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一转眼,年就快过去了。

这快乐的十来天,像是坐在火箭上,过得嗖嗖快。

那一天是元宵节,毒药回深圳的前一天,他请我吃饭。知道我是四川人,馋辣,他特意把地点选在了京城一家有名的火锅店,如若不是早定位,来这里等上两小时也是正常。本来计划的是四个人,但夏花不能吃油腻辛辣,阿南留在家给她做饭,所以最后就变成了我们两个人的约会。

在位子上刚坐下,我就意外地看到了洛丢丢。她头发剪得奇短,穿着一件明显大一码的红色围裙,卷着袖子,脚上还是蹬着那双已经被她穿得脏兮兮的LV球鞋,像只彩色蝴蝶,在大厅中来回穿梭。

刚开始我怀疑我是不是看错了,但仔细看,真的是她。而此时,她就站在我前方那一桌,背对着我,正对着几个男人进行着她的推销。

“我说哥,您看您点了这么一大桌子菜,这点儿开瓶费您还付不起?”

其中一个穿红T恤的男的,人到中年了,长得又肥又胖,一看就属于那种“人间极品”。他冲着洛丢丢大声喊了句:“哥?我当你爸爸差不多!”一桌人跟着哄笑起来,一个戴眼镜的瘦子不满地说:“我们常来这儿吃,以前就没收过开瓶费,今儿个元宵节,还非多赚我们几块钱?”

“对对对,就因为过元宵嘛,多给个红包,多一点彩头!”她一边赔着不是,一边又开了一瓶啤酒,凑过去给他满上一杯,“恭喜大哥新年发财万事如意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这可是你满上的,”红T恤胖子才不理会她满嘴好话,把酒杯往桌面中央一推,说,“我可没让你开这瓶。”

“得得,我喝还不行?”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那胖子来劲了:“酒量不错,这瓶也吹了再说。”她二话不说,真的照喝不误。胖子兴奋极了,伸出手在她腰上掐了一下,说:“有点儿意思啊,不过你到底男的女的啊,我得检查一下!”

“干爹您饶了我,”她把胖子的胳膊从自己的肩膀上抹了下来,说,“我还得做生意呢,您要是拍板跟我买十箱酒,我今晚让你好好检查不成么?”

我看着她在那里跟人胡扯的背影,不知为何,竟有些说不上来的心疼。一个好好的富家千金,放着福不享,大过年的,不知道为何要到这里来受这等罪,任这等人消遣。怕她尴尬,我低下头,希望她不看见我就好。谁知道她一转身就看向我这一桌,目光正好与我相对。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她见到我,并没有上来搭讪,而是眉眼一低,人快速一闪就不见了。

“看什么,认识?”毒药问我。

“也许吧。”我说。

那家的火锅味道真的很正,加之中午也没怎么吃东西,我吃得很多,不经意抬起头来,发现他正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我的狼吞虎咽的样子,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以后我们有家了,”他说,“你做给我吃。”

“为什么是我?”

“女人嘛,不做饭干吗?”

“我要工作的。”我说,“我可不习惯被人养。”

“我会慢慢让你习惯的。”他笑嘻嘻地说。

我继续吃,懒得跟他扯什么“女性宣言”,想必那些都是他不屑一顾的东西。不过我并不担心,尽管我对爱情婚姻从没认真研究过,但我清楚它们都必须经过磨合、历练,方可修成正果。

我有这个耐心。

手机就在这时候响了,是阿南的短信,提醒我早点回家注意安全。我看看表,不过才8点钟,真不知道他担的是哪门子心。

“你爸吧?”毒药问,他有时真是聪明。

我点点头。

这些天,为了不让阿南担心,我们都尽量选在白天约会,晚上10点前,他一准会送我到家,跟夏花随便聊几句,再自己打车回去。不过我知道的是,他已经在到处找房子了。

“今晚我不放你回去。”他笑着说,“我也得让他习惯,什么事情,习惯了就好。”

“别。”我说,“战略战术很重要。”

“什么战略战术?”他说,“你不会告诉我你打算在他俩结婚的时候把我俩贡献出去当花童啥的以博得你爸的同情和好感?”

“你别胡说!”我说,“我爸并没有反对我俩。”

“他要真反对呢,你听谁的?”

