅还剩下啥了,不就是这双还没被人剁了的手吗?要是这双敲鼓的手再剁了,舅就不活了。”

她舅没有任何生活来源了。

易青娥把她的生活费,还给舅匀了一点。胡彩香老师也有接济。可毕竟工资都低,那点钱,是填不饱舅的肚子的。舅就在食品公司找了一份装卸车的工作。食品公司经理过去爱看戏,也见过她舅,那时老上街宣传时,是敲着一个威风八面的大鼓的。加上爆炸案,在县城闹得沸沸扬扬,胡三元这个名字,就几乎家喻户晓了。他报上姓名,说自己有立功表现,两次减刑,已释放回家,眼下想先找口饭吃。经理就让他每天来装车卸车了。

食品公司装卸车,主要是生猪和鸡蛋。公司从乡下把生猪、鸡蛋收回来,卸了车,再按要求,把斤两基本接近的猪装在一辆车上,朝省城送。鸡蛋路上会摇打不少。卸下来,精心挑拣后,再装车,也是押运到省城交任务的。她舅与人合伙着,见天能装卸好几车。有时没车装了,就挑鸡蛋。鸡蛋是一个个拿起来,对着一个固定的手电筒来回照。烂了的,变质了的,都能被手电筒照得一清二楚。坏鸡蛋在公司大灶吃不完时,还会对外卖一点,并且很便宜。她舅就时常买一些拿回家,炒了让她来吃,有时也让把胡彩香叫上。反正小日子还过得蛮滋润的。

易青娥这边的《杨排风》,也排得越来越紧张。尤其是到了最后的“大开打”,周存仁老师安排的武打场面特别复杂,其中最高潮处,是杨排风跟西夏八个番将的打斗。杨排风扎着大靠,穿着靴子,操着战刀,面对八位勇士的长枪来袭,左拦右挡,前奔后突着。任何一支枪杀来,杨排风都能用战刀,或者背上的四面靠旗,以及双腿、双脚,把枪挑向一边,或是反向踢回敌阵。这种场面,周老师叫“打出手”。就是每杆枪都需从演员手中抛出去,有的扎向杨排风的头颅,有的刺向杨排风的前胸后背,有的戳向杨排风的双腿双脚。而扎向头颅的,杨排风就要拿四杆靠旗,改变飞枪方向,让铁矛杆杆落空;刺向前胸后背的,是要靠杨排风手中的战刀,把飞枪引向其他敌群,借刀杀人;戳向双腿双脚的,杨排风会用各种腿功技巧,玩着轻松的枪花,然后,再把它们准确无误地踢回到出枪人手中。这些动作,连贯性极强。整体打起来,就像杨排风被敌阵层层包围,大军压境,但她又会武艺超群得有惊无险。最后,她终于将“虎狼之师”全线击溃,从而完成一个烧火丫头的英雄神话。

周老师反复讲,“打出手”,是武戏中的最大亮点,也是最难配合的舞台动作。不仅需要主角杨排风有高超的技巧,而且八个“喂枪”的,也都需要有跟杨排风一样的技术水平:功底扎实,手脚利索,反应敏锐,协调性强。任何一个环节的失误,任何一杆枪的出差,甚至干脆飞走、落地,都会造成整套动作的失败,从而让观众倒掌连连。一般“打出手”场面,就是安排主角和四个番兵或番将开打。但这次用的是八个番将,为的就是制造更多的惊险、难度,让观众真正过一把武戏瘾。

八个番将都是从学员班里挑选的。领头的,就是大家都特别看好、觉得将来能挑男主角大梁的封潇潇。封潇潇这年已经十八岁了,长得眉清目秀、脸方鼻挺的。个头一米七八,也是跟女角配戏的最好高度。他身材紧结挺拔得就像电视里的那些运动员。他早已是这班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了,可易青娥,却觉得自己跟人家的距离是太遥远了。这次她排《杨排风》,封潇潇竟然主动要求来学“打出手”,让她都感到很意外。虽然他们开始是一班同学,可现在,自己毕竟还是一个烧火做饭的。封潇潇能主动要求来给她“打下手”,怎能不让她暗自激动、兴奋呢?

