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我居住的城市洛杉矶，永远有着充足而富裕的阳光。
我和琳达坐在我家爬满青藤的露台上喝茶。她是我最佩服的星盘大师，只比我大三岁，也是我在语言学校兼职的时候认识的好朋友。她到底有多神呢，这么说吧，只要你报出你的生辰八字，出生地点，她就可以轻轻松松算出你的一生命运。哪一年遇到心爱的人，哪一年结婚，哪一年发财，甚至哪一年背时需要提防小人等等等等。
“像你命这么好的人很少呢，”琳达说，“有人爱，足够有钱，身体也健康。真的要好好惜福才行。”
“那我为什么还要奋斗？”我说，“我难道不应该躺下来好
好享受人生就好？”
“那可不行。”琳达说，“就算握得一手好牌，你也得亲自打才行啊。”
“所以说，星盘什么的就都是骗人的咯？”
“信则有，不信则无。”
我靠近她，神秘兮兮：“那你快帮我算算，我的姻缘到底是落在哪里，洛杉矶还是台北呢？”
“就知道你有新情况，罗文不好吗？”
“没说不好。”我说，“不过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我干妈竟然差点嫁给他小阿舅，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人和人的遇见，都是有原因的，我早跟你说过，这世上所有的相遇，其实都是久别重逢。”
“那是不是所有的久别，到最后也都可以重逢呢？”
“你把我绕糊涂！”她敲我脑门。
我手机收到微信，低头一看竟是齐一天。他问：“我说的事，你想好了么？”
“缘份来敲门了吧？”琳达笑。
“我该怎么办？”我把手机捂在胸口，装作很慌乱。
“答案早就在你心底，你又何必为难我。”知我者莫琳达也。
“命运到底可不可以改变？”我决定为难她一下。
“事在人为。”这一回她倒是正儿八经。
我趴在露台往下望，看见我妈正在院子里面修剪花草。她穿着防晒衣，戴着大草帽，墨镜，塑胶手套，全幅武装，从背影看上去，莫名好笑。
“妈！”我大声叫她。
她充耳不闻。没办法，扮冷漠真是她最大的本事。
“妈！琳达说你马上会走桃花运呢！”
“我一直在运上。”这回她转身了，回复还真是臭屁到不行。
“你妈妈真美。”琳达也趴过来看，“我要快五十岁了还能像她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才四十六！”我赶紧帮她纠正。
“还可以再嫁个好人家！”琳达大笑。
“妈！”我又大叫，“琳达说你真美，还可以嫁个好人家，但是院子里少一朵玫瑰。”
“找喜欢你的男人给你种。”
“我在台北见过一片玫瑰园，好美的。”我说，“我要种个一模一样的。”
她不再理我，收拾好浇花机，进了客厅。
唉，姜还真是老的辣，尽管我每天都在想方设法的暗示，但是我始终都无法确认她的心事。偏偏是她，总是眨眼之间就能把我看得透透的。
“她还未成熟，给她点时间认识她自己。”有一日，我经过厨房，一不小心又偷听到她跟罗文的对话。
“可是我真的好爱她。”罗文的表白竟然令我心跳。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她说，“所以他爸爸给他起这个名字，小念。”
“原来是这个意思，我懂了。”罗文说完怅然离去。
他果真不再频频烦我，只是维持普通问候。
终于等到放暑假，征得她的同意，我决定要回一趟北京。我也不清楚，我到底是要去制造一个问题，还是要去寻找一个答案。我只是知道，这件事我非做不可。
犹记得离开台北前一天，我去永康街看望齐爷爷，他已经卧
病在床多年，但精神看上去还算矍铄。齐一天告诉我，现在的阿姨还算投缘，之前的十来年，阿姨来一个给他骂走一个，都是齐伯伯亲自照顾他，他长期躺床上不能动，胃口不好，齐伯伯就变着法给他做好吃的，所以才练得一手好厨艺。
“我爸要是当年要继续留在北京创业，我现在肯定是个如假包换的富二代。”
“那也不一定。”齐爷爷脑子挺灵光，“做生意有赔有赚，他在这头输了，那头就一定会赢回来。这叫能量守恒定律。不然你小子能有今天的出息？”
“那是那是。”齐一天说。
“爸爸你说得有道理。”齐伯伯也附和。
他们俩父子对齐爷爷，都像哄小孩。
齐爷爷的床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古玩，还有一个木盒子，和我爷爷书房那个一模一样，只不过他取掉了里面的隔断，全部用来装我爷爷给他写的信。
