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宫门


我紧紧地屏住了呼吸,这个声音我从未曾听见过,可听着他好像跟秦顺儿很熟的样子,谁呢……

“奴才给德大人请安,今天这儿是您当差呀?”外面传来秦顺儿翻身下马请安的声音。

“德……”我低低念了一句,抬眼看向小桃,她微微摇了摇头。

就听那位德大人哈哈一笑,“秦大总管,这是去哪儿?我记得你不是陪着十三爷去了别院吗,怎么这会儿又跑到这儿来了?”

秦顺儿陪笑了两声,“是,奴才原本是伺候着爷去的,只是府里头有点事儿,奴才这才先回了来。”

“哦——”那德大人长长地应了一声,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又问,“那这车里的是……”

秦顺儿一顿,忙赔笑说:“是伺候十三爷的贴身丫头。只是其中一个身子不爽,可别院那边又没什么大夫,爷这才命了奴才带她们回来,好请大夫瞧瞧的。”

“哼哼,十三爷还真是体贴下人呀。”德大人哼笑了一声,“好了,那撩开车帘子给我看看。”那个德大人随意说了一句。秦顺儿一时没了声音,像是愣住了,他可没想到这个德大人会提出这种要求。我心里也是一紧,若说是平常,这些人哪有胆子去查皇子府的人,秦顺儿方才已言明我们是胤祥的贴身丫头,更何况他们不怕胤祥,难道也不怕他身后的四爷吗?

“德大人,这……这不太方便吧?她们可是十三爷的身边人。”秦顺儿稍稍提高了调门,语意里隐隐有了两分威胁。

“呵呵,秦管家,咱是奉的皇差,最近有江南乱党流窜到京城闹事,皇上下令九门严查,你不会不知道吧?”德大人冷笑着说,“你看看城门那儿,过往车辆不是都在查?虽说是十三爷府的,可也不能例外;再说又不是福晋们,秦管家何必为难我们这当差的呢。方才十一爷府的也是查了才放进去的。”德大人的声调很平和,仿佛并不把秦顺儿的话放在心上,但我心里明白,看来今天是不能善罢甘休了,脑子飞转了起来……

秦顺儿一时也没了主意:“那您稍等。”就听脚步声响起,秦顺儿走到车窗旁,压低了声音快速地说,“姑娘,是九爷的人,但以前没见过您的,他要搜查,这个……”

我低低说了一声:“不妨事儿,让他们查吧,我自有主意。”

秦顺儿一顿,虽知不妥,但现在也没了法子,只听他转身说:“德大人,要查就快吧,这姑娘的身子可受不得风。”

我紧紧地拿棉布捂住了面孔,他们只说有乱党,又没看见乱党长什么样子,横不能还要扳了脸过来看个清楚;那个德大人我也从未见过,他应该不认得我才对;可若是要非看不可,那也只能证明一件事,就是八爷他们已经知道了。要真是那样,我心里冷笑了一声,死过一次还会害怕第二次吗?

小桃的手指冰凉,她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衣襟儿。我对她微微地摇了摇头示意她镇定,小桃微微点点头转而低下了头。我半靠在板壁上,做出一副身体不适状。只听得外面马蹄声缓步响起,秦顺儿突然惊叫了一声:“何义,你怎么在这儿?”

我略吃了一惊,何义,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能让秦顺儿如此惊慌,想必是认识我的人了,我的心一沉,果然……只听车外一个略微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秦大哥,小弟是奉了九爷的命令来协助德大人的。”他呵呵一笑,“毕竟各府里的内眷来来去去的,让这些兵痞子冲撞了可不太好,倒是咱们这样的奴才行事方便一些。”他顿了顿,又笑说,“今儿也算公务在身,就不和您多说了,赶明儿个兄弟请您喝酒。”说完就听见他翻身下马,向这边走来。

