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郑迟梦见郑主叶在做手撕鸡,撕得很费劲。他体贴地递了一把刀过去,郑主叶拿着切了一会儿,却不是很顺手的样子。郑迟看着她脸上的表情逐渐恼怒,冷不防就回过头要朝自己砍过去。
郑迟拔腿就跑,不知怎么房间的格局却变了,光线暗沉沉的,他抬头看到屋梁,闻到了一股子霉味。在梦中,他心里明白得很,这是自己家的老宅。还好熟悉路线,郑迟飞快地跑上了楼,想着自己的脚步为何变得如此轻巧,再低头一看,他的手脚都变小了,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少年的自己。没来得及啧啧称奇,他就听到郑主叶拿刀追上来的声音。郑迟进房间又出房间,东躲西藏却总也避不过郑主叶。
走廊尽头是哥哥陈雪枫的房间,他清楚地记得,这是整座老宅中唯一可以反锁的房间。郑迟纵身跃入,把门的插销插上。外面传来一阵摇晃门的声音,但终究没打开这道锁。郑迟松了口气,细细听了会儿,直到觉得母亲走了,才猫腰溜到门边,慢慢地拔掉插销,把门开了条缝。
站在外面的人让郑迟大吃一惊,是冷着一张脸的柏嘉。
郑迟猛地醒过来,看到一块令他觉得陌生的阴暗的天花板。他的心狂跳了会儿,接着拼命地动着自己的手指和脚趾,让自己彻底摆脱刚才的梦境。
他身处一间廉价酒店的房间里。
郑迟随身没带什么行李,最值钱的笔记本放在铺着发黄塑料布的桌子上,旁边放了几本他喜欢翻来覆去阅读的艾勒·里奎因,还有一张申请离婚的个人信息登记表。地上则有几个空啤酒瓶子,床头是已经满了的烟灰缸。他用手肘支撑着自己慢慢起身,感觉右半边脸火辣辣地疼。郑迟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走到卫生间去,借着灯箱白得刺眼的光看了会儿自己,原来右脸上竟然有条被划得挺深的口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是他喝醉了摔了一跤,还是在外面神志不清跟人打架了?
他觉得自己记不清,也不想回忆了。郑迟打开水龙头,用一块毛巾沾了点水,开始清洗伤口,比他想象中更疼一点。他隐隐感觉昨晚是多事的一夜,自己可能回到房间,开着空调就昏睡过去了,所以现在不仅是伤口疼,喉头也跟用砂纸磨了一样,万般地不舒服。
得去医院缝个针。郑迟看着这道大口子。他心里第一个想到的是柏嘉,这让他鼻翼忽然酸楚了,而由于肌肉牵连,让他撕心裂肺地又疼了一下。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永远地失去了她。
他当然仍记得自己在那个荒谬的三人饭局上挑衅了她,也知道自己可能得到何种结果。但就在何微、柏嘉回到别墅,到处找不见郑主叶,却发现郑迟被反锁起来之后,三人上了同一辆车,柏嘉掌方向盘,郑迟靠在副驾驶座上,何微坐在后面看着他俩。一段沉默的时间过后,空气中的某种东西让郑迟感受到,就是这一刻了,这一刻他即将失去所有。
果不其然,柏嘉开着车,平静地说了句:“我们离婚吧。”
郑迟点点头,“嗯”了一声,能感受到后座的岳母也松了口气。自他娶了她的那天起,他们全家人就都在等着这一刻的来临,郑迟心知肚明。他无法反驳,也没机会反抗,因为柏嘉想好了的事,就是会去执行的。就像他们结婚,也是她提议的,到离婚,也是她早已决定的。
他坐在昏暗的酒店房间里,脑子还嗡嗡的。
有新消息提醒,郑迟看了一眼,是洪柚发来的。她像是若无其事般,提醒他别忘了今天晚上的约见。她想见他最后一面,因为在这件事过去之后,她已经无牵无挂,准备把平风镇的老房子卖掉,移民澳洲了。而老房子里有些东西被她翻出来,是属于郑迟的,她想还给他。
真是无耻的女人。郑迟想着,她知不知道自己间接害死了他的母亲?
