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柏嘉站在一间简陋的屋子中间,看着这地方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张床,上面铺着的床单倒算是干净;一个五斗的抽屉柜,上面放着一对母女的合影;一张折叠的桌子和几把塑料折叠椅靠在墙边,抵着墙角还放了个牛津布的箱子。
与这房间的清冷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满屋子墙上贴着的剪报和照片。从贴东西的间隙中可以看出,早年刷的白墙已经碎裂了,不知是老房子潮湿渗水引起的裂缝,还是用钉子钉了那么多下才造就的无处不在的小裂缝。柏嘉仔细看着所有这一切,都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其中也有些用白板专用的红笔连起了一些人物关系线。各种照片,从泛黄老旧的,到新近拍摄的,里面竟然还有她从未见过的郑迟小时候的很多照片。她一眼就能认出他的样子从小到大,完全没变,穿着不合身的肥大校服,就算是最让人显黑的湖蓝色,在他身上也映得那张脸白白的。而大多数照片中,站在他身边的那一圈同学里,又有个姑娘格外显眼,她好像也没什么太大变化,就算到现在,也是一样黑瘦高挑,那种轮廓分明的小脸,就算藏在最角落的地方,也一样会不可控制地跃入人的眼帘。
确实不能让自己看到这些照片呢,柏嘉心里想着,嘲笑着自己。不然洪柚来打开门的第一瞬间,她就会认出她来,自己对人面孔的记忆和识别能力还是挺强的。
还有一些老照片,则是郑迟的家庭照。看上去跟那个年代所有的家庭一样,在灯下的一家人个个面目模糊,却也都不勉强摆出幸福的笑脸。个子高大的男人明显是一家之主,旁边瘦小清秀的主妇是婆婆郑主叶,大多数情况下,她都在照片里一手搭着儿子郑迟的肩或是强行拉着他的手,郑迟的身体在抗拒着,却还是在闪光灯亮起的一瞬间没有甩开母亲。另有一个年轻人,在照片里看上去是二十出头的模样,一个典型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快乐年轻人的模样,数他的姿态最为生动活泼。这小伙子顶着一头烫卷的时髦厚发,脸型瘦削,手一会儿叉腰,一会儿上扬,脸上似乎一直笑得肆无忌惮,这有点像是……
柏嘉想起了一个人,她指了一下这张照片:“这是之前你带我去的那个货行的老板吧。”
洪柚点点头,拉了把椅子让柏嘉坐下。
“这是郑迟的母亲,在他上小学之前再婚的男人,叫陈家桥。陈家桥之前的妻子生病去世了,拖了个儿子过来,就是这个,叫陈雪枫。”
柏嘉想着,在结婚前,郑主叶和郑迟一直告诉她的是,郑迟是个遗腹子,父亲是海员,在一次长期出海的时候得传染病死在境外了。之后郑主叶一心要把儿子带大,所以再也没有结过婚。
她不由自主把带着的包揣进怀里,调整了下坐姿。但包依然硌着她,让她不舒服,因为里面装着郑主叶那本又大又方的菜谱本子。
“你说,要告诉我一个很长的故事,你说吧。”柏嘉看着洪柚拉了另一把椅子,在她面前坐下。
“但在说所有事情之前,我想先跟你道个歉。”洪柚说,“这段时间,郑迟又跟我在一起了。这确实是我计划的一部分,但我也想对你坦白所有。”
柏嘉抱紧了本子,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自我和他结婚以来,他一直在出轨,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柏嘉的语调冷冷的,“但我今天跟你来这里,并不是来接受你对我的道歉的,抓小三这件事对我来说没有意义,从孟杨这事开始,我就这样认为。”
洪柚没看她眼睛,低下了头:“我很抱歉,你一直很信任我。”