“于老头子也懒，好几个月都不给我写信了。还记得以前，我总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这个世界就一定不存在了。可是你爷爷老反对我，他说如果人不在了，地球还是一样的转，世界不会因
此有任何改变。”齐爷爷抚摸着那些信对我说，“我俩可以为这件事，争论一个晚上。”
“那到底谁赢呢？”我好奇。
“当然是我。”齐爷爷笑着说，“你爷爷嘴笨，说不过我的。他身体还好吗？也不担心啦，他脾气那么倔，一定长寿。”
“挺好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撒了谎。
“见不上面啦。”齐爷爷叹气，“我回不去，他来不了啊！”
“我来想办法！”我逗他，“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咱可以视频通话！”
齐一天急得在旁边直捅我，生怕我把戏演过了无法收场。
“算了，他比我还老古董。”好在齐爷爷对我的建议并不感冒，而是从木盒子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说：“这应该是你爸爸妈妈的结婚照吧，你说你爷爷无不无聊，当年还特别寄这张照片来问我谁的媳妇更美。一晃，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可不是就我老爹老妈吗，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齐伯伯在一旁咳嗽。
齐爷爷问：“你爸爸妈妈也还好吧？”
“很好啊。”我看着照片回答。
“那就好。你来看我，我高兴。就像于老头子来看我了一样。”
我可不想当着他们的面流眼泪什么的，于是放下照片顺手拿起手边的一个老册子想转移一下大家的注意力。打开来，发现里面都是一些剪报一样的东西，全贴着各种各样的古董的照片，只是年代久远，看得不是那么清楚了。
“这些都是你妈妈当年陪着我贴的。”齐伯伯说，“要不是她没事就陪着我跑北京的各大图书馆，影印这些资料，我还真没法完成当年我爸布置给我的功课。”
“那你应该请我妈吃一顿你亲手做的四川火锅表示感谢。”我说，“你做的口味她一定喜欢。”
“有机会一定。”
“怎么会没机会？”说话的人是齐爷爷，“现在两岸都是直飞，两三个小时就到了。”
我用册子半挡住脸，偷偷冲齐一天做鬼脸。
那晚的月色，真的是好美。月光照进窗棂，像一首无声而优美的歌谣。齐一天敲我的门，给我送进来一大盘切好的水果，我俩
一边吃，一边坐在地板上聊天。
“就要走了，”他说，“以后还来台北吗？”
“你什么意思，你爸说这里就是我在台北的家。”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遇到你就有些嘴笨。”
“那你到底想说啥？”我耐心地启发他。
“我在想，你说有没有可能，让我爸和你妈再见上一面。”
“你想干嘛？”
“不干嘛，就见上一面。”
“那得等那个叫齐秦的开演唱会。”
“为啥？”
“因为他们是在齐秦的演唱会上认识的！”
“你怎么知道？”
“笨，我不会问啊。”我说，“我昨天就问过了。你爸亲口告诉我的！他送了她一张门票，然后他们就认识了！”
齐一天突然一拍大腿，仰天大笑，我连忙问他笑什么，他说：“你说巧不巧，我刚接了一个活儿，做齐秦演唱会的现场摄影师！就在五个月以后！”
“买二排正中央的票！”我快跳起来。
“一言为定！”他跟我击掌！
激动过后，我们的手掌渐渐分开，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月光从我们的掌心落下来，落在地面，变成一颗没那么规则的心。
“我有点，冲动。”他不好意思地说。
“得等一等。”我说，“我觉得我们得先搞清楚，咱俩会不会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不是！”他大叫。
“你怎么知道？”
“我不能问啊。”齐一天说，“我昨天刚问过我爸。他说，他本来也怀疑你是她女儿，结果有天晚上，你爸去他住的酒店找他，因为流行病的原因，整个酒店被封锁了，他们只能隔着一个有铁栅栏的窗户谈判。然后你爸连亲子证明都带上了，还说谁敢夺走我女儿，我会跟他拼命。我爸说，他当时就怂了，因为他理解，若是谁真敢夺走我，他也一定会上去拼命的。就是这样。”