我脑子如陀螺般转了起来,在别院的八爷他们一定是猜到了或知道了些什么,不过这信儿传得还真是快,虽然不知他们怎么办到的,但是想必他们自有法子通知了京里的人。但若说当街就揭破了我的身份这种蠢行,想来如八爷、九爷那样的精明人,大概还做不出来。他们八成只是想确定一下我的身份,偏生赶上那些所谓的乱党闹事,正好给了他们一个查验的借口。

举凡有脑子的人,就会想到四爷若没“他”的允许,是怎么样都不敢把我这样的钦犯弄出皇宫去的,我又不是那样没名没姓,少了也没人知道的奴才。八爷大概是想赌一把,看看能不能抓一张底牌吧。康熙皇帝若活着,我自然什么也不是;可皇帝若死了,那我就是对付四爷他们的一把利刃……

我脑中各种念头一拥而出,心里盘算着。车外的秦顺儿却结结巴巴的,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秦大哥,您让让,兄弟看一眼就好,这边儿德大人好交差,您也好带着姑娘去看病不是?”车帘子被微微地掀开,何义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顿时映入我眼中,忍不住苦笑出来。对他,我还真有印象,唯一一次去八爷府,正是他引了路带我进去的。

心里微微一叹,怪不得书里说,和平是靠战争才能得来的,一味地退让躲闪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幸福,哪怕我想做个只会偶尔享受一下阳光的鼹鼠都是奢望。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句话,对于这些为夺嫡已杀红了眼的皇子而言,就如同战败宣言一样吧,就算前面遍布荆棘,也要前行,因为只要退一步,身后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眼看着那个何义慢慢地撩开了帘子,我悄然低了头,捏紧了拳头准备着……突然一阵破空之声响起,“扑”的一声,马车里瞬时又是一片阴暗。小桃已经吓愣了,我定定地看住了前面,如果我没听错的话,那应该是一支箭——一支把马车帘子牢牢钉起来的利箭!

马车外一片寂静,车里只有阵阵急促的“呼呼”喘息声。我偏了头去看小桃,她正睁大了眼看着我,一只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我这才反应了过来,原来这粗重的呼吸是自己个儿发出来的。我只好勉强对小桃咧了咧嘴。

“嗒嗒……”一阵如暴雨般的马蹄声响了起来,我下意识地想去偷偷掀了窗帘子看看是谁,却发现自己一下也动不了,只能僵坐着。一声马嘶之后,外面再度安静了起来,只偶尔听到马儿喷鼻的声音。

“奴才给十四爷请安。”翻身下马的声音纷纷响起。

“唔,起来吧。”十四阿哥随意地说了一句。我的心一悸,之前虽已隐隐猜到是他,做了些心理准备,可现在猛地听到他的声音,心里还是……

“爷,您怎么来了?您不是行猎去了吗?您这是……”过了一会儿,德大人嗫嚅的声音响了起来。

“哼哼,我怎么来了?爷倒想问问你,之前邀你去打猎,你不是推说腹有不适,连床都下不了了,怎么这会儿子又活蹦乱跳地跑到这儿来了?”十四阿哥笑嘻嘻的声音响了起来,只是其中隐含的冰冷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啊,十四爷,奴才这也是公务,耽搁不得,所以就是身子再不爽,这不是也得来嘛,呵呵……”德大人干笑着辩白了两句。

“哈哈——”十四阿哥笑了起来,“德阳,你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为国为民呀,真是佩服。”

德阳……我皱了眉头,这名字听着好耳熟,脑中念头一闪而过,他不就是那个……“十四爷,是……”德阳压着声音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我虽伸长了耳朵,也只隐约听到个“九”字,忍不住轻叹了口气,看来八爷他们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

想想也是,这么多年了,四爷这大变活人的把戏瞒得也够久了。这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不用说那些时刻伺机而动,等着抓住对方弱点而将其撕得粉碎的皇子们。胤祥的开释就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种种恶意倾巢而来,如果说之前的圈禁只是没了自由,那么开释之后就是除了自由,而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了。

只是心里有几分奇怪,看样子八爷他们应该不是今天才知道的,要不听方才他们对话的意思,好像九爷他们想把十四支走似的,可是之前听十爷的口气却不像是知道了什么的样子……一时间心乱如麻,隐隐有个念头在脑海中飘浮着,只是怎样也想不清。

“秦顺儿!”十四突然呼喝了一声。

“是!”窗外的秦顺儿忙答应了一声,“您有什么吩咐?”