“你既然把我带到你这个所谓真正的家,”柏嘉看着她,“有什么想说的,就都说出来吧。这大半年,你跑去我妈和我妹妹家做保姆,一边勾引郑迟,一边又给我上厨艺课,这一整套动作,想必你也沉浸其中了吧。那就把你的目的说出来,至于其他事情,听完你说的之后,我自然会做判断的。”
洪柚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郑迟的继父陈家桥,在1999年的年三十晚上被杀,死因是被刀具砍伤,引起失血过多死亡。犯人当场被抓获,是他在第一段婚姻里的亲生儿子陈雪枫,他很快就承认了是因为他母亲留下的房产引起父子吵架纠纷,他用自己平时工作时候的刀具袭击了父亲。但过后不久,警察找到了我母亲,问她一个问题,那就是有没有给陈家桥下过毒。我母亲觉得冤枉,不久之后为了自证清白,上吊自杀了。”
柏嘉的心脏微微一颤。
洪柚顿了几秒钟,抬头看了眼柏嘉,继续说下去:“你一定会有疑问,陈家桥被砍死,为何来问我母亲下没下过毒这样的事。是因为当时我母亲跟陈家桥有不光彩的关系,案发前一个月,陈家桥表示已经跟郑主叶谈妥,会择日去办离婚手续,他就从郑家老宅搬了出来,跟我和我母亲生活在一起。因为这件事,我跟郑迟从青梅竹马的玩伴,走向了决裂,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就在大年三十那天,这件事好像有了转机。”
1999年的大年三十那天,洪柚一早就起来,开始给自己的东西打包。统共也没几件衣服:夏天的连衣裙质地轻薄,可以折叠到手帕大小;毛衣和春秋天的外套一件隔着一件放,就可以把蓬松的毛衣压一下,不至于太占地方;庆幸现在是冬天,厚羽绒服不过也就这么一件,就不用收进箱子里了;至于校服,去另一个地方,也就要换另一个学校的,就不带走了吧。
洪柚拿着两只牛津布箱子中的一只,迅速地把一切衣物都归置好,拉上拉链。从小到大,她已经适应了这种迁徙的节奏,收行李格外干净利索。母亲说,没有生在自己故乡的人,长大之后也容易一直搬家。她把这句话听了进去,在很小的时候,便已经顺从了这句话给她带来的命运。虽然父母都是土生土长的平风镇人,但她母亲洪燕是个不甘心一辈子在小地方过小日子的女人,她要出去见世面,看各种新东西,学各种新本领,并且执念地觉得没有自己搞不定的事情。所以最早的时候,她就带着洪柚的父亲离开了平风镇,但没想到,刚在广州三年,丈夫便生病去世,让她在异乡独自打工,还拉扯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丈夫临死前还念叨着,自己是因为水土不服才得了病,但洪燕偏不肯认输回乡,她带着小洪柚去了济南,这次待了五年,最后离开是因为相好的男人被查出癌症,男人家里人给洪燕算了八字,说她克夫。洪燕气不过,又带着女儿换地方,这中间辗转了相邻省的好几个市,也就是那几年,洪燕工作虽不稳定,却让她从这一家早餐摊到那一家苍蝇馆,学了做面点又学炒菜,几乎掌握了制作食物的十八般武艺,最后有人建议她去上海,那个人海茫茫的大上海。一开始洪燕也不敢想象,但她终究还是无畏地带上一点行李、一身本事和一个年幼的女儿就这么去到了那里。第一份工作也是她在那里唯一的一份工作,是在一家老式西餐馆后厨,从洗碗工干起,到最后离开的时候,已经是那里的半个主厨。教给她怎么做土豆沙拉和炸猪排的老师傅想让洪燕继承自己的位子,她却偏偏又看上了在上海如火如荼发展起来的快餐生意。洪柚记得,离开上海之前,母亲带她去吃了一次肯德基的炸鸡。说实话,她也不想走的,难得在这里稳定一点,她好像也可以慢慢静下心读进去一点书,虽然早知道自己不是学习的料,但在此之前,她已经留了三次级,要回去,就得和比自己小两三岁的孩子一起再上初三,她已经经受不起这样的嘲笑了。