但洪柚的要求看上去很合理,他也乐得在自己一败涂地的时候,让身躯更柔软点。就让这女人随便摆布吧,他倒要去看看,她要还给他什么。
得到什么根本不重要了,反正现在他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失去的了。
郑迟抵达洪柚家老屋的时候,绕着这栋房子转了一圈,都没发现适合停车的地方。没办法,他最后把车停在了小时候跟洪柚的秘密桥洞附近,步行往洪柚家走去。一直走到房子跟前,他没马上进去,而是停下来看了一会儿这栋既熟悉又陌生的建筑。
早年间洪燕回来的时候,这就是个平风镇随处可见的破旧的带院子的两层小楼。经过洪燕大刀阔斧的改建之后,一楼成了炸鸡店,二楼的房间则通过搭建向院子里扩展了许多,成为母女俩宽敞的居住空间,比起郑迟家的老宅子,看着要明亮很多。见于楼下的炸鸡店是商用厨房,洪燕就在二楼又加了个母女俩私人使用的小厨房,通了煤气管道上去。
那时候的院子被洪燕充分利用,又是种菜种花又是养蚕,还有个养鱼的池子。比起自家老宅的菜园,郑迟总觉得这院子虽什么都有,但显得乱哄哄的,不像郑主叶用了好多年精心操持的自家后院,花儿草儿都规规矩矩地在它们该在的位置,定期被修剪得整整齐齐。但看着洪家的院子,郑迟有时候也会心生感慨。彼时洪家母女也不过是刚回来了没多久,但那些种下去的植物在这土地上踊跃地疯长,可能这就是传说中旺盛的生命力吧。洪柚有时候会提醒母亲,院子还是该养护一下,洪燕每次都当作耳旁风,所以直到她去世,这院子都是乱七八糟的。
地下室也是那时候洪燕自己找人挖的,为的是存放炸鸡店的食材。因为触碰到管线,还跟那时候隔壁的一家小工厂的人吵了一架。工厂主怀疑洪燕偷他家的电,洪燕则力证自己没有,但不管怎样,地下室那几台放鸡肉的大冰柜一直轰隆轰隆作响,搞得洪燕家也经常跳电。郑迟还记得,来洪柚这里做作业,一会儿就需要他去抬一下电闸。那一刻让他觉得很神奇,是忽然寂静湮灭之后一瞬间的重生,所有电器在这一下之后又开始吱嘎吱嘎、咯噔咯噔、轰隆轰隆地重启。这时候洪柚就会笑一笑问他饿了没有,要不要吃点东西再继续教她功课。
郑迟看着这老房子,一边回忆往事一边感叹着,有很多东西都在这熟悉的空间中烟消云散了。现在看到的这老房子,在几年前重新油漆了外墙,还把院子全部用水泥浇平了。这是他的手笔。郑迟能记得最后一次来这里,还是自己跟柏嘉结婚前,他回平风镇办事,在这房子门口偶遇了洪柚。记忆在这里迅速地往后翻了几页,郑迟不想去琢磨那些细节:为何就这么巧,他遇到了回来给母亲迁坟的洪柚。为何他就没忍住,还是跟洪柚上了床。为何之后他又带着弥补的心态,主动提出给洪柚修葺一下老屋。只记得洪柚在床上捂着被子,看向了窗外,悠悠地说:“我害怕这个院子。”
他理解这院子引起了她对母亲的思念,好的或不好的,就像那里疯狂生长的野菜野草一样杂乱无章。
“我还会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可以找人帮你整修一下。”
“好,那谢谢。”
“你想怎么修?把院子里的草都拔了?”
“随便怎么样吧。”洪柚回答,“总之我也不会回来住了,干干净净就好。”
须臾,她看着他的眼睛:“之后把账单邮寄给我就好。”洪柚认真地说,“我觉得我们也不要再见面了。”
郑迟想到这里,轻笑了一下,感觉脸上又疼起来,也许是伤口要裂开了。
满口谎言的女人。几年后,她还不是回来找他了。编了如此可笑的借口,下了如此荒谬的一盘棋,还搭上了他母亲的性命。
他倒要看看今天她还会出什么幺蛾子。郑迟捂着脸,手上沾了点血,昂首阔步地走进了洪家。
院子里没有了往日乱糟糟的植物、缠满藤蔓的篱笆、养蚕的大笸箩和看着有点污浊的方形鱼池,看上去干净整齐了很多。水泥地正中间放了张桌子,旁边有三把椅子。现在的天气正适合在户外坐着,之前太热,再过段时间又会太凉了。郑迟想着,能在这样的季节来洪柚这边,最后吃顿她做的饭也不错。但已经端坐在桌边的一个女人转过头来,让郑迟惊得心跳几乎停止了一拍。
是柏嘉。
他止住了脚步,眼看着洪柚从二楼走下来,对他解释道:“是我让柏嘉来的。她联系我,说有东西想让我转交给你。你们不是在走离婚程序吗,她觉得不太方便。”
“你觉得把我们三个人聚到一起,反而没什么不方便的?”郑迟带着点嘲讽,问完之后却笑了。
两个女人看着他大剌剌走到桌子旁边,一屁股坐下来。
柏嘉从包里拿出郑主叶留下的菜谱本子,放到桌上:“这东西是你母亲的遗物,我觉得挺重要的,得亲手交给你吧。”
郑迟看着这个本子,眼神忽然暗淡下来,他点了点头。“也好,现在你们也没什么理由再给我下药了。”郑迟说,“事情到这一步,我不能更惨了,想来你们也满意了。”
柏嘉看了会儿他脸上的伤口:“你这里怎么了?”
“心情不好,喝多了跟人打架了。”
“那我帮你处理一下吧,我车上有药箱。”
“对哦,你都会随时带着。”郑迟淡笑,“从今以后,我再也享受不到这样的关怀了,那就给我最后处理一下吧。”
柏嘉一会儿就拿来了她的小药箱,拿出消毒棉和碘伏细细给郑迟涂抹。她观察着郑迟的这道伤口,是个很锋利整齐的切口,不像是打架的撕裂或者摔跤造成的,倒像是谁给了他一刀,且下手毫不留情,差一点就要割到眼睛的区域。
“还是得去医院缝针啊,不然会留下疤。”
“我现在这样,还怕留疤吗?”郑迟忍着痛,满头大汗地配合着柏嘉弄干净了伤口,让她给自己简单地做了个包扎。
“好了。”
郑迟松了口气,看着两个女人同时关切地看着他,心里莫名涌起一阵满足感。如果上一次的三人同桌,也像现在一样,也许不至于落到今天的结果。
想到这里,他一拍大腿站起来:“要不这样吧,今天你就别忙了。”他对着洪柚说,又看看柏嘉,“你们都别忙了,我来吧。这顿饭,我来给你们做。吃完了,咱们就散。”
郑迟在洪家的小厨房里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正好完成了一桌菜。放在院子中间的桌子上,被淡淡的秋日余晖勾勒出金色的轮廓,看上去甚是完美。
“没想到你还会做菜。”柏嘉感叹道。
“露怯了。”郑迟声音喑哑,“其实我一直会,我妈是那样的人,我在她身边每天看着,怎么都得会一些。但她活着的时候,根本没我发挥的余地。”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我带了酒。”
“你坐着别动,我去拿。”
郑迟拿着车钥匙出门了,洪柚看了柏嘉一眼:“你说,他为什么不让我们动手?是不是还在怕被下药?”
