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其实方才温见宁听那陆家的姨太太称他为冯先生的一瞬间,就犹如醍醐灌顶,终于把这人的脸与多年前见过的某个少年重合在一起。只是他们太久没见过彼此,在听到对方亲口承认前,温见宁还是不敢确认对方的身份。
对面的人听到她的话后浑身一震,眼睛很快亮了起来。
他迎着对面女生的目光,笃定道:“见宁。”
他乡遇故知,乃是人生一大喜事。
双方终于确定了彼此的身份,都有些高兴,可高兴之余,还有些尴尬。
之前躲日军飞机空袭的那次,他们也算见了一回面了,但是当时两人谁都没认出谁来,还书的那次又阴差阳错地没能相见,以至于拖到今天才得以确认。
冯翊先解释道:“上次我的眼镜丢了,当时只是见你眼熟,没想到居然会是你。”
温见宁也连忙解释道:“上次见面时只觉得你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后来我朋友叫我,我便先跑开了。还书的时候也是托人帮忙送的,没能见到你。对了,你那些书似乎是数学著作,我还当你是数学系的同学,没想到完全不是。”
她倒还记得冯翊是学物理的。当初冯翊在信中曾告诉她,一旦时局危急,他会返回国内,可她没想到,他们居然会在这里碰见。而且她来昆明也有段时日了,文理学院离得不算太远,在那次空袭之前两人竟然一次也没碰上。
两人将话说开了,方才的尴尬也很快被冲淡。毕竟离他们第一次见面也过去很多年了,两人的面貌都有些变化,认不出来也是正常的事。
说话之间,两人已进了校门。
临分别前,冯翊提醒道:“那两个孩子多半不会服气,以后少不了还要恶作剧。”
温见宁谢过他的好意,但并没有退缩的打算。
她这边跟冯翊才道过别,一转头就看到路另一边的钟荟正在冲她招手。
钟荟看了她留下的字条,已知道《永定桥》发表的事,整个人兴奋极了。但由于温见宁事先已告诉她,不准她跟其他人透露这些事,她一个人在宿舍里怕自己憋不住,估摸着时间见宁也该回来了,特意跑出来找她,却恰巧看到方才她与冯翊道别的那一幕。
钟荟好奇极了。她与温见宁从中学时就交好,却还是头一次看她与她不认识的男同学往来,难免要揶揄几句,顺便打探冯翊的来历。
温见宁无奈地解释:“那是我以前的朋友,没想到居然能在昆明碰见。”
钟荟不信:“什么以前的朋友,你有什么朋友我还不清楚,还不快老实交代。”
温见宁笑道:“这你还真不知道,我从前确实和他有几年书信往来,不过只是普通朋友,所以也不曾告诉你。好了,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并无那种关系,只是君子之交。”
钟荟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后半句话,自顾自道:“我觉得那人看起来不错,有个青年才俊的模样,勉勉强强配得上你。只是不知他这人品行才学如何,回头我帮你打听,你且放心吧。”
温见宁警告她:“钟荟,你不准胡闹。”
钟荟显然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口中道:“放心放心,我做事你放心。”
温见宁有心想说几句重话,让钟荟别再胡闹,但话到了嘴边还是不忍心,又咽了回去。
她知道钟荟并不是存了戏弄她的心思,只是出于一片好意,希望她也能和其他女同学一样,多交些朋友,或者自由恋爱,找一个可靠的人托付终身。即便不能,至少也多个朋友。
温见宁不知道她能不能找到这样的人,但那个人至少不会是冯翊。
对她而言,冯翊是个很遥远的朋友。
若是两人还和从前一样,隔着一个大洋书信往来,她会觉得熟悉且心安,也愿意和这位友人说说心里话;但若是这人走到她的面前,她只会觉得陌生且不适应。
但再怎么不适应,她还是免不了要跟冯翊碰面的。
每天傍晚,她都要登陆公馆的门去教那对龙凤胎功课。
两人并不同去,有时他到的早些,有时温见宁到的早,谁先来就先教那对龙凤胎做功课,等到对方来了,也只是互相点点头,整个过程中也很少交谈。
直到结束后天色黑了下来,两人出了公馆的大门,才一前一后地往回走。
起初的几日,两人回去时就像还没认出彼此一般,一路谁也不说话,等走到学校附近,才自然而然地分开;过了几天,温见宁只觉这样沉默下去,两人之间的气氛只会更奇怪,所以她主动开了口,冯翊自然也不是个会让人尴尬的人。
两人就这样在回去的路上,慢慢地聊起天来。