“你还知道多少？赶紧给我招来！”我张牙舞爪地逼近他。我爸真威武，不愧是我的偶像。
“就这么多，其它的，怕是要五个月之后才能知分晓喽！”
这不，怀着强烈的好奇心，五个月以后的今天，我已经早早坐在了北京齐秦2018演唱会的现场，场内三排正中央的位置。至于我正前方的二个座位，当然是空的，一个留给齐先生，一个留给安女士。那张票在我离开洛杉矶的时候，给她压在了她每天要敷的面膜下面，相信她一定能看得见。齐一天则更绝，把他塞到了齐伯伯平时最喜欢戴的帽子里。
开场前，我看见了齐一天。他就在我左前方的位置，戴着口罩，坐在高高的摇臂旁，给我做必胜的手势，我则大方地给了他一个飞吻。肯定是怕别人看见，他竟然没出息地低下了头，哈哈哈。
然而，当音乐声响起，现场灯光全暗掉，齐秦在万众尖叫声中出场，我们的男主角女主角却一个都没有现身！
我的情绪，怎么说呢，从期待到失望再到沮丧，到最后觉得又难过又好笑，相信正在现场忙碌工作的齐一天也跟我一样的吧，感觉自己实在是够傻够天真！
我坐立不安地听完了大半场演唱会，直到齐秦说：“短暂的分离是为了更长久的相聚，今天最后一首歌，《大约在冬季》送给北京的朋友！”
全场掌声雷动，欢呼声连绵不绝。
齐秦示意大家安静：“想问一下，现场有没有91年听过我演唱会的朋友！”
“有！”一大群人跳起来应合，也不知是真是假。
“那你们年纪都不小啦。”我妈的偶像还真不是盖的，他捉弄完大家，大家还哈哈大笑地附合他。
但是他突然又变得很正儿八经：“今天，我想特别地把这首歌送给一对91年听过我演唱会的朋友。男生姓齐，很巧啊，跟我一个姓。女生姓安。他叫他，小安。他们是在那场演唱会上认识的。27年过去了，缘份捉弄，他们最终没能走到一起。今天，齐先生来到了现场，他现在就在后台，手捧玫瑰，等待安小姐的出现。安小姐会不会出现在现场呢？如果你在，就请你站起身来，举起你的双手，让我们大家看到你！也请摄影师用他的镜头帮我们大家一起寻找小安！”
“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虽然迎着风，虽然下着雨，我在风雨之中念着你……”
随着齐秦的歌声，追光在全场来回亮起。现场每一个人都在
紧张地左顾右盼，期待着奇迹的发生。我听见我身边有人在说：“不是吧，不会是在拍电影吧？”
只有我知道，生活不是电影。我前面的位置一直冷漠地空着，她没有来。怎么办呢，如果这是她的选择，我也只能给她最好的祝福。忽然，我灵机一动，拿出我的手机，拨打她的电话，好吧，就算她不能亲临现场，我也希望能够把这刻的热烈传递给远在地球另一面的她。这是她应该享受到的，穿越了二十多年的深爱和热情，她不应该也不能错过。
紧接着，我跳上了椅子，挥舞着我的电话，和她的偶像还有现场上万名歌迷一起大声歌唱：“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
突然，现场的大屏幕上，出现了一边奋力挥舞着双臂一边大声歌唱的泪流满面的我。我知道，这一定是齐一天干的好事，齐秦应该看见了我，全场观众应该也看见了我，躲在后台的齐伯伯搞不好也看见了我。哦，我亲爱的妈妈，我的母上大人，你看见了吗，这是你曾经轰轰烈烈的青春，是你终于放手但一直藏在心底的最真最炽热的情感，我不怕以如此狼狈的姿态，将它拱手还给你，请你一定要照单全收，好吗？
可以吗？
我把电话贴近耳边，我想让她听见我荒腔走板的歌声，我想大声地对她说妈妈我爱你，可是，然而，等等，我听见了什么，我电话那头传来的，竟然是和现场一模一样的音乐声！
她在！
她在现场！！
我激动得快要晕过去，但是，我没有尖叫，也没有把这一切大声地告诉齐一天，我只是默默地挂掉了电话，微笑着，安静地坐回到了我的椅子上。
安女士，我想，或许这会是我们之间的第一个真正的秘密。这个秘密，从十九岁的你的手里，交到十九岁的我的手里。它注定会开花，会结果，会衍生出更多的浪漫和美好。生命循环往复，因为还可以爱着，就一定会有不一样的意义。
此刻，我好想好想去拥抱一个人。你呢？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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