可就在他们练“打出手”不久,楚嘉禾就公开跟她叫起板来了。

易青娥其实啥都不知道。封潇潇来给她“喂出手”好几天了,她依然没敢正眼看过他,即使看,也是偷偷睃一下,就赶紧把目光移开了。封潇潇是学员班的班长。他的腿功、“架子功”和“把子功”,也是男生里练得最好的。并且在“倒仓”后,他的嗓子第一个出来,这也就命定了男主角的地位。连周存仁老师都说,潇潇是天生的生角坯子。还说这个团有指望了,旦角有易青娥,生角有封潇潇,台面就算撑起来了。别人练“出手”,时间长了,还有些不耐烦。可封潇潇走一遍又一遍,始终按周老师的要求来。易青娥老觉得自己笨,一个动作反复做好多遍,枪仍然掉,靠旗仍把枪头调转不过来。有时还让旗子把枪杆死死缠住,咋都挑不出去。每到这个时候,封潇潇都会主动上前,帮易青娥把枪从旗子里弄出来。易青娥能闻见,封潇潇身上是有一股很好闻的男子汉气息的。有一次,她还故意深呼吸了一下,当然,她是不希望封潇潇感觉到的。还有几次,易青娥用小腿和脚背踢“出手”,腿脚都肿得挨不得任何东西了,但她还在顽强地踢着。一天,周存仁老师还故意把她的练功裤拉起来,让八个“喂出手”的男同学看,看易青娥是咋吃苦的。周老师说,不要以为易青娥有一身好功夫,就是天生的能打会翻。不是的,她是吃了你们所有人都吃不了的苦,才硬拼出来的。几个男同学几乎同时“呀”了一声,弄得易青娥很难堪地急忙将裤子拽下来,把肿胀的瘀斑盖上了。自练“打出手”后,连易青娥自己也是不敢看自己浑身伤疤的,从头到脚,几乎是遍体鳞伤。其中好几个重点接触枪的部位,都瘀积着一块块乌斑,有的都溃烂化脓了。晚上回到灶门口,关上门,她会慢慢脱下练功服,一点点用棉花沾着血水脓包。她偷偷买了碘酒和紫药水,把浑身都快抹成紫色了。但她却没有停歇过一天,也没有把伤痛告诉过任何人。她觉得,告诉任何人都是没有用处的。自从她进灶房烧火做饭以后,就养成了一种性格,无论哪儿的伤、哪儿的痛,都不会告诉人的。告诉了,无非是证明你比别人活得更窝囊、更失败而已。一切都是需要自己去慢慢忍耐消化的。痛苦告诉别人,只能延长痛苦,增添痛苦,而对痛苦的减少,是毫无益用的。这些年,易青娥把这一切看得太清楚了。就连她舅回来,她也是没有把身上的伤痛展示给他看的。所以,当别人问她的某些痛苦时,她总是笑,用手背挡着嘴笑。别人还以为她傻,是不懂得痛苦的。可当有一天,封潇潇突然给她拿了一些云南白药,还有包扎伤口的纱布时,她是想用笑的方式回绝,却没笑出来。她手背把嘴都羞涩地挡住了,眼睛里却旋转起了泪水。幸亏她控制及时,才没让泪水流淌出来。

那天,封潇潇比她来得还早,好像是故意提前来等她的。他把药和纱布用一张牛皮纸包着,说是刚从药店买的。他给她说:“不能常用紫药水,紫药水对伤口愈合不好。最好是用碘酒把伤口擦一擦,然后,给伤口上倒点白药面,再用纱布包着,这样能好得快些。”易青娥就是在这时,表示不要,想很轻松地笑一笑,可没笑出来的。因而,用手背挡嘴的动作,也就显得多余了。封潇潇坚持说:“别客气,都是同学。我也给别人拿过药的。我家在县城,很方便。”一句“都是同学”,让易青娥很多年后,都记着这四个令她十分感动的字。自她进灶房后,是没有人把她当同学的。她的同学,似乎也应该是个烧火做饭的。也就在那一刻,她差点泪崩了。但很快,别的同学都来了,话题就扯向了一边。后来,练完“出手”,封潇潇就跟几个男同学走了。她不得不把封潇潇买的药拿回去。这天晚上,她按封潇潇说的,先清洗了伤口,再倒上药粉,又包上了纱布。所有要害伤口,都有一种清凉的感觉。那滋味,真是好极了。