“这车里的是你们府里的丫头?”十四的声音变得有些僵硬。

“回爷的话,是伺候十三爷的丫头,只是有个在别院病了,这才送回来给大夫看的。”秦顺儿恭敬地答道。

“唔。”十四阿哥沉吟了一下,“那你们走吧。”

我一愣,车外的秦顺儿也是一顿,忙答道:“是,那奴才们先去了。”他顿了顿,“呃,爷——这支箭?”

“哼。”十四阿哥轻嗤了声,“佟希福,去。”

“奴才遵命!”一个沉厚的男声响了起来。我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佟希福,那不就是冬莲痴心相恋的那个侍卫的名字吗,他怎么去了十四阿哥身边,那冬莲呢,她……

心思混乱间,只听“噗”的一声轻响,那支箭已被拔了起来。车帘子被风轻轻带起了一点儿缝隙,十四阿哥正挺立马上,瞬也不瞬地看着车里,虽知他看不见,我还是下意识地用手捂紧了嘴巴,外面的秦顺儿忙麻利地把车帘子掩好,招呼着车夫赶紧出发。

正要走,“十四爷,您这样,奴才对主子不好交代呀。”德阳突然出声制止。

十四冷笑了一声,“不用你交代,我自有交代,你去办你的正事儿吧,嗯。”我虽看不到十四的脸色,但是听着他揶揄的语气,可以想见,就是再借那个德阳一个胆子,他也不敢去拦这个出了名胆大又火暴的十四贝勒。

虽不明白十四阿哥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可不管怎么说,他毕竟还是放了我一马,心里有些酸涩。马车摇晃着走起来还没两步,突然又停住了,我的心还没放回肚里,就又悬了起来。

“十四爷,您这是……”秦顺儿有些惶惑的声音响起。

“哼哼,上次不是和十三哥说了吗,他的那副弓箭要送我,今儿正好也没什么事儿,跟你回去取了来。”十四阿哥状似随意地说,“这个是十三哥出城之前答应我的,说就在府里放着,让我随时去取,怎么,没什么不方便的吧?”

“啊……那倒没有,只是……”秦顺儿尴尬地说道。

十四阿哥哈哈一笑,“既然没有,那就走吧。”

马车缓缓地动了起来,小桃颤抖着靠了过来,我强笑了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心思已转到车外跟随着的十四身上了。他到底想做什么,不让八爷他们揭穿我的身份,可自己又偏偏跟过来……城外这一闹,胤祥和四爷都应该得了信儿了吧。其他的皇子呢?他们的眼线可不是瞎子。八爷他们又会怎么做?还有那个人……心念起伏不断,马蹄一声声仿佛都踩在我的头上,太阳穴一阵阵地抽搐着,没等我想明白,马车已行进至离府门不远的小街上。

我听着秦顺儿在外面叽叽咕咕地,在跟十四阿哥说些什么,翻过来倒过去地就是想让他先进了府去,可十四阿哥却一反常态,什么也不说,就这么好性儿地由着秦顺儿唠叨个不停。我心里苦笑,八成胤祯根本就没听清楚秦顺儿在说些什么吧……日日怕见面,要是真的见了……我抿了抿嘴唇,那也就罢了。

感觉到马车的速度缓了下来,我做了个大大的深呼吸,回头对一直僵着的小桃一笑。她一愣,我笑说:“听说过三十六计吗?”她傻傻地点了点头,“其实还有第三十七计的。”我冲她眨了眨眼。