柏嘉没说话。
三人一桌吃饭的局面,虽然不是第一次了,但一开始还是略感局促。
今天的郑迟倒是格外亢奋话多,他率先举起了酒杯。“来,祝个什么呢?”郑迟扫了眼桌子上的菜,“就祝我们三个人都开始新生活吧。”
桌子正中放了条红烧鱼,看着浓油赤酱,郑迟用筷子从盆子里夹了一大块肉给洪柚。
“这鱼的做法,是我们平风镇的老法子,我妈以前总叨叨着让我吃鱼吃鱼。第一是因为她自己爱吃鱼,但好的活鱼价钱贵,她总舍不得吃;第二是觉得吃鱼会聪明,想让我争口气,读书好,让镇上的人对我刮目相看。但河鱼刺多,每次吃鱼,她都怕我被鱼骨头扎到,所以总把没刺的中段连着鱼子一起红烧,鱼头和鱼尾呢,加上豆腐,炖出一锅汤,第二天早上还可以给我下碗鱼汤面,让我吃了再去上学。这就是我们家乡的家常菜了,小柚子,你很熟悉吧。”
洪柚默默地尝了一口。
郑迟又从一只大搪瓷锅里舀了碗热腾腾的罗宋汤,这次他把碗递给柏嘉。
“我第一次吃正经西餐,是柏嘉带我去的,我那时候先去网上查了查,应该点什么,等菜单上来,就把沙拉、蟹饼、鸭胸、牛排都点了个遍。然后看柏嘉坐着不动,我问为什么,你就说,你点太多,把两个人的量都一起点了,而且你其实不爱这些,只吃素。我跟你道歉,你说没关系,就给你点一个罗宋汤就好,这才是这间店的招牌。我很惊讶,因为中餐里,但凡能称得上招牌的,都是大鱼大肉,哪有餐馆用一个素汤来做招牌,但尝了之后,果然,鸭胸牛排,吃几口就腻了,但这汤好像可以每天都喝。”
柏嘉像是饿了,她一口气喝完了汤。
郑迟还在不停地说着:“这一餐我觉得正正好好,够家常,也不会撑。你们知道吗,每次吃太丰盛的饭,我都会有点伤感的,感觉吃了那一顿,接下来可能就没机会再吃了。我的人生,其实也是吃了不少好东西的,但我还总是有遗憾,不舍得放过任何一顿啊。”
他哭哭啼啼地吃着碗里的,舀着锅里的,两个女人觉得这局面有点尴尬,开始互相聊起天来。
“你最近还做菜吗?”
“还行吧,按着我婆婆那个菜谱本子上的做了几道。”柏嘉回答,“没你在旁边指导,确实就退步了一些。”
“你谦虚了,其实你很有悟性的,而且学得最快的就是刀工。”
“但我也是第一次从你这里学到,对任何食材下刀,都要讲究,其实厨刀用得好,难度不亚于手术刀。”
郑迟哈哈笑了几声:“你俩,一个能抚慰人心,一个能救人身体。我在你们面前自惭形秽,真的,感觉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给人添麻烦了。”
说完这话,两个女人都没回应,但郑迟倒也没在意。他兀自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酝酿什么,最后才下定决心把话说出口:“我想对你们坦白一些事。”
两个女人抬起头来看着他。
“我要给你们一人一个惊喜。”
她俩这才发现,郑迟已经有点喝醉了,他红着眼睛,对她们微笑着。
“我先对柏嘉坦白吧。”他说,“其实,在认识你之前,我就认识你那个前男友,朱辉。”
柏嘉镇静地回了句:“是吗?”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书店吗?”
“记得,叫爱伦坡。”
“咱们是在那里听讲座认识的。但我一直跟你隐瞒的是,最早去那里,我是为了听朱辉的讲座。”
柏嘉冷冷地“哦”了一声。
“其实结婚之后,我一直想跟你坦白的。虽然我和他认识不深,只是在讲座结束之后聊过几次,也互相交换过各自写的小说。那时候他总说,自己在大学挂个教职,主业是生物,写作只是爱好。但创作他那一派的以自然科学为主题的小说其实很难,他坚持的动力既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名,而是为了他的女朋友。”
柏嘉喝了半杯酒,看着郑迟。
“这个理由,太让我羡慕他了。”郑迟喃喃地说,“这就是真正条件优越的人才会说出来的理由。”
“所以你后来,就来接近我了?”
“一开始只是好奇,成为一个天才写作原动力的人,会是怎样的。然后我就发现,你是个美丽又无情的女人,这就更吸引我了。虽然这段关系一开始的时候,一直看上去是你主动,但我心里明白,你只是想用这些行动去掩盖心中的伤痛,失去朱辉的伤痛。到我们结婚之后,我更是清楚地了解到,我永远没办法代替他,你也压根没想让我代替他。一个出轨的丈夫其实根本没法伤害到一个无情的妻子。”
“我们的婚姻,某种程度上也是我先做了错的选择。”柏嘉又给自己倒了点酒,“谢谢你今天告诉我这些,但我想说的是,我也不是无情的人,我还是会被伤害到的。”
“是吗?”郑迟眯着眼睛抬着下巴看她,“我想听的是,你难道从来没有猜到过,其实我跟朱辉有过交集吗?”