易青娥没想到的是,“班花”楚嘉禾,是喜欢着封潇潇的。封潇潇来帮易青娥“打出手”,本来楚嘉禾就不高兴。可不高兴归不高兴,因为她喜欢封潇潇,也是没有挑明的。训练班明确规定,不许谈恋爱,谁违反是可以开除的。因而,所有相互有点意思的人,就都在心里藏着、眼里搁着、眉毛里掖着了。别人能感觉到,说谁跟谁眼神不对了,眉飞色舞了,但又说不出来,因为没有人敢公开在一起。即使想跟谁在一起,也是要找一个“电灯泡”,戳在中间的。都知道楚嘉禾喜欢封潇潇。说别的女生要再喜欢潇潇,都是要背过她,才敢拿眼睛放一下电的。要不然,楚嘉禾吃起醋来,是会拿脚把好好的宿舍门踢走扇了的。

封潇潇到剧场前边练“出手”,楚嘉禾也是去看过几次的。她倒不是去看“出手”,看易青娥,而是去看封潇潇哩。那里“电灯泡”多,自是不怕人说。可楚嘉禾眼睛毒,几次看下来,发现封潇潇对易青娥的感觉不对,醋意就来了。她本来是瞧不起易青娥的。即使在乡下舞台上演了《打焦赞》,让她心里不舒服了一阵,可回头想想,易青娥还是个烧火做饭的。团上又不让她专门唱戏。可没想到,封潇潇看这个“碎货”,竟然还黏黏糊糊的,她就有些不高兴了。那天,她是生气走了的。因为她看不下去了,封潇潇竟然还痛惜易青娥的脚背,说:“既然青娥脚背肿着,今天就不要拿脚背踢枪了。已经有脓了,再踢破会很麻烦的。”她听完扭身就走了。走时还故意踢了一下易青娥放在地上的道具包袱。

在以后的几天里,这事果然还让易青娥遭受了一次当众羞辱。

那天灶房吃旗花面,的确做得有点稀。面里说是有肉丁丁,但好多人都说,他碗里拿放大镜也没找见一星半点。煮的绿豆也都炸了腰,沉了底,有的碗里有点,有的干脆连绿豆皮都没见。有人就吵吵说,该给伙房这些家伙,好好算算伙食账了。在廖耀辉“掌做”的那段时间,为了表现出自己比宋师厉害、能干,伙食的确得到了很大改善。但这种改善,是以提高成本为代价的。好多东西,都是他临时在街面上赊下的。他想着,等自己大厨地位巩固了,再慢慢提高伙食收费标准不迟。谁知没干多长时间,自己就被迫退位了。外面欠下一屁股烂账,都得宋师去了结。宋师算来算去,咋都补不齐窟窿,就只好跟裘伙管商量,要提高伙食收费标准了。过去好多年一成不变的一月八块钱,一下涨到十二块,马上就跟谁抓了一把盐,扔到了滚油锅里一般,噼里啪啦,整个院子先后有半个多月,都咋呼得没消停过。几乎哪一顿饭都有人要提意见,不是嫌油少了,就是嫌肉瘦了,看不见膘。都认为加收的钱,是让灶房这几个耗子贪污了。有那二球货,能端直把一碗找不见肥肉片子的饭,嘭地扣到案板上。

那天吃旗花面,开始是廖耀辉打饭。打着打着,被人骂得不行,说他瓢上长了眼睛,有的有肉,有的没肉,掌勺有失公道。他就主动让位,换宋师上了。谁知宋师打了一会儿,也是有点慌乱,竟然把一瓢滚烫的旗花面,倒在了自己拿碗的虎口上,当下就红肿起来。裘伙管又不在,廖耀辉被人骂得回房去歇下了。灶房只有易青娥在收拾锅灶。宋师就让她来替一会儿。过去她也打过饭,那都是在没意见的时候。让她打的也都简单,不存在瘦了肥了、干了稀了的。有时就是纯粹的稀饭,或者是洋芋南瓜汤,都好打。可今天这旗花面,为肥肉丁丁、为绿豆,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易青娥也知道,大家不完全是冲着这一顿饭来的,还是嫌伙食费交多了。既然要在鸡蛋里面寻脆骨,那这顿饭也就很难打了。可宋师的确是烫得捏不住碗了,但凡能打,他也是不会让她上的。易青娥一拿起瓢,就感觉手在发抖。她尽量想着公道、公道、公道,可要让每一瓢上,都能一模一样地漂着相同的肥肉丁丁,的确是太难太难的事。打着打着,仍是有了意见,她是硬撑着朝下打的。可就在给楚嘉禾打饭时,到底还是出了事。