最后的最后,炸鸡店在老家确实是开起来了,她也好不容易适应了学校生活,这多亏了校长陈家桥和郑迟。但没想到的是,幸福之路又分出一个岔,那位看着关爱她的校长,她初恋男孩的继父,一夜之间就让她成了第三者的女儿。洪柚看着另一只打开的空箱子,无奈地摇摇头。还能怎么样,母亲洪燕的命运法宝只有一个,那就是去下一个地方。
走吧,快离开这里吧。洪柚看了眼桌上的台历,她用红笔圈了个日子,年初六。她听见陈家桥对洪燕说,过年民政局不开,要年初六才上班。洪燕回答,那就赶快去办吧,办完就可以离开平风镇了。
这年初六,想来是他与郑迟母亲定下去离婚的日子,离完了,他便自由了,母亲洪燕便不是第三者了。洪柚看着红笔画的圈,心想着,赶快吧,但忽然心头又一怵,如果到了年初六,那也是郑迟失去父亲的日子了。办完了,她确实可以和母亲以及陈家桥一起远走高飞也好,落荒而逃也好,她却再也见不到郑迟了。
洪柚跪在地板上,面对着行李,胸中被什么东西塞着,闷闷地疼着。
今天是大年三十,她想着,得给他准备点什么新年礼物。无论他接不接受,往后再也看不到他了,她也可以把礼物给他放在他们的秘密基地里。
洪柚想了想,整理出几张看着有点昂贵的唱片,一个日本进口的铅笔盒,然后把东西都放在一个袋子里。她想着,可以试着约他一下,也许,郑迟也不会如此绝情吧。
楼下有点响动,奇怪了,陈家桥和母亲洪燕都没在家,莫不是进了小偷?洪柚轻手轻脚下楼查看,竟然是郑迟在厨房里捣鼓着什么。他打开一扇橱柜的门,正把包里的东西往柜子里放。
“你怎么来了?”
郑迟听见有人说话,迅速把厨房橱柜的一扇柜门关上。他抬起头,看着洪柚慢慢走下来,脸上表情有点不自然:“我妈说你们要走了,让我给那个人送新配的补药来。”
“那给我吧。”
“已经放在柜子里了。”郑迟站在原地没动,像是酝酿着要说什么。洪柚想着,也许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把礼物给他,没想到郑迟却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等一下,我们去老地方见吧。”
洪柚鼻子有点酸,她明白,他也明白了,这应该是最后一次的见面。
她朝门外方向看了看:“你赶快走吧,等会儿万一我妈回来了,让她撞见不好。”
郑迟用力点点头:“你会来的吧?”
“会。你等我一会儿。”
等他一走,洪柚下楼去,又打开了那扇柜门,检查了一下。洪柚看着那两瓶药,一瓶是新的,另一瓶则剩了有一大半。她把柜门关好,上楼去换衣服了。
洪柚出门之前,听到陈家桥和母亲洪燕进门的声音,两人吃完午饭去采购年货,到三四点才回来。陈家桥是个大个子,上楼梯的脚步声很重,压得老房子楼梯吱吱呀呀的,呼吸也显得有点粗重,像是感冒了。陈家桥似乎在抱怨什么,洪燕则在劝他。
“真是不治不行了。”
“开年我陪你去医院看看,感觉也不是什么太严重的问题。”
“燕子,咱们说的不是一个问题。”
洪柚站在楼梯口,陈家桥和洪燕抬头一看,停止了说话。
“柚子,要出去啊?”洪燕看女儿穿得齐整。
“嗯,去跟同学告别。”洪柚扬了扬手里的袋子,“不是要走了吗,我送他们告别礼物。”
陈家桥和洪燕听到她这么说,对看了一眼。
“对了柚子,这几天郑迟来过家里吗?他妈妈跟我说,他来送过药。”陈家桥柔声问,似乎想要转移话题。
“送了,刚来送的,”洪柚答道,“就在下面的柜子里。”
听到这话,陈家桥转头下楼,往下走之前又用胳膊轻轻搡了一下洪燕,似乎在暗示什么。
“柚子,你来,我跟你说几句。”洪燕走上楼梯,亲热地挽着洪柚,往小房间走去。
“什么?不走了?”洪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让我怎么去跟郑迟说呢?”她没料到,听到母亲洪燕的决定,自己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