柏嘉略沉吟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也变得有点红扑扑的。
“有一点吧,”她说,“就那么一点点。所以,我去了趟出版社,跟张文妹要来了你那部所谓的处女作的手稿复印件。”
听到这句话,郑迟忽然脸一沉,全身的酒气去了一半。
柏嘉忽然笑起来:“张文妹偷偷把手稿复印了,你没料到吧。你写的字和朱辉写的字,这辈子我都能分清楚的。你差点成了个抄袭者呢,郑迟。”
洪柚看着柏嘉,觉得她也喝得不少。
柏嘉又忽然正色:“但我很感谢你,你可能就离深渊一步吧,你还是没往下跳。”
“我不敢。”郑迟摇着头,“虽然我是个资质平庸的写作者,但我还有良知和底线。”
“不是良知和底线,是你害怕了吧?”柏嘉笑嘻嘻地看着低下头的郑迟,晃动着手中的酒杯,又一饮而尽。她忽然站起来,四处走动着,环顾着这院子的环境,换了个话题:“洪柚,我听说你把这房子卖了。以后再也不会回来这里了吗?”
“不会再回来了,太多糟糕的回忆了。”洪柚回答,“这一片老房子,都是被同一个公司买下的,都要做民宿了。”
柏嘉沿着院子的墙根溜达着:“那挺好的,这房子可改的空间很大。”
“隔壁几家都已经开工在挖地基了,我们应该是最晚动的一家,但也马上了。”
“其实这镇子挺好的,很安静。”
“那你之后也可以到改建好的民宿来度假。”
听着两人的对话趋于舒缓,郑迟也好像慢慢松弛下来。
柏嘉走到院子的角落,墙边靠着一个像是之前施工队留下的梯子。出人意料地,柏嘉忽然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梯子,扒在院子的墙头上,看着隔壁的院子。
洪柚心想,这真是喝多了啊。她快步过去扶住了梯子:“你小心摔着。”
“我只是想看看这个镇子。”柏嘉有点沉醉于夜色地在墙头支起手肘,“我的天,隔壁还在挖游泳池。”
“真的吗?我们家隔壁原来是个小五金厂,后来关了,就再没人住那里。看来这次新主人真是动真格了。挖泳池很麻烦,动地基不算,防水排水也都得重做。这可是大工程了。”
洪柚稳住梯子,等柏嘉慢慢爬下来,两人一起回到餐桌边。郑迟拿着酒瓶子又给她倒酒,但柏嘉摆摆手示意自己真的不能再喝了。洪柚想着,自己还算酒量好,一会儿恐怕还得把柏嘉送到客房去睡下,但客房总也得先收拾一下。还没等她思考完毕,柏嘉便像是电池忽然清空一般,倒头趴在杯盘狼藉的桌上,似乎是睡着了。
洪柚拍了拍看上去也挺醉的郑迟:“你帮我一下,得把她送去客房睡啊。”
这会儿郑迟倒是很顺从,他点点头,往空中一指,两人一起望向院子上空巨大的明月。
洪柚和郑迟协力把柏嘉扶到二楼一间空房的床上。洪柚翻箱倒柜找出一条毯子,让柏嘉躺好,盖在她身上。看柏嘉俨然已睡得昏昏沉沉,洪柚这才觉得自己也有点困意。
“我也去睡了。”她露出了疲态,对郑迟说。但郑迟却拦住她不让她走。
“别急,”他对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还有对你的坦白,我没说完呢。”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洪柚开始打哈欠。
“不,必须今天说。”郑迟紧紧抓住洪柚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把她拉到隔壁房间,在床沿边坐下,“其实我心里知道,你是唯一一个一直站在我这边的人,就好像陈家桥遇害那天,你主动给陈雪枫绑上绳子。从小到大,你都比我勇敢,也一直护着我。”
“你这么说,我有点愧疚。”洪柚把头靠在床板上,感觉微微有点发晕,“你母亲才是那个一直站在你这边的人,我不算。她去世之后,我也想了很多,觉得我这样的复仇有点自私,说到底,我还是利用了你。”
郑迟露出了奇怪的微笑:“不,她不是,她内心深处不是站在我这边的。所以她才会选择去死,因为她,再也看不下去我这样了。”
明明在晚饭时没喝多少酒,洪柚也觉得自己的身体渐渐有点不听使唤。“要不明天再说吧。”她困倦地用食指关节敲击着自己的太阳穴,人慢慢变得瘫软,说话声音也变弱了,“我头疼得厉害……”
“但明天,也许我就要被抓走了。”郑迟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抽泣,“他们一定会找到我的,他们马上就会发现陈雪枫的尸体了。”
郑迟抓着洪柚的手,流着眼泪,但发现洪柚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用手背抹去泪水,又说了一句:“我真的没想杀他,我不是故意的。”
郑迟发现洪柚一动不动,应该是完全昏睡过去了。他拍了拍她:“你睡着了吗,小柚子?”