“我听我自己的。”我说。

他对我这个答案好像还算满意,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又开了一瓶啤酒来喝。啤酒妹这回换成了一个高个子姑娘,她显然没有洛丢丢的热情,一直板着一张脸。

“刚才那个呢?”临桌的胖子冲着她喊,“骗我买了酒,人就不见了!把她给我叫出来!”

“她有事先走了,这是你们要的酒!”高个女孩把一箱酒往他们桌边一放。

“她不来开酒,就全退了!”胖子叫嚣着,“去,叫她滚出来,敢骗大爷!”看样子,那胖子已经喝高了,脸红得像猪肝。高个女孩不敢惹她,低声说了句“我去看看”就要走开,胖子却不饶她,跟着追过来要拉住她,谁知道地上滑,他身子朝着我们这边一歪差点摔倒,碰翻了我们的菜车,菜洒得满地都是,一盘青菜几乎全扣在毒药的新皮鞋上面。

“你他妈是吃饭还是叫春!”毒药大声喝问。

那胖子一看就是个孬种,见到毒药这种狠角色,一声都不敢吭,很快就被他朋友拉回了座位。高个女孩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蹲下身来,拿餐巾纸替毒药清理皮鞋上的菜渣。

“行了行了,我自己来!”毒药不耐烦地说。

领班闻讯赶来,一连串地抱歉说:“真是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让人替你们换几盘菜上来。喜欢吃什么告诉我,再送你们一盘!”

“赶紧收拾收拾得了!”毒药点燃一根烟说,“大过年的,吃个饭都不清闲。”

“先生,这里是非吸烟区!”领班提醒他。

他叼着烟对她说:“老子买单行不行?”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见他凶得要死,领班也不敢跟他理论,赶紧叫人来替我们收拾残局。

我看着他笑。

他横我一眼说:“笑什么笑!换我年轻的时候——”

我接他的话:“我就把这火锅给掀了!”

“聪明!”他说,“我就喜欢你聪明!吃饱没,吃饱了我带你去看看我相中的一家茶楼,朋友不做了,要转给我。”

看他的样子,还真是不打算放我回家呢。不过想到他第二天一大早就要走,我心里也自然是依依不舍,希望能与他多待一秒是一秒。

他买单的时候,我借口去洗手间,顺便给阿南打电话,告诉他我要陪毒药去看看茶楼,所以晚些回家。

“不要在外面过夜。”阿南说。

“知道了。”有时候想想他也真是傻,我这么大了,若我真不服管哪里能管得住我。偏偏我刚把电话挂掉,他又打过来说:“马卓,我不是非要管你,女孩子,要懂得保护自己。我不想你吃亏。”

“知道了。”我说。

推开洗手间的门我又看到了洛丢丢,她一定是喝多了,正埋在洗手池那里吐。我在镜子里看到她的脸,妆全花了,一张小脸真是历尽沧桑。

既然她不打算认我,我也不必非要理她。我洗完手正要离开,她却忽然说话了:“姐姐,借我三千块。”

果然是如假包换的富二代,随口借个钱,起价就是三千。

“没有。”我说完就往门口走去,她忽然从后面来抱住我,脏兮兮的脸往我身上直蹭:“姐姐救救我,今晚不还钱,我就死定了。”

“干吗不找你妈?”怕她弄脏我的衣服,我连忙推开她。

“我不能回家。”她哭起来,“我回不了家。”

我正头疼,洗手间的门又被推开了,进来的是那个高个女孩,面无表情地对她说:“外面有人找你。”

“谁?”洛丢丢显得很紧张。

“不知道,两个男的。”

洛丢丢闻言,脸色大变,推开我们,直接往走道另一头的后厨奔去了。

我回到大厅,他已经买完单,站在那里等我,手里替我拿着我的外套。我正要伸手接过,他却把衣服张开,要替我穿上。我只好极不习惯地在众目睽睽中享受了这种待遇。他一把搂住我,和我一起来到餐厅外面,拦了一辆出租。我们上车,他刚跟司机报完地址,车子还没来得及启动,前面的车门就忽地被人拉开来,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人跳上了车,大声叫着:“我们走喽!”

光听声音我就知道,是那个阴魂不散的洛丢丢!

“快下车!”我探身推她一把说,“我没空陪你玩!”