小桃也眨巴着眼睛,刚要张口,车夫“吁”的一声,马车停了下来,我来不及再和小桃说什么,只是转回了身,挺直了背脊,等着与十四面对面的一刹那。心里虽平和了些,却仍忍不住苦笑,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剩下第三十七计,装傻充愣,死不认账了。

等了一会儿,外面却毫无动静,我不禁有些奇怪,心里只是想着,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如果他抻着半个钟头都不来,那我还真不敢保证,到时候这勇气还能剩下多少……

正胡思乱想着,一阵脚步声传来,却是府门的方向,心里一怔……

“奴才给十四爷请安。”一个略微尖细却不慌不忙的声音响了起来,声音一入耳,我方才挺直的背脊就仿佛被急冻住了一样,一寸寸地断裂着,甚至那咔咔的声音都万分清晰地回响在耳际……

这个声音是我永远也忘不了的,如果说初生的动物会把第一眼看见的事物牢牢记在心里,那人也会把死前最后见到的人和听到的话牢牢地记在心……

车外的李德全声音虽然不大,却如同魔咒一般,让每个人都僵直在原地,无法动弹。隐隐约约听他低低地和十四阿哥说了几句什么,十四阿哥却没再发出半点儿声音。

已顾不得紧张得仿佛随时会昏倒的小桃,我的心里一片空白……原本也曾想过,随着胤祥的开释,康熙皇帝对于我的再次出现会有怎样的反应。不是没想过最坏的结果,原以为能坦然面对的,只是事到临头才发现,死过一次的人还是会怕死,嘴里一阵苦涩泛起,伸手想揉揉太阳穴镇定一下,这才看到手一直在不停地抖。

车帘子一动,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之后好像就再也不动了,一只手伸了进来,缓缓地撩开了帘子,李德全那熟悉的脸孔露了出来。他扫了我一眼,见我死死地盯着他,他却仿佛不认识我一样,脸上的筋肉动也不动,只是又转了头看向小桃,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下车。

惊慌失措的小桃显然也认出了他是谁,人仿佛冻住了一般,直直地盯着我看,嘴唇不自知地微微抽搐着。李德全倒也好性子,什么都不说,就这样站在车前静静地等待,只是微微侧着身子,挡住了外面那些窥测的目光。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冲小桃点了点头,虽然想挤出来个笑容来安慰她,可是……一股热意却不期然地冲上了眼眶,忙闭了闭眼,只向她挥了挥手。过了会儿,耳边传来小桃窸窸窣窣下车的声音,车里一暗,马车又动了起来。

就这样,一切仿佛如昔日重现,我又坐在这一片黑暗中,被带向另一处黑暗,却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被迫感受着心被恐惧一点点蚕食的痛苦……

京城应该已经被暮色笼罩住了吧,马车里越发地阴暗起来,我拢膝靠在车窗边,猜测着现在走到哪里了,是景山,还是……慢慢伸出手去,悄悄掀起一点缝隙,昏暗中,那抹大红色看着越发地沉重了起来,不远处宫门上的门钉却被灯笼折射出了点点微光。我缩回了手,想自嘲地笑笑,却怎么也咧不开嘴,绕了那么久的圈子,终于还是回到了原点。

“站住!”一声呵斥传来,脚步声响起,想来是守卫宫门的卫士们来盘查。“啊,李公公,怎么是您呀。”一个讨好的声音响了起来,李德全却什么话也没有说。我不知道李德全做了什么,外面静默了一下子。“快,开宫门。”方才那个声音呼喝了起来。一阵杂乱,沉重的宫门“吱呀呀”缓缓打开的声音传了进来,我只觉得那紧涩的门轴挤压的仿佛是我的心,忍不住伸手按住了心脏。