“你们有没有想过,照这种情况,我们就这么死皮赖脸生活在这个镇上,我是没这个脸。”洪柚有点激动,“都已经说好了,要去上海,我也真的想去上海。”
“你啊,”洪燕抬手想抚摸一下女儿的头发,洪柚躲开了,“你其实还是觉得,在这里没办法面对郑迟。”
“那确实啊。”
“别喜欢那个男孩。”洪燕像是恳求女儿,“我们跟他们家,不合适。”
“你真的别搞错了,妈,”洪柚带着点哭腔,“是你先去破坏了别人的家庭,把人家的老公抢到手了。我和郑迟是无辜的呀,妈。”
洪燕看着女儿,又看了看洪柚手里一直没放下的东西。“女儿,你以后就懂了。”她垂下眼皮,“我不是第三者,也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从以前到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的努力,我凭什么要放弃辛辛苦苦开起来的店,把这里的一切,就这么让给她?”
“可你让郑迟失去一切了呀。”洪柚脱口而出。
“这些东西,是你要送给郑迟的吧。”洪燕正色道,“也好,你说是告别礼物,那就是告别礼物了。赶快去了给他,就回来吃年夜饭。陈家桥一会儿也会去郑迟他妈那边,最后吃个年夜饭,给她过个生日,告诉她我们的决定。大家都做了了断就好了,谁也不欠谁的,从今往后,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吧。”
洪柚怔怔地站着,听母亲说得理直气壮。既然母亲已经做了决定,就是什么都拉不回来的了。
洪柚拿着礼物来到桥洞下的大木船时,已是五点多。
冬天黑得早,天边残存着一点晚霞,在桥洞的一侧拉出一个橘色的光斑,慢慢地变长又变淡。郑迟一个人坐在木船里,看上去已经到了很久,他独自发着呆。
洪柚犹豫了一会儿,看他完全是木然的,似乎没觉察到她已经悄然而至。也许他早已感知到,却仍不想搭理自己。
她咳嗽了一声,郑迟这才回过头来,两人直愣愣地互相看了一会儿。洪柚觉得自己的眼眶渐渐热起来,这才一屏息一低头走进了桥洞。郑迟像之前那样伸出手,她握着他柔软的手,踏进了大船。
洪柚坐在他身边,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她组织着语句,思考着要如何对他叙述她没见到他的这些日子里,发生了些什么事,她有多愧疚也多想念他,以及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从此就这样带着对他的感情离开,但事情又是如何发生了变化。那些大人做的决定,她根本无从改变。
怎么开头都不对,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但两人这样并排坐着,感受到彼此身上熟悉的气息,她便不由自主地将脸靠过去,轻轻埋在他脖颈处。
如果一切都没发生,那该多好。如果她的母亲和他的母亲,是这小镇上两个亲密无间的姐妹,那该多好。洪柚控制着自己不哭出来。
郑迟僵直地坐着,一会儿,他轻轻把她推开,换了个位置,坐到她对面。洪柚心里咯噔了一下,但也不是不能预料。他们早就回不到从前了。
“你们家几点吃年夜饭?”他有点机械地问。
“八九点吧。”洪柚让自己坐得正一点,把手放在膝盖上。
“这么晚?”
“嗯,因为说……陈家桥要先去你家,然后再回来……”
“是哦。”郑迟想了一下,洪柚听着,觉得他在故作轻松,“我给你带礼物了,新年礼物。”
“我也带了。”
洪柚笑了一下,打开了那个袋子,先把唱片给了郑迟,他显得有点惊讶。
“唱片啊,但我家没有可以放的机器。”
“以后可以有啊。还有这个铅笔盒,你也收好。”
郑迟拿着铅笔盒看了又看。
“不好看吗?是日本进口的。”
“你怎么能有那么多高级的东西呢?”