“我知道,你要谈恋爱嘛,谈恋爱很了不起吗?”她转过身来,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盯着毒药看了半天,夸张地叫道,“我的妈呀,天下掉下帅哥哥!”

毒药完全不明白状况,只能转头盯着我看。

“想了解你身边的女人吗?”洛丢丢说,“你只要现在让司机开车,我一定会回报你莫大的惊喜。”

“你要是不下车,我也会回报你一个莫大的惊喜。”毒药说。

“算了算了!”看她可怜,搞不好又是被人在追杀,我连忙按住毒药对洛丢丢说,“是我朋友,带她一程好了。”

“姐姐你真好。”洛丢丢说,“我就去你们去的地儿,到了,你们放我下来,我保证不再骚扰你们!”

出租车启动了,横空出世的大电灯泡洛丢丢拍拍胸口,一副总算松了口气的样子。但没几秒钟,她就又不安稳了,掉过头来,盯着毒药一直看,羡慕地说:“姐姐你男朋友真他妈的帅得闪闪亮!”

我警告她:“闭嘴。”

“啧啧!”她羡慕地说,“难怪你跩得闪闪亮,有条件,有基础,有实力!”

“你朋友?”他实在忍不住问。

“自我介绍一下!”没等我开口,她已经迫不及待,“贫女姓洛名丢丢,小名无敌美少女,年方17,家境良好。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毒药不答她,只是对我说:“我头晕。”又扬声对司机说,“麻烦前面停车。”

“别赶我别赶我,我乖还不行么!”她喊完这一句,立马转回身去,用衣服蒙住脑袋,愣是一句话都不再讲。

毒药用质询的眼光看我,我只好低声对他解释说:“在律师事务所实习时,一个客户的女儿。”

“你这是当律师,还是当保姆啊?”他奇怪。

“你老婆牛!”前面那个不知死活的头闷在衣服里大喊,“我偷了她护身符,她让人差点打断我的腿。啊,我闭嘴!”

这个话题显然是他喜欢的,转头问我:“是吗?”

“听她胡扯,你以为我混黑社会啊!”

他伸手过来,在我脖子里拢了一圈,摸到了那个护身符,满意地笑了。虽然洛丢丢一定没看见,我还是像被人当众揭了短处一样,脸一阵阵发红。

他叹息说:“首都就是首都,啥稀奇事儿啥稀奇人儿都有。”

这回前面那位识相,硬是没回嘴,不过我估摸着,脸都憋紫了。好不容易挨到了目的地,她抢先一步跳下车,衣服甩过头顶,大喊大叫:“自由啦!”

趁毒药还在付账,我把她拉到一边,塞给她一百块钱,说:“快打个车回家吧,过年也不在家陪你妈妈。”

“我妈不要我了。”她接过钱对我说。

“胡说八道。”

“不信拉倒。”她吸着鼻子,将钱塞进牛仔裤兜里,一副落魄小太妹的模样。

“我妈跟那个姓方的有一腿你知道不?”她忽然问我。

“别以为没人知道你干了啥!”我警告她,“做人要知好歹。多想想别人对你的好。你做了些什么你心里最清楚。”

“那他去告发我啊,他为什么不去告发我!让他们来抓我好了,我可不怕!”

“好了。”我说,“我走了,你快回家吧。”

“你可以给我带个话,我迟早干掉他!”洛丢丢说这一句话的时候,眼神里燃烧着可怕的仇恨。

“别乱来,对你没好处。”我劝她。

“他死了就是最大的好处!”洛丢丢哼哼。

毒药走上来,拉住我,又对洛丢丢说:“再跟上来,你腿就断了,别说我没警告你。”

“帅哥哥,我愿意为你断腿!”她居然继续恬不知耻地跟在我们后面,“喂,就算你不愿意,至少也交换个名片哈,咋称呼?”

毒药停下脚步,无奈地对我说:“我要真打人了你可别怪我粗鲁!”

“你走啊!”我推她,“再不走我给你妈打电话了。”

“这招狠!”她蹲到路边一个窨井盖子上,像是通关马里奥的姿势,朝我们挥挥手说:“拜拜喽!”

我这才注意到,她只穿着一件很单薄的棉外套和T恤,这种天气里,实在是不保暖。

不过,活该,像她这样放着福不享非要“作得闪闪亮”的富二代,想想也实在没什么值得我同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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