郑迟从床沿上坐到地板上,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继续他对洪柚允诺的坦白:“其实你最早猜得没错,但后来越来越错了。陈家桥那一刀确实是我妈捅的,但陈家桥补药里的毒是我下的。他死了之后,去警察那里举报你妈的,也是我。我做这一切,就是因为太讨厌你们家的人了,你们毁了我妈的幸福,让我浑身不舒服。陈家桥这个人更不配在这个小镇上平平安安活着,他就必须离开这个地方,然后去死。我本来给他配好的药,刚好能让他在一个月之后,在别的什么地方死掉,但怎么就被他提前发现了,然后告诉了我妈,我妈也发现了。所以那个年三十,陈家桥必须得死。他不死,我就要被送去少管所。现在想想,从小到大,我妈真的为我挡掉了一切,但她也害了我。因为对我这种人,就不该手下留情,更没必要牺牲自己。”
他背靠床沿盘着腿,咬着牙摇着头,边说边哭:“因为我真的很讨厌这样,把人逼到墙角的感觉。你们都是这样,你、柏嘉、我妈,还有陈雪枫,你们知道那么一点儿,明明可以闭嘴不说的,但你们就是逼着我,要让你们都死。”
郑迟站起来,端详了一会儿洪柚已无知觉的美丽脸庞,从裤兜里掏出一包药粉的空袋子扔进垃圾桶,走出了这间卧室,向柏嘉的那间屋子走去。
柏嘉躺着的屋子就在二楼小厨房的隔壁,面向二楼走廊有扇小窗。郑迟在小窗边站着看了看,确定柏嘉已经人事不省,便蹑手蹑脚走进去。
他关了小屋的灯,在黑暗中呆滞地站立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关门开窗,然后从厨房拿出根细软管,一头接在煤气灶上,另一头通过窗户放到柏嘉的枕头旁边。接着,郑迟退出来,从外面关上了那扇放着软管的窗,关不严的地方,他快速地用封箱带粘了个密不透风。
做这一切的时候,郑迟泪流满面,但那却只是悄无声息的泪水,连一声轻微的抽泣都听不见。
他红着眼睛,扭开了煤气开关,又回到窗边,观察着煤气入屋后柏嘉的反应。屋里一片漆黑,但他听见她在睡梦中咳嗽了两声,声音有点痛苦。
郑迟的脸模糊成一片,他转身走了。
郑迟在小厨房里翻看着郑主叶的菜谱本子,他一边流泪,一边仔仔细细地检查着本子里每一张黏着的照片,用美工刀小心翼翼地挑开粘起来的四角,像是在查看后面有没有夹任何东西。他的手法相当细致,就像是当年从郑主叶工作的药房里拿了药,他会到之前跟洪柚一起发现的秘密基地——那个桥洞下被人废弃的大木船里,把所有的胶囊一颗颗从瓶子里拿出来,小心翼翼揭掉胶囊外膜,倒掉一点药粉,加进一些自己从药房里偷来的砒霜,再把胶囊合起来。
自从跟洪柚闹掰之后,这条木船就成了他一个人的秘密基地,不用害怕任何人来打搅他。
有时候,郑迟觉得,一个人静悄悄做着自己手里的活计本身已经够快乐。他常常一边专注地忙着,一边沉浸在独自一人的快乐中。也许杀死陈家桥也不一定是终极的目标,他只是享受这种密谋的幸福感,制订一个谁也不知道的计划,完成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目标,就连喜欢刨根问底的母亲也不会觉察到。
而吃了一段时间药的陈家桥竟然自己发现了。怎么回事?直到今天,郑迟还不停地反思着,是剂量给多了?他明明是按着母亲本子里的配方精准调制的。还是说,陈家桥还是身体太健康了,从来不生病的人,一点点小痛楚都会让他觉得异常。
但再次在年三十晚上见到陈家桥的时候,郑迟瞬间明白,母亲在本子上抄的那些用药剂量根本不靠谱。跟洪柚吵了一架回到老宅的时候,郑迟刚好尾随在陈家桥后面,他走路的样子有点不稳,初看上去像是得了重感冒,整个人虚得很。等进了屋,陈家桥往桌边一屁股坐下,开始喘粗气,还不停揉眼睛。郑迟悄悄跟着也进了门,而后怯生生地刚想溜进厨房,郑主叶刚好端着盆菜出来。
“都回来了?”郑主叶声音平和地说,“雪枫在外面杀鸡,准备给你加个菜呢。”
“不用了,我没胃口。”
“那我去给你下碗面。”
陈家桥看着火气很大的样子,忽然砰地往桌子上捶了一拳,指着郑迟:“你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郑迟看着继父可怕的样子,因为中毒症状微微显现,更让陈家桥的面目多了几分狰狞。
郑主叶很不解,她用身体下意识地挡了下儿子。“你去厨房给你爸下碗面吧。”她看向陈家桥,“有什么要说的,你跟我说。”
郑迟迅速逃进了厨房。土灶烧水很快,郑迟迅速地往锅里扔了一把面,耳朵却听着里屋两人的对话,零星夹杂着后院里陈雪枫到处追鸡杀鸡的动静。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我不是都认了吗,好聚好散,吃完这顿饭,你爱干吗干吗。郑迟也不用你再管。”
“你别说,这事我还真得管。”
郑迟听到又是砰的一声,应该是陈家桥不知从哪里拿出了那两瓶药,拍在桌子上。
“小小年纪不学好,在你给我的药里下毒。”
“这怎么可能?”郑主叶惊讶的声音。
“你这补药,这些日子我吃下去,又是头痛又是肚子痛、走路脚抽筋,今天连眼睛都糊了!不是他,还有谁!”