“都是我妈的朋友送给我的,有好几个叔叔,他们都是在国外打工的。”
郑迟摸了摸铅笔盒,把声音放到最低,但仍泄露一丝讽刺的语气:“你妈交友真广泛……”
洪柚听着刺耳,却故意没理会这句。
郑迟自知说得有点过分,他低头从身后拿出了一个包好的东西:“这是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洪柚拆开了包装:“哟,这个笔记本……”
“怎么样?”
洪柚终于笑了,这样的笔记本,她曾经在郑迟家见过好多。都是他母亲攒着的,之后又一本一本粘起来。
他对她,始终不肯花太多代价。
“这跟你妈妈用的一模一样啊,但我……很喜欢。”
这次反而是郑迟看上去有点疑惑:“你……真的会用吗?”
洪柚抬起头,看着郑迟的脸,也露出一点嘲讽的表情:“我不像你,你们家都是有文化的人,喜欢写东西。”
“你也可以写啊,菜谱啊,药方啊,路边的花啊草啊,电视上的新闻啊,看到什么就记在本子上,我妈就是这样的。这样,你也能多点文化知识。”
“我试试吧。”
“对了,你们是过完春节,就走了吗?”
洪柚低下头,想着要说什么,但还是说不出口。她只能点点头。
“走了也好。”郑迟的语气平缓,“我觉得对我妈,也是个解脱。你知道吗,我都觉得他过去你家住的这一个月,我妈都轻松了不少,少做了不少菜……”
她抬头看着他,他竟然笑了一下,但也可能是抽动嘴角。
“陈家桥不爱她了,她也不用总是这么关心他了。天天研究怎么做饭讨他喜欢,天天要提醒他注意作息记得吃补药养身体,这些也都很累的。”
洪柚的羞愧如同水位漫过脖子,温柔地裹挟着,但又闷闷地压着她的胸腔。
郑迟顿了一会儿,没再往下说他母亲的事:“离开这里很好的,据说你们要去上海?”
洪柚不敢看他,只是点点头。
“我觉得上海是容易实现梦想的地方。”郑迟认真地说,“你有什么梦想?”
洪柚的声音轻不可闻:“我就是想赚钱。还有就是,离开平风镇。”
“那都不算梦想。”
她听了这话,微微有点恼火。“连中三元留级生”是班级里那些讨厌同学给她的绰号,她也知道自己跟学习一直优异的郑迟没法比。但在确定失去了郑迟对她的喜欢之后,她不想继续失去他对她的尊重。
“那你呢?”
“我想当作家。”男孩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
“可是我听说,作家都很穷,会饿死的。”她抓住机会,淡淡回击了一句。
“胡说,写畅销书的作家也很有钱的。”
郑迟的声调有点高,洪柚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个清秀的少年,在这一瞬间,脸竟然有点涨红了。
我们果然早不在一个世界里了。洪柚心里对自己这么说着,忽然获得了一阵释然,这让她忍不住露出了嘲讽的表情,想要继续说点什么:“那是因为,他们会把身边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都写出来卖钱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
郑迟急了,洪柚也准备好了下一步的台词。也许就像母亲洪燕所说,无论是不是真的离开平风镇,今天可能就是最后的诀别了。
“郑迟,”洪柚说,“其实我还想告诉你个事。我们决定,不走了。”
“你说什么?”
“就是不走了,还待在平风镇。”
“什么意思?”
洪柚听着郑迟的语气气急败坏起来。
“没什么意思,待在这里不是我们的自由吗?”洪柚一字一句地,来不及整理自己的语气,她就把想法说了出来,“我妈不想走,陈家桥也不想走。我一开始反对,但现在我觉得,我也不想放弃在这里的许多东西,和人……”
“可我早就放弃你了!”郑迟蹦起来,木船晃了几下。
洪柚没动弹,他却继续声嘶力竭地,露出了小男孩无奈的凶相:“我早就不要你了,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你跟你妈,还有陈家桥,就是奸夫淫妇和不要脸的丑女!”