楚嘉禾倒是没有刻意要肥肉丁丁,而是要绿豆。她要易青娥把瓢伸进锅底,给她舀些绿豆上来。易青娥也照她说的做了,可舀起来的绿豆并不多,她就要求易青娥把瓢再伸到锅底去撸一下。易青娥看排队人多,没有按她说的去做。本来就讨厌着易青娥的她,借着大家都反感“伙房耗子”的集体情绪,把一碗滚烫的面,就端直给易青娥泼了回去。好在她没敢直接朝易青娥脸上泼,是泼在了易青娥的胸口上。那天,易青娥还是穿的练功服,烫面从胸口上又溅到了她的脖子上、脸上和手上。痛得她当下就扔了瓢,急忙把浑身的烫面朝下抖着。那一瞬间,猴猴在窗口的所有人,几乎把愤怒的目光都射向了楚嘉禾。有一个大演员说:“娃你咋能这样干呢?你不知道这面有多烫吗?”有人立即冲进灶房,帮着易青娥,扒拉起了黏糊在身上的烫面片。

也就在这时,封潇潇挺身而出地站到了前边。他说:“楚嘉禾,你想干啥?还想走是吧?进去给人家道歉。”

楚嘉禾没想到,封潇潇会用这样一种神气给她说话。并且明显是向着易青娥的。她就很是不以为然地说:“咋了,我就把面泼给她了,咋了?”

“你不对,咋了?你这是欺负人,咋了?”

没想到,又有几个男生站了出来。

楚嘉禾说:“哟哟,还都把一个做饭的心疼上了。想心疼了快进去,不定那‘碎货’,还能给你们碗里多打点肉丁丁呢。”

这时,易青娥清清楚楚地听到,封潇潇是突然把碗筷扔在了地上,大声喊道:“楚嘉禾,你今天不给易青娥道歉,就别想走!”

“我就不道歉,咋了?谁跟谁道歉呢,哼!”

楚嘉禾好像是要走。易青娥听见,封潇潇和几个男生,硬是把楚嘉禾逼进了灶房。楚嘉禾双手紧紧抓着灶房门,死不朝里走,并号啕大哭起来。紧接着,郝大锤就进来了。他一边咋呼着咋了咋了,都想咋,一边就把楚嘉禾保护走了。

这件事,学生们并没有完,他们还找到训练班的万主任,要求必须让楚嘉禾给易青娥当面道歉。裘伙管和宋师也出面,要求万主任让楚嘉禾给易青娥道歉。结果楚嘉禾她妈为这事,还专门来找了一趟黄主任和他老婆。说楚嘉禾回家后,一直哭闹着不学戏了。要学也行,但坚决不给那个烧火做饭的叫个什么青娥的道歉。楚嘉禾她妈也希望团上能给她娃留点面子,说要不然,嘉禾死活都不来了,她还没办法。楚嘉禾已是团上的重点培养对象,黄主任不止一次地公开讲过,说这娃条件好,将来必定是要朝台中间站的。黄主任的老婆也在米兰走后,经常叫楚嘉禾去家里拉话,吃偏碗饭呢。万主任被夹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就讨黄主任的示下。最后,黄主任终于发话了,说:“年轻人么,好激动,做点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事,也是正常的。当面道歉就不必了吧。让楚嘉禾给班上交份检讨,你们几个老师看看就行了。这娃将来是要做主角的,还得给娃留些面子。不是说,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是应该原谅的嘛!”

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但也就在这事发生不久,宁州剧团又发生了一件大得不得了的事情:

黄主任,黄正大突然被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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