马车走了半晌,外面却是万分安静,一路上不曾听见一点儿人声,只有车轮轧在青石板路的“嘎嘎”声。“好了,就停在这儿吧。”李德全吩咐了一声。我心里一顿,咽了口干沫,瞪大了眼睛盯着车帘子。“你们都先下去吧。”一阵离去的脚步声响起。过了会儿,车帘子被轻轻掀开了,外面的宫灯发出了柔和的微光,照着车门口。

李德全一脸的平淡,既不趾高气扬,也不卑躬屈膝。“嗯哼,”他清了清嗓子,“您先下车吧。”

我微微一愣,以我现在的身份,自然不能再称什么福晋、主子,但他并没有直呼我的名字,也没有叫声姑娘,而是用了这个很模糊的“您”。心里不禁揣测,这个康熙皇帝身边的大总管,用了这个还算客气的称呼,对我意味着什么呢?皇帝的意思是……看着他肃手站在外面,我压下心里的疑惑和恐惧,慢慢从车厢里挪了出去。

一只手伸了过来,我犹豫了下,伸手扶住他借力下了车。李德全的手和我的手一样冰凉,只是他的干燥而我的手心都已经湿透了。不禁有两分不好意思,我悄悄在衣襟儿上抹了抹手心,嗫嚅着说了声“谢谢”。他却仿佛一无所觉,只是挑起一杆灯笼,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我跟上。

又回到这还算熟悉的地方,缓步其中,看着那些似曾相识的亭台楼阁,心里倒是有些安定起来,我不是不曾为自己的生命努力过,只是结果却从不是由我自己来决定,既然如此……我冷笑了一声,自己却是一愣,许久不曾这样了,那时候冷笑最多的时候还是在宫里吧,心里突然有些好笑,难道冷笑这种怪癖,一直留在宫里等着我回来吗……

“这就到了。”李德全突然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却看见我脸上淡淡的笑意,他一怔,那一直像张白纸似的表情,终于有了褶皱。我撇了撇嘴角儿,心里倒有了几分解气似的感觉,也不开口,只是像他之前那样安静地站着。

李德全垂了垂眼皮,再抬眼又是一脸的平常了,“您跟我来吧。”

我微眯了眯眼,这老油条……我点了点头,跟着他转向,顺着一道回廊往下走着,路上依旧没有碰到半个人影儿,看看四周,我可以肯定这里不是西六宫,难道……

没走多久,一个在回廊深处的院落露了出来,再往前看去,似乎那是一个很大的院落群,隐约灯火闪烁,人影憧憧,只是这个院子最靠外围,却一片黢黑,看着很不协调。我忍不住皱了眉头,这到底是哪儿,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从未来过这儿。虽说宫里没去过的地方不少,可如果是后妃宫女可以去的地方我都去过,没有去过的只有……

李德全脚步不停地走了过去,轻轻推开了院门,没上锁,里面也没有人出来应答。他肃手请我进去。我心里的疑惑越发地重了起来,可也没有办法,再放缓的脚步,终究也是会走了进去的。

这是个不算小的四合院,与宫里其他院落的格局也没什么不同,我打量着四周,房屋廊柱都是簇新的,地面也打扫得很干净,与我上次被拘禁时住的蕴秀宫大不相同,心里不禁苦笑,看来这次就是死,待遇也比上次强多了。

“您这边儿请。”掩好了院门的李德全走了过来,伸手指了指左手的一间耳房,“您暂时先歇在这儿吧,东西奴才都准备好了。”他顿了顿,垂眼说,“很多事儿就算不说,想必您也明白,奴才就不再啰唆了,您歇着吧,明儿奴才再过来。”

听他一口一个奴才,我心里越发地混乱起来,真的不知道这再入宫门究竟是祸是福,可心里也明白,若是想从这太监那儿弄个明白,那只是白费心思罢了,可不管怎么说,这应该是皇帝的意思吧。