“老陈,我跟你在一起这些年,什么事情都是我退,我让。哪怕是你变心了,你撇下这个家不要了,我还都能再忍。但今天,你说儿子给你下毒,这事我不能忍。”
“我料到了,你不会认的。所以今天我来就是跟你说一声,等过完年,这药我先拿去药房验毒,如果证据确凿,你就得同意把这小子送少管所。养不教父之过,我自己是搞教育的,再明白不过了,他现在这就是犯法的开端,绝不能有这个苗头。”陈家桥一边说一边喘着粗气。
“你也配跟我说养不教父之过?你有过一天把郑迟当成过自己儿子吗?就连你自己亲儿子,你也都不把他当回事。”郑主叶声音愠怒起来。
“你这话可就不讲道理了,要不是因为我,郑迟怎么进得了平风中学?我每天严加管教他,就是为了杜绝他亲爹的基因作祟,要是你这里再出个劳改犯,你让我面子往哪儿搁?”陈家桥的音量也提高了,“行,我这胃又开始痛了,既然你这么不配合,那今晚我们就报警。”
“你疯了吗,今天可是年三十。一家人太太平平吃顿年夜饭,吃完了你要跟谁过,要干吗,我都不管,你也别来管我们家的事!”郑主叶忽然被激到有点歇斯底里。
“他再这么发展下去,就只配吃牢饭。”
等郑迟听见动静的时候,也没忘记假装镇静地盛好面往客堂间走。但走近八仙桌的时候,母亲和继父已经打成了一团,感觉是陈家桥要往外走,郑主叶则想要拦住他。她发疯似的对着陈家桥又捶又打,陈家桥则仗着人高马大用双手卡住了郑主叶的肩膀,让她动弹不得。无奈这样的劲也使不了多久,陈家桥一个松手,郑主叶便挣脱了,这时陈雪枫正好拿着刀提着鸡进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没人能够预料,郑主叶像是突然打开了某个开关,她先是夺走了陈雪枫手中的刀,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扑向了陈家桥。
郑迟哆嗦着,呜咽着,看着菜谱本子上取下来的一张张照片,有自己的,有郑主叶的,有尚且和睦的一家四口的。但现在,照片上的三个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郑迟忽然感觉一阵凉风从外面透进来,是什么人打开了门,站在了门边。他一抬头,看见了完好无损的柏嘉,正冷冷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有那么几秒钟,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但过了一会儿,郑迟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柏嘉,你还活着,真是……真是太好了。”
柏嘉没动,郑迟慢慢站起来,把美工刀收在了背后,将身子缓缓贴到墙上。
“郑迟。”她声音嘶哑地说,“我没想到是你。”
郑迟用背抵着墙,一点点移动着,却是往墙角的方向。
“你太令我失望了。”柏嘉说,她一步一步朝郑迟走去,“你得给我来个真的坦白。”
郑迟缩到了墙角,他背着的手里紧紧攥着美工刀,但感觉整个人都动不了了。他看着柏嘉离自己越来越近,情不自禁地大叫了一声:“你真的没想到吗?”郑迟整个人蹲了下去,在墙角蜷成了一小团,他还在哭着,嘴里咒骂着,“你明明早猜到了,可能比我想象的还早吧。你折磨我折磨够了吗?”
柏嘉也蹲了下去,她看着郑迟的眼睛,语气平静地问:“朱辉在哪里?”
“我不知道。”郑迟软弱地回答。
“你一定要面对这个问题的,郑迟。”柏嘉语气坚定,“告诉我朱辉在哪里。”
“怎么你们都来我这个问题?”郑迟涕泪纵横,抽抽搭搭的,柏嘉冷冷地看着他的狼狈模样。
“还有谁问你了?”
“陈雪枫。”
“陈雪枫为什么要问你这个?”
“我不知道,”郑迟恨恨地回答,“他说是我妈临终前让他问的。”
“所以你就杀了陈雪枫?你脸上的伤,也是杀他的时候留下的吧。”
“他先想要勒索我的。”郑迟咬着牙,“大家都拿着刀,只是他运气不好。”
“你运气也不好呢。”柏嘉摇着头叹着气,“你看看,你做的坏事,其实你母亲都知道。”
郑迟又哭了一会儿,没再说话,柏嘉小心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去自首吧,郑迟,去跟警察说出来,你把朱辉藏在哪儿了。”
但一直埋着头的郑迟这时忽然抬起头来,脸上遍布泪痕,嘴角却微微上扬。“你也很聪明啊,你好像也跟我妈一样,知道所有我做的事。”他有点挑衅地说,“那你赶快推理啊,说说朱辉现在在哪儿。”
柏嘉的声音冷静而沉痛:“我原以为你会把他藏在老宅,但后来我忽然悟到了,”柏嘉的嘴唇微微颤抖,“洪柚家的老房子,才是你觉得最安全的地方。”
“但我没有杀他,那只是一场意外。”郑迟不再哭泣了,他的语速慢慢恢复成了平时的模样,“我们一开始很愉快,他还带我去看了你们小时候经常露营的地方,跟我说了埋箱子的故事。但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发现我不能把他的手稿还给他,我们就发生了一些口角。”他停顿了很长时间,“我们打了一架,他滚下悬崖了。”
郑迟终于把这话说出了口。
“我想过要救他的,但下去看的时候,他已经断气了。如果这时候报警,会被发现我们打过架,那是没法说清楚的。”
柏嘉鄙夷地看着郑迟:“你把他的小说,当作了你出书的敲门砖了,不是吗?”