洪柚听着这些,心里暗暗同情着郑迟。她们母女决定留在平风镇这件事情如此准确地戳中了他的痛处,他大喊大叫,上蹿下跳,像个可怜的动物一样。他早已不是那个在木船的黑暗中悄悄拥吻她的小少年了。
“你不要那么激动。”洪柚抬眼看着他,“你好好听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想听,不想听。”郑迟捂住了耳朵,“你们都得滚出这个镇子,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我这一辈子也不要再碰到你。”
洪柚看着失控的郑迟,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郑迟把刚才洪柚给的东西扔在船板上,三步两步蹿上了岸。洪柚则在摇摇晃晃的木船上站起来,人也摇晃着。
“你回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郑迟回头,像是最后看了一眼洪柚一般,掉头就走。
洪柚察觉到他回头的一瞬间,似乎流出了眼泪,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使劲叫了一声:“新年快乐!”
可郑迟不再会接收来自她的任何祝福,她看见他在崎岖的小道上拼命地跑着,头顶上的天空中爆出大朵的烟花。
洪柚一个人步速缓慢地走回镇子,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一下就忘了时间。等回到家,她从院子里的楼梯直接上了二楼,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竟然已经八点半了。
母亲洪燕在看电视,桌上放着做好的饭菜,一脸紧绷的表情,跟刚刚她出门的时候不太一样。
“回来了。”
“嗯。”
“这么久?”
“见了好几个同学。”洪柚脱掉外套,“陈家桥还没回来?”
“你也不回来,他也不回来,就我一个人在这里等你们,”洪燕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也是没办法吧。那边的年夜饭,他得吃一会儿呢。”
洪柚听着母亲的语气,知道她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一个人待得有点太久了。
“他一会儿还来吗?”
“不来了。”母亲站起身来,“就当作他不回来了吧,我们两个人吃。”
“好。”
“你又在外面晃什么呢?”
“我说了,除了郑迟,还见了好几个别的同学,问几道寒假作业。”
“撒谎。”
洪燕看都不看她一眼,洪柚等着她再说点什么,心里做好了回击的准备。但母亲欲言又止:“算了,大过年的,不说你了。”
母女俩默默地坐下吃饭,这一桌菜过于丰盛,对两个人来说有点多了。
“先吃,你一会儿要不去郑家看看,他们吃得怎么样了。”
“晓得。”
这一句“晓得”之后,紧接着就响起了捶门的声音,母女俩不约而同地惊了一跳。洪柚竖起耳朵细听,好像是郑迟的声音,模糊不清地似乎是在嘶吼什么。
这怒气还没发泄完?都打上门来了?洪柚果断放下筷子,洪燕跟着她就下了楼。
郑迟用尽最大力气敲着一楼炸鸡店的门,洪柚和母亲合力抬起卷帘,他差点摔个趔趄。
“陈家桥被砍了!”他后退了几步,咽了口唾沫,又重复了一遍,“陈家桥被砍了!”
洪燕表情骤变,似乎要昏厥过去一般,她瞬间瘫软,洪柚奋力将母亲支撑住,但心里却存了些怀疑。他们才刚分开不多久,有一小时?怎么会就在这一小时里,天地骤变,发生了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郑迟,你说是谁砍的?”洪柚盯着郑迟,他却有点不敢看她。
洪燕努力站起来,抓着洪柚的手,也抓着郑迟:“我们过去!现在过去!”
“妈你疯了吗?我们得先报警。”
洪柚尚存冷静,但洪燕却像是根本听不到女儿在说什么:“我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们现在就过去!”