心里千回百转,看着四周黑沉沉的屋宇,一种说不出的任人摆布,却又无法挣脱的绝望突然涌上了心头。看着李德全一副看似恭敬的样子,忍不住淡淡嘲讽了句,“不敢当,公公您也太客气了,奴才这两个字我可受不起。”

可惜这样的讽刺微风仿佛连他的眉毛都没吹动,他只是略弯了弯身,放了一只灯笼在地上,就转身出去了。外面“哐啷”一声,我忍不住扭了扭嘴角儿,这还用锁吗,我又不会飞檐走壁。

院子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那只灯笼随着晚上的寒气或明或暗。方才一直精神紧张也不觉得冷,这会儿一静下来,那股寒意似乎不可抑制地从心里泛了出来,与四周的寒风一唱一和。

“阿嚏——”我揉了揉鼻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了灯笼。也许皇帝有千百种方法除掉我,但最起码我还可以选择不是因为肺炎。迈步向耳房走去,下意识地往正房方向照了照,“懋勤殿”三个字清晰地现了出来。

我猛地顿住了脚步,喃喃地念着:“懋勤殿……”心里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仿佛连苦笑的力气也没有了,没想到有一天居然会来到康熙皇帝日常起居的地方。

懋勤殿,位于乾清宫南面,是它的一个组成部分,里面收藏着御用图书、文房四宝以及为皇帝准备日常用到的颁赐文件等等。怪不得这里收拾得这么干净,平常应该有懋勤翰林们当值的吧。

快步进了耳房,强迫自己不要多想。借亮儿点燃了书案上的蜡烛,发现案上放着我再熟悉不过的食物盒子和暖斛子,又觉得屋子里并不冷,四下看看,发现床榻前早生好了一个熟铜火盆儿。走近前看,床帐被褥也都是新的。

我解了斗篷放过一边儿,顺势坐在床上,心里乱糟糟的。今儿一天经历的惊险和意外,比我这之前三年的总和还要多得多。每当我以为我已经明白了什么的时候,就会又有一个变数冲了出来,冲我龇牙咧嘴地咆哮。只觉得头痛欲裂,“呼——”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床上。帐子边缘垂下来了点点流苏,正随着室内的空气微微飘动着,红艳的牡丹绣在帐顶,不禁让我想起了上次皇帝送的那件福晋行头,也是这样的大红牡丹。

我忍不住地想着,胤祥一定急坏了吧?他会不会又像上次那样闯进宫来大闹一场?四爷呢,他也一定知道了,这次他还能怎样?人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两次,幸运也是一样的吧……

“哐啷——”我吓了一跳,惊醒了过来,猛地坐起身来,眼前一片晕黑,过了会儿才恢复了视力,四周看看才明白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连鞋子都没脱。

我使劲搓了搓脸,站起身来向外走去,门一推开,一股清新冷冽的风迎面吹来,身上一寒,精神却为之一爽。看看大门口,一个新的食盒和——一个干净的马桶摆在那里,我踱步过去,看了这颇为怪异的组合一会儿,苦笑着拎了进去。

就这样过了整整七天,每日都有人按三餐送这些东西过来,却从不露面。屋子里倒是放了不少书本纸墨,可正殿和其他的房屋却都统统锁紧了,我也浑不在意,每日里只是看书,要是实在胡思乱想的受不了了,就到院子里跑步。

不知道这些天外面是惊涛骇浪还是波澜不惊呢,我隐隐觉得皇帝似乎无意杀我,只是不到最后关头,这也只是种妄想而已。像上次那样给胤祥的万言交代似乎也没了必要,这已经证明过了,没有我,他也能活下去,不是吗,想到这儿,忍不住苦笑……