“我没那个意思。”郑迟疲惫地回答,“也许我是那么想过,但你也看到了,最后我没敢这么做。”
柏嘉瘫坐在地上,看着眼前双手抱紧自己膝盖的郑迟。
“我跟你坦白了,每一句都是真的。”他小心翼翼地朝柏嘉处探了探身子,“下午在这里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有这样的预感。那么作为交换,你也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柏嘉放松了警惕,她点了点头。郑迟忽然从原地跃起,把她死死压制在身下,一把美工刀抵住了柏嘉的喉咙。
“你说,”他的姿态凶狠,语气依然是小心的,“老实说……”
柏嘉感受到刀刃压紧了她咽喉处的皮肤。
“你当初要嫁给我,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是为了现在这一刻?都是为了他?”
柏嘉没办法回答,她觉得自己都没办法呼吸了。但骤然间有个人到了郑迟背后,用什么东西狠狠地给了他一下子。郑迟没抓紧美工刀,他下意识地松开右手去护住头部,柏嘉趁机把他往后一推,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洪柚迅速扶住了她,又一脚把地上的刀踢得远远的。
郑迟呆滞了一分钟,也站了起来。他看了眼两个女人,忽然转身从厨房跑了出去。
从二楼的小厨房到天台,小时候走这一段距离,可能也就是几步路吧,但郑迟连滚带爬地攀上去,却觉得费了好久的时间。那段时间足够他把曾经的所作所为全部回忆了一遍,包括他是如何对着朱辉耳鼻流血的尸体目瞪口呆的;是如何冒充朱辉给当时在德国进修的柏嘉回了三天消息的;又是如何把手机扔进某处窨井的。就算是这样猛烈袭来的回忆,他还是可以把它修剪成自己想要的版本。他嗖嗖地穿越过了那些他们是如何起冲突又是如何拳脚相加的画面,只是精心品味着那几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他先是感激朱辉对他说了小时候埋天鹅标本的箱子,让他得以把天鹅拿出来,然后将尸体先短暂存放在那个箱子里,等隔天借到车之后,再把标本放回去,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朱辉运到了平风镇。
不能把尸体放在老宅里。虽然之前自己听郑主叶说过,把人分尸后浸在后院的酱缸里,那是最不可能被人发现的做法。但这么做是不可能瞒过自己母亲的。他不能冒这个险。
新的灵感是郑迟路过洪柚家时产生的。既然洪燕去世,洪柚再也不想回到老家,那这就是镇上唯一绝对不会有人住的房屋。他了解洪家的结构,也知道地下室放着原先用来存储食材的冷柜,但这房子太久没人住了,郑迟试着打开一盏电灯,发现屋子竟然还通电。于是插上其中一个冷柜,听着启动制冷的声音,他心里有了谱。
尸体先得包上炸鸡店地上铺的塑料布,郑迟轻柔地抱着他,放进迅速低至零下的冷柜里,又看了一眼他的面容,再关上柜门。院子里的鱼池是个四方形的坑,在洪柚母女离开后早已废弃,且长满了杂草。郑迟用一整个晚上的时间,将里面的土用铁铲一点点挖出来,露出了宽敞的空间,他把底下带轮子的冷柜通过自制的木条滑轨推进了院子,让它整个沉入老鱼池中,上面又盖了些土。电线怎么办?郑迟觉得自己简直是天才,他想到之前洪燕因为偷电的嫌疑跟隔壁五金厂的人吵过架。在院子里查看了一会儿,他就找到了洪燕偷电的证据,有条隐蔽的污水排放管已经被弃用,但里面却塞着几段电线。这样的手工活儿对郑迟来说也不难,他心里赌了一把,如果在院子这头接通电线,另一头必然连着隔壁小工厂的电表。
那个夜晚,郑迟听着冰柜在地下启动的声音,又无声无息地哭了一会儿。他对天发誓,过段时间一定会把他转移出去,在青山绿水间给他找到一个好的归宿。又或者是,他会为自己做足心理建设,把这个秘密说给什么人听。
但他没做到。
站在天台上的时候,觉得自己离今晚那轮巨大的满月很近。这是最好的终局,如果他可以拿出纵身跳下的勇气。
但他一个人吹着凉风站在夜色清朗的天台上的时候,那两个女人又跟了上来。郑迟欲哭无泪,他想过干掉她们,埋葬所有秘密,但事实证明,他不仅是个二流作家,更是个三流的杀人犯。
“你们别过来了!”他带着哭腔朝她们大喊着,“你们赢了,你们设的局赢了。我一定会自己跳下去。”
但这大声的抗争却没什么用,柏嘉和洪柚还是慢慢朝他逼近。
“你不觉得该把所有事情说清楚吗?”柏嘉严厉地往前走着,“我早就说了,你是个胆小鬼,你也不会有勇气往下跳的。”
可恶。郑迟心里咒骂着。
“你刚才以为我睡着了,但你说的那些话我都录下来了。”洪柚看着他,“从这里跳下去不会死的,郑迟,不如勇敢面对你做的那些事吧。”
可恶可恶。
“你把朱辉藏在这房子的什么地方了?”柏嘉不依不饶地问着。
“放冰箱了,埋地下了,你们不是要改建民宿吗?掘地三尺总会找到的。”郑迟弓着身子,站在天台边沿。
“为什么这么对他?”