洪柚被逼无奈,扶着精神崩溃的洪燕,郑迟在前面带路。烟花已经变得稀稀拉拉,但仍一朵接一朵地在天空中爆裂着,三个人跌跌撞撞地在黑夜里奔跑着。
在听洪柚讲述进入凶案现场的那一段时,柏嘉一瞬间陷入了一种类似白日做梦的境地。她几乎能看见洪柚所说的每一个字,还原出来的画面:圆形八仙桌一边倾倒,所有饭菜从盘子里泼洒出来,滑落在地上,有的盆子碎了,有的没碎。很奇怪的是,有碗面喷溅上了大量血迹,却没倒出来,而是坚挺地坨在碗中,上面还插了一双筷子。
她去过的那个老宅,与郑迟决定结婚之后走进的那一间阴森森的屋子,在她眼前活灵活现起来。手上沾着杀鸡的血的郑主叶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年轻时候的样子,那一桌菜跟不久前大年夜她所做的那一桌,一模一样。至于那碗面,柏嘉想着,确实啊,没有人记得她的生日就是大年三十,每到那一天,她不会昭告天下,甚至不会暗示家人,所以只是给自己默默煮了碗面,在年夜饭吃到最后关头的时候,笑着说自己饿了,要添碗面。
洪柚还在仔仔细细地叙述着,那一天所有的细节,就跟她平时教她做菜一样,这个放在哪里,那个要如何下刀。她身体一动不动,也很少有手势,却能把所有事情精密而准确地传达出来:餐桌后的半面墙溅上了血,郑主叶就瘫倒在墙根处,身上的血迹很少。凶手陈雪枫站在楼梯口,身上沾着大量血迹,手里提着一把刀。她强调,那是把剔骨刀,处理活鸡的那种。陈雪枫当时在镇办的养鸡场工作,承接那些外地公司需要冷冻鸡肉的单子。洪燕精神崩溃,在现场险些跟郑主叶打起来,是郑主叶先跃起来动的手,她赶快把两个女人拉开了。而陈雪枫镇静得有点过分,他表情凝固,完全没挪动一步。后来郑迟大喊了一声杀人犯,提议把他绑起来,却没人敢动手,还是自己接过了郑迟找出来的细绳子,这时候陈雪枫看着她,顺从地对她伸出了双手,她才把他捆了个结实。
柏嘉听到这里,低头看杯子,才发现水已经喝完了。不知道这是第几杯了,夏天即将到来,屋子里有点憋闷,洪柚及时地从她手里拿过杯子继续去接水。
“那么,尸体是怎么样的?”柏嘉声音喑哑地问了一句。
“倒在翻了的桌子旁边,还有呼吸,但是一种很奇怪的气声。身子下面和旁边的墙上有很多血。”洪柚答,“我从没见过这么多血。”
柏嘉又让自己进入了那个画面,很多血,血流成河。她想要集中,脑子里却有太多画面叠到了一起:小时候被绑架的那个餐馆后厨杀鸡杀羊的血;第一次上手术台时有助手误操作致使鲜血喷涌;第一次见到郑主叶时她急急忙忙跑出来看她手上沾的血;还有孟杨被袭击的现场,墙上、地上,有太多太多的血。她想要把自己拽回洪柚所说的往事中去,却只能看见郑家老宅的八仙桌旁,倒地的是孟杨,她被刺了数次,却依然活着,顽强地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她和陈家桥都想活着,身子却动弹不得。
“你说的那个声音,可能是被刺穿了肺,”柏嘉想了想,“血气胸,是这个样子的。”
“这就是我不明白的事情了,”洪柚皱眉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
“什么意思?”
“陈雪枫的工作就是分解鸡肉,他是个熟练工。但我看到的陈家桥,简直是被乱刺一气的。”
“他是杀鸡的,不是杀人的。禽类和人体的结构还是很不一样的吧。”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他有心要杀陈家桥,他不会弄得那么乱七八糟,从用刀的熟练程度来说,他完全可以做到不让他流那么多血的。但那个场面看着,就觉得,像是故意要他喷出很多血一样。”
柏嘉抿了下嘴唇:“也许是泄恨吧。你说他们长期父子不和。”
“我后来找人想办法调案卷出来看过,里面提到罪犯是激情杀人,所以乱刺一气。”洪柚说,“以我对陈雪枫的了解,他一直是个挺无所谓的人,父子虽然不和,但也就表现为他在陈家桥面前没个正经,冷嘲热讽。但这只是我的一个疑点,另一个才是让我这二十年都放不下的。”
柏嘉又一口气喝完了杯子里的水,抬起眼睛:“嗯,一开始你说的,陈家桥也被下了药。”
“陈家桥被查出来生前服用了什么药?”