“呼呼——”嘴里吐着白气,我绕着院子不停地跑着,身上热汗不断冒了出来,身体虽累,心里倒是舒服了不少,一天到晚老是想东想西的,真怕自己最后得了抑郁症什么的。

虽不知道往后结果如何,没命也就罢了,若是有命,身体却坏了,那不是和没有一样吗,人与人之间的胜利往往不是谁拥有得多,而是看谁活得更长。

身后门口那边突然“哐啷”一响,我一愣,今儿来得好像早了些,这还没到晌午呢,心里一边想着一边放缓了速度停了下来。快速地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一下心跳,我转过了身来,“啊!”我低叫了一声,倒退了两步。

秋香色的常服,暗金色的蟠龙马甲,麂皮靴子,腰间的明黄荷包,冠冕上镶着一块温润美玉,已然有些花白的胡须,依然精芒闪烁的眼和永远高傲翘起的嘴角儿……我愣愣地看着,数年不见,康熙皇帝竟然老了这么多。

康熙皇帝并不开口,只是面无表情地背着手站在门口,微眯了眼看着有些气喘吁吁的我,眸色深得让人看不清其中的真实,那曾感受过的沉重压力又重新压上了我的心头。

“嗯哼。”皇帝身后的李德全见我只是不言不语地站着,就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我心一抖,下意识地就想跪下,可膝盖硬得如铁铸一般,费了半天的劲儿才缓缓地跪下来。

心里突然明白过来,我根本不想再跪这个曾让我假死过一次的人,正确地说我是根本不想再回到那种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日子里去。不管心里怎样想,想生存下去的意欲还是让自己磕了一个头下去,只是“奴婢”两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是含糊地说了一句,“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唔,起来吧。”康熙皇帝淡淡地说了一声。我拙手拙脚地站了起来。康熙看了我两眼,没再说话,只是往耳房的方向走过去。李德全忙赶了上去,恭敬地撩起了门帘,康熙一偏身走了进去。

李德全并没有放下门帘儿,而是转了头看向我。我心一紧,暗自做了个深呼吸,迈步向房里走去。经过门口,我扫了一眼李德全,他低着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我咬了咬牙,一低头进了门去。

一进门发现康熙皇帝已坐在书案后,正端详着我早上写的一幅字,我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那上面就几个大字,“不经死之惧,焉知生之欢”。见康熙并不发话,我实在不想跪了,就悄没声地站在了一边。

“字写得不错,比那时倒多了几分挺拔。”康熙皇帝突然开口。

“啊——”我一愣,“是,您过奖了。”我低低地答了一句,这种生死一线天的时刻,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压住心里的慌乱,以不变应万变了。

在这以精明睿智闻名的帝王面前,像第三十七计那样的馊主意,我是别想了,忍不住苦笑出来……

“恨吗?”我心思一滞,回过神来才看见康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放下了手中的字幅,正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我微微垂下了眼,“不。”

“哦,为什么?”康熙放松地靠在了椅背上。

我虽低着头,仍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利剑般穿透了我。我低喘了一口气,“没什么好恨的,人能活着最重要。”

“哦——”康熙长长地应了一声。屋里又安静了下来,那种沉默的压力,恍如浸透了水的沙袋一样压在我的心上,手无法自抑地颤抖起来,我只能用力握紧了拳头。

“这几年,胤祥的身子打熬得倒还好,”康熙仿佛自言自语一样淡淡说道,“没有枉费朕留了你一条命。”我的心猛地一抖,睁大了眼看向悠然看着窗外的皇帝。一种无法言喻的情绪涌了上来,想放声大哭,更想愤怒尖叫,原来这才是他让我活下来的真正理由吗?我一直知道皇帝很无情,可真当这种视人如草芥般的无情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那种悲愤的感觉不是用愤怒、恐惧、狂喊或大哭所能表达的。

康熙皇帝显然并不理会我心里如岩浆般翻滚的情感,“你说过,都是朕的儿子,手心手背都一样,不应该保了谁又舍了谁……”窗外的阳光清晰地照在康熙皇帝花白的鬓角上,眼角的皱纹仿佛堆满了疲惫。我一怔,心里翻滚着的各种情绪迅速冷却了下来。