闲谈时他们最先提到的,还是当初断了联络的事。
当日温见宁逃到上海后,曾给冯翊去信告诉过她的下落,后来却再也没收到过对方的回信。她只当是冯翊和见绣她们一样,出于什么原因不愿再理她了,所以她也不再写信了。
尽管她不会因此而明显地流露出什么情绪,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受伤。
这次她问起原因后,却见冯翊沉默了片刻,才道:“或许是邮寄的过程中丢失了。”
温见宁一想,这的确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毕竟上.海与美.国中间遥遥隔了一个大洋,路上丢了信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更何况冯翊又不是那等会无缘无故耍性子跟人断交的人,只怪她没有再多写几封信,就这样误解了人家。
这样一想,她整个人顿时轻松多了。
两人在回去的路上,讲了讲这两年多以来各自的经历。
温见宁掐去了和温家闹的那段,只说了去北平求学,而后逃回香港,去蒙自求学这段,而冯翊这边的经历就要完整得多了。
当初他听闻中日战争爆发,匆忙联系了故友后回国。
但当时北平早已沦陷,他只能前往长.沙去了联.大。由于他离去前在美.国那边还没有完全毕业,连那边大学文凭都不曾拿到手。好在联大爱惜人才,他在几位教授主持下通过了考试,如今被国内的一位物理学教授收为关门弟子,闲暇之余还担任了低年级的物理助教。
后来联大要迁往云.南,他便参加了联大师生的步行团,一起穿过湘西、贵.州等地,抵达了昆.明。不久后认识了陆家人,和陆家的主人相谈颇为投契,被对方聘为家庭教师。
至于陆家的情况,温见宁这些日子也看到了。
那位姨太太横行跋扈,龙凤胎也跟着瞧不起除了冯翊之外的其他先生。之前招了几位女先生,这母子三人对人家颇不客气,偶尔有冯翊在场帮忙说话还好,一旦他有事去不成,这家人肯定要兴风作浪,接连气走了四五位联大的女同学。
冯翊虽然不满他们的行为,但身为男子,怎么也不好过多干预对方的家事,尤其是龙凤胎中的那个小女孩,他也不好拿敲手板来吓唬她。温见宁出来的那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陆家母子被人顶撞成那样。他也希望她能留下来,有个人好帮衬着,两人相互照应。
有了冯翊的帮忙,陆家的两个孩子很快温见宁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只能蔫头耷脑地跟着这个穷女大学生学习。至于陆家那位姨太太,虽然对温见宁有诸多不满,但看在冯翊的面子上,居然也咬牙忍了。
陆公馆这边的事情逐渐稳定下来后,围绕《永定桥》的讨论风潮终于渐渐传到了昆明,在温见宁的同学们中扩散开来。
许多联大学生亲身经历过北平沦陷,对文中女学生文慧的心态和经历感同身受。因为一些细节足够真实,还有人猜测,女学生文慧本人应当就在他们之中。
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永定桥》的成功带动了这些同学也纷纷在报纸杂志上发声,要么描述七七事变中的细节,众人要么控诉日军进城后的暴行。其实最初逃出沦陷区时,也有人在报纸上发表过类似的经历,但很快被淹没在对局势战况的探讨中了,这次集中爆发出来,反而让这些声音再次得到重视。
温见宁无法准确地估量《永定桥》在同学中的影响力,但从钟荟的反应中还是能看出些不同来。这段日子钟荟的下巴几乎要抬到天上去了,要不是温见宁事先再三跟她强调过,指不定她这些天一个绷不住,就随口把温见宁这个原作者的身份暴露出去。而她之前的那些作品,虽然也不乏人讨论,从未在学生群体中有过这样大的影响力。
除了这些,《永定桥》的成功给温见宁带来最直观的好处就是,她一次性获得了一笔极为丰厚的稿酬,大大减轻了她的经济压力。但除了留下一小部分作生活费外,温见宁并不打算把这些钱全留在自己手里烂掉。攒钱可以慢慢来,但有些事却不能拖。她打算把这笔钱捐给前线,联大里这种为抗战献金的活动没少举办,总有能捐出去的时候。
十月的一天,武汉、广州相继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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