“砒霜。虽然残留在体内的量少之又少,但还是可以肯定是砒霜。”
听到这个答案,柏嘉站起来,活动一下身子,她缓缓在屋子里慢步走着来回,思考着。
“这不是陈家桥死亡的直接原因,但验尸的时候,法医还是查验出血液里的指标不对头。”洪柚说,“很抱歉,我查看了你母亲当年的工作笔记,她就是平风镇案件的法医。”
柏嘉眼神中微微显露出一点吃惊,但马上调整了状态:“哦,对啊,她那几年都在基层工作,但我早就忘了,是去了哪里。”
“你那时候还小吧,肯定是忘了,我觉得连她自己都未必想得起来那件事了。”洪柚说,“但我觉得,孟杨的案子发生的时候,我想,她跟我一样,又想起来了。”
“所以,”柏嘉看似漫不经心地走到窗前,看了看被封得死死的防盗窗框,“这就是你进入我们家的原因?”
“不完全是。”
“你最终的目标,还是郑迟,对吗?”柏嘉转身看着洪柚,“你刚刚提到了,他在那个年三十的晚上,往你家送了他继父的补药。你是在怀疑他下了毒,又回家跟造成了一切问题的继父闹了一场,甚至最后对他动了刀,因为他年纪小不会用刀,所以乱刺一气,搞得到处是血。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那个继兄去替他顶了罪,让他把你和你母亲叫过来看凶案现场,间接当了证人。但警察在抓了那个继兄之后,没忽略陈家桥被下毒的事实,反而怀疑上了你母亲,间接导致了她的自杀。后来你明白过来一切,觉得不能放过郑迟,所以这也是你重新跟他在一起的理由——让他放松所有警惕,最后找个合适的机会,也一刀杀了他,不是吗?”
洪柚看着柏嘉站在窗口,像是要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她缓缓走过去,找到一个小开关,砰地把窗打开了。窗外涌入一股砖墙泥瓦混合着湿润空气和窗台上青苔的味道,柏嘉吸进去了一点,松了口气。
“你错了。”洪柚说,“但我得承认我确实这么想过。我妈去世之后,我每一天,都在这么怀疑,也在这么计划,那时候我躺在床上,在我脑子里,细节越来越逼真,步骤越来越清晰。”
柏嘉看着窗外,那里并没有东西,有堵墙近在咫尺,挡住了所有视线。
“那时候,你也不过才十几岁……”她像是喃喃自语。
“十八岁不到一点,十七。”洪柚说,“我怀揣着这个计划,各种在亲戚家混日子,到后来,去了各种地方打工。我本来最不想走我妈的老路学做菜的,但日子过不下去,还是当了厨师。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职业上越干越好,后来我才明白了,这是我搞明白一切的必经之路。”
柏嘉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是真心爱做食物。”
“不重要,现在没时间讨论这些了。”洪柚抱着手臂,“但就在前不久,当我觉得这个计划已经渐渐快成为现实的时候,发生了孟杨的案子。一开始,我只觉得是个巧合,没多想。但后来,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之前逻辑连不上的那些点,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个真正的杀人凶手,这么简单的事情,我竟然没有看明白。”
“所以,你认为真凶是谁?”柏嘉冷冷地看着洪柚。
“既然你知道我进入你们裘家的别墅,就是为了那个本子,那你心里跟我想的一定是同一个人。”洪柚直视着柏嘉,“是郑迟的母亲郑主叶,所有的事情都是她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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