我心里仿佛抓住了什么,皇帝今天来的目的看来不是想要我的命,不然他不会亲自来,难道他杀人还需要解释吗?那是为什么……难道,一个念头如雷击般闪过脑海。我愣愣地看着康熙皇帝,难道说他……

“老十三就像他额娘一样,是个极重感情的人。人人都说满人多情,哼,多情——”皇帝回过头来,目光如刀如剑,“你是个难得的女子,可是再难得,朕也不能让你毁了朕两个儿子。”

我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手紧紧地抓住了胸口,这就是他今天要跟我说的话吗?皇帝见我一脸的苍白,目光闪了闪,转了头沉吟着说:“那时你肯为了老十三舍了一条命……”他回转了头,“现在呢?”

“一样。”我连犹豫都没有就回答了出来,我说的是真心话,更何况在我内心深处一直藏着一个念头,要真是这样,也许一切就都结束了,这只是一场充满了甜蜜与无奈的梦而已。

皇帝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他慢慢地说:“要是他和四阿哥只能救一个,又怎样呢?”

我的心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眼泪瞬间不可抑制地溢满了眼眶,果然问到这个问题了,当年十四阿哥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就知道,早晚这个问题会变成一个劫数。

我顽固地不想让眼泪掉下来,虽然泪眼模糊,却还是牢牢地盯着康熙皇帝,耳边传来自己如同背书一样清晰的声音,“胤祥。”只有这一个答案,不是吗?我的心不停地抽搐着,如果不这样说,我会害了三个人,而当初我早就发誓,我会让一个人过得幸福,而为了另一个人……

“是吗?”康熙淡淡地应了一声。

“是。”我缓缓地跪了下来,“四爷对我是很好,可我不是为了这个才……”我顿了顿,“是因为他对胤祥的好,对胤祥是真正的兄弟情分,这在百姓家原本平常,可在这儿太难得了。所以我,是真心地敬他,敬他——如兄长,只是这样。”我认真地说出了这番话。

康熙皇帝什么也没说,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看着他闲适的表情,从方才起一直压抑着的种种情绪,如海潮般拍打着我的胸膛。我脑中一热,话冲口而出:“其实这很正常,人人都自私,出了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最爱的人。”我抬起眼看向康熙,“不要说是四爷,就是您和胤祥一起出事,我也只会选择救胤祥的。”

康熙微微一怔,眯了眼看着我。我轻扯了扯嘴角儿,“这不关乎什么纲常伦纪,这只是人之常情,不是吗?”说完我急速地低喘了一声,人也瘫坐在小腿上,该说的都说了,他要怎样就怎样吧。

屋里一片安静,其间只有我偶尔低促的呼吸声响起。

“哈哈——”康熙皇帝突然放声大笑,我一哆嗦,越发地低了头,“人之常情,哼哼,说得好。”一阵步履声响起,一双麂皮靴子慢慢踱了过来,在我面前站定。我暗暗握紧了拳头。

衣履声响,皇帝竟然半弯了腰,明黄的荷包就在我眼前轻轻摇晃着,他低声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别忘了你今天说过的话。”我情不自禁缩了缩身子,看着他缓缓抬起身儿,转身往一旁走了两步,突然抬高声音,“李德全!”

“奴才在!”屋外的李德全应了一声,掀了帘子走了进来,肃手躬身。

“去,叫十三阿哥到这儿来。”康熙低声吩咐了一句。

“是!”李德全打了个千儿,躬身往外退去。

康熙皇帝转头又往书案后走去。我心里一阵热一阵冷,他叫胤祥过来,是不是说这关算过了?

“起来吧。”康熙随意地说了一句。

我一怔,“啊,是,谢皇上。”我用手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不知道一会儿见了胤祥,他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康熙又拿起方才那张字幅,看了两眼,见我望着门口,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外面说了一句,“老四,你先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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