“因为是你说的。”郑迟看着洪柚,“你说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需要这栋房子了。骗子。”他竭尽全力地大叫了一声。
郑迟退无可退,他回头朝下面看了一眼,小镇的午夜被警车的动静打破,有两三辆车已经开到了院子门外,但没开警笛,只是安静地闪着红蓝相间的警灯。有人从车上下来,抬头看着天台上的人。
他的脚开始哆嗦了,计算着从这里栽下去,头着地会怎样,脚着地会怎样。若不能一下死去,重伤或许会让他更痛苦。
“我说了,你不敢的。”
柏嘉走上前来,洪柚在原地没动。她缓慢地步步逼近,郑迟害怕得几乎出现了幻觉。这时候的柏嘉,看上去很像柏霖。
几年前,在他们的婚礼上,他去那个悬崖上找柏霖的时候,也是这么近距离地站着。柏霖不知道他经历过朱辉那事之后,每每来到高处就会心慌,甚至产生幻觉。她只知道这是自己姐姐的婚礼,每个人都拿着仙女棒,在海边悬崖上狂欢着,为了庆贺一对新人的百年好合。而这其中有个不甚和谐的影子。虽然柏霖这么多年来都暗恋着朱曜,但在这时看到他也不免带着醉意笑着吐槽了一句:“妈呀,我这一回头,还以为是朱辉站在那儿。”
她转头随意说的这一句,却恰好对上了郑迟。此时的柏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更不可能知道她无意识说出来的名字对郑迟而言是个不可触碰的魔咒。
总之,他下意识地用手肘一推,她就这么下去了。
郑迟觉得自己不是故意的,在那一瞬间,是那个名字吓到了他,那是他的应激反应。这事情过去之后,他每每反思,依然觉得自己真的不是故意的,而柏霖应该根本记不起来是谁推了她。他承认她是彻底无辜的,她只是一个糊涂的口不择言的姑娘。如果她这一生都不能走路了,郑迟心里想的是,只要自己还跟柏嘉在一起,就一定会好好照顾柏霖的。
“太遗憾了。”柏嘉已经离郑迟很近了,她几乎一伸手就可以碰到他,“这么多年了,我以为柏霖不会再想起来了。”她表情冷冰冰地摇着头,为他叹息着,“别以为你死了,就能逃过这些。”
掉下天台的那一刻,郑迟竟然感到了些许解脱。几十年来藏着的那么多秘密,他终于可以都跟抖包袱一般抖落所有了。亏他还是一个作家,以讲述秘密为生的那种。有这么多阴暗的秘密却不能公之于众,也不能用于自己的作品中,那真是人世间最讽刺的事情了。
最后的瞬间,他看见那些受害的人齐齐站在天台上,都默默地欣赏着他的下坠,却没有一个人伸出手,哪怕是做个样子要拉他一把。他心里想着,这就是扯平了。在同样的视角下坠落的朱辉,他也没有拉他一把。
监狱生活对于郑迟来说,倒是有种特别的心安理得感。
柏嘉确实不会让他死的。郑迟摔下楼,落得身体几处骨折,兼中度脑震荡。他甚至都没有昏厥过去,一路清醒着,被疼痛折磨着,让警察给送进了医院。在石膏和钉子还没拆的时候,他经历了审判,也最终得到了自己能期待的最好结果:被数罪并罚判了无期。
余生都要在高墙内度过,再也不会遇到诱惑,郑迟心中踏实得很。他相信自己可以不再沉湎于欲望,精工于隐藏,也不会再被任何女性所爱。
他知道他们找到了朱辉。他不敢想象在打开冰箱的现场,会是什么样的景象。之前自己是真的计划在风头过了之后就把遗体再转移的,但没想到的是,一个月后他回到平风镇上,却发现五金厂已经搬迁了。这意味着冰箱早已断电多日。他是真的害怕再次打开的时候,朱辉会变成什么样子。柏嘉说得对,他就是个胆小鬼,所有的真相和腐坏,他根本就不敢面对。
他也知道柏嘉最终把那个母亲珍藏的菜谱本子交给了警察,里面有他最初的罪证:一张承认自己给陈家桥下了毒的检讨书,是在二十年前平风镇案了结之后郑主叶逼他写下来的。之前他惧怕着这份证据,总想要找到它,毁了它。但郑主叶心思细腻,从没把它放在那个积累了无数郑迟检讨书的铁皮盒子里,而是藏进了菜谱本子里黏着的一张母子照片的背后。之后的几年,郑主叶基本都随身带着这本子,直到郑迟离家上了大学,她才慢慢放松下来。
现在警察拿到这些,其实也都不重要了。郑迟觉得,那就是郑主叶的小儿科方法罢了。作为母亲,她这么歇斯底里地管束着他,却还是没能赢过自己父亲的罪犯基因。在狱中,郑迟经常思考着,他就不要挣脱命运的枷锁,在多少年后争取提前释放了。在这里,他不断改过自新,也没有人来烦他,这让他觉得很好。甚至监狱里的饭菜都让他觉得很对胃口,吃下去完全没什么负担。每天保持半饱的状态,才可以让杂念全消。
但好日子没过多久,有一天他终于听到狱警叫他的编号,说有人来看他。
“不会有人来看我的。”郑迟神色木然,“可能是搞错了吧。”
“没有搞错,是一个女的,还给你带了吃的。”狱警有点不耐烦,做了个手势让他赶快出来。
那一刻他忽然感受到深深的恐惧。郑迟跟着狱警走了几步,总觉得走廊尽头便是另一个地狱的开始。他好不容易搞明白了自己的本性,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犯下的罪,也认清了自己就是这么一个纯粹的坏人。现在他已经不需要关注,不需要想念,更不需要爱和食物。
郑迟忽然蹲了下来,开始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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