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温见宁向来是说干就干的性子。
她打定主意要去找份工作,接下来一连几日都在为这件事忙活。
离她们宿舍几条街远的地方,就有一所蒙自的中学,温见宁每天下午没课就去那一带转转。只是她虽找了过去,但并不知道该如何能打听到消息,只好来来回回在蒙自中学门口徘徊。直到第五天下午,她照例来到蒙自中学附近,打算接着碰运气时,突然远远地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一扭头看到了不远处的张同慧正拉着阮问筠冲她招手。
双方一碰头,她连忙问道:“你们怎么也在?”
张同慧爽朗地笑道:“我听说有学长、学姐们组织了夜校,正打算招咱们联大的同学去当教师,打算拉问筠去那边碰碰运气,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她身后的阮问筠抬头瞟了温见宁一眼,没吭声。
温见宁自然不会拒绝。
据张同慧说,组织办夜校的学姐们临时租了当地人的一间房子,正在招人手。三人一边闲聊一边往那边走,但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询问彼此来找工作的原因。
可嘴上不说,不代表她们心里不明白。
温见宁自己的情况不必多说,张同慧家境贫寒,必须自力更生;阮问筠虽不提自家的事,但温见宁看她每天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样子,多半是和沦陷区的家人联系不上了。在学校里,和阮问筠一样家在战区、断绝经济来源的学生并不在少数。
夜校租的小院子就在离蒙自中学不远处的一条街上,温见宁她们到时,已有几名同学在场,正在按顺序让两位负责的学姐考核。那两位学姐一位个子高,一位生了张圆脸,正是那天在街上见过的。听张同慧说,那位高个子学姐姓沈,名叫沈静芷,圆脸学姐叫范慧敏,两人都是高年级的风云人物,在北平未沦陷前,她们已是北大学生中的领袖了。
三校联并后,她们仍是学生干事,帮学校协调各项学生事务。上次陈菡香被当地小孩摸了腿,正是她们帮忙上报学校的。事后经过调解,那对当地的母女也跟陈菡香本人道了歉。
来的人不多,很快就轮到她们。
张同慧和阮问筠先上,都毫无疑问地顺利通过了。
眼看下一个就要轮到温见宁,范学姐看了看登记的名单,语气委婉中带着歉意道:“温同学,你可以不用讲了,教国文的同学人数已经足够多了。”
另外两人顿时紧张起来,就连一向清清冷冷的阮问筠都有些懊恼。看她的样子,似乎是以为她占了最后一个名额,害得温见宁不能入选,下意识地想跟范学姐求情。
温见宁虽然也觉得可惜,但还是笑道:“没关系,那我回头再去别处碰碰运气。”
旁边的沈学姐冷不丁问道:“能教英文吗?”
温见宁连忙问道:“当然可以。”
沈学姐让她拿课本念了一段,这才点头算是通过了。
三人终于松了口气,连声跟学姐们道了谢。
之后她们几个一直留在这里帮忙,直到天色擦黑,三人才和其他同学们结伴回到宿舍。
钟荟听说这事后,埋怨她:“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等明天我跟你一起去问问学姐们夜校还要不要人了,以后咱们也好做个伴。”
温见宁先向她赔罪,才问道:“你除了白天上课,还有那么多社团活动,晚上真的还有力气去那边教书吗?要是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还不如不去误人子弟。”
钟荟想了想也是,这才不再为这事纠结了。
不过她隔三差五地得了空,还是会跟温见宁她们一起去夜校帮忙。
夜校招到的学生多半是当地的小孩,也有少数成年人。
学生们的水平参差不齐,有的孩子在家已开蒙,有的成年人却大字不识一个,这也和当地百姓受教育的水平有关。毕竟除了富裕的人家,真正能学习读书识字的人只是极少数,就连报名参加夜校的,也是因为听说这里教人识字花不了多少钱才来的。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的夜校多少带了点义学的性质,能收到手的学费可想而知。好在同学们正是满腔热情、乐于助人的年龄,尽管夜校能开出的薪水并不多,但却没有一个人以此为借口请辞的。
最终,夜校在蒙自办学的第一期招了五十多名学生。
这些人虽然不多,但也不算少。温见宁和一些同学还是头一次当老师,生怕误人子弟,教书和准备功课一样用心,每次上课前都会特意抽出时间来准备。她们每天上课、社团活动、教学,日子就这样在无波无澜中一天天流逝。
……
六月,蒙自的雨季来临。
学校附近有一大片洼地,被当地人称之为南湖,温见宁她们初来时早已干涸见底。接连数日的雨水后,湖水终于涨满,几乎一夜之间,两岸杨柳如烟,遍目晴翠。
当地的男女老少和士兵,每每闲来无事,会去湖畔附近散步,但去得最多的还属离得最近的联大师生们。每次晚饭过后,湖边游人如织,穿长袍马褂的、西装革履的、还有旗袍袄裙的,与戴蓝布头巾、少数民族装束的当地人对比鲜明,俨然成为一道别样的风景。
在湖边漫步的联大师生在此汇集,也不单单是为了欣赏风景,更多时候是借这闲暇畅谈文艺,交流学问,颇有稷下之风。其中有一些爱好诗歌的同学成立了一个南湖诗社,还拉了几位知名的教授做导师,就连同宿舍的阮问筠也参加了。
钟荟和冯莘对此也很感兴趣,但她们俩的活动太多,一时也抽不开身。至于温见宁,就更不用提了,一来她对诗歌的见解实在谈不上如何深刻,二来她白日要上课学习,每晚忙着要去夜校教书,光已有的社团活动都让她疲于应对,更不用提别的了。
直到这天国文课结束后,钟荟把她拉去准备话剧社的活动。
话剧社这次的活动在小公园的一处草坪上,她们一来就看到人群中那两位老熟人,沈学姐和范学姐。她们不仅牵头组织了夜校,就连先前组建话剧社,也是由她们最先发起的。只是她们似乎很忙,除了一开始露过几次面后,其他事都交给别的负责人了。
温见宁当初是被钟荟抓来凑人数的,也谈不上对话剧社的活动有多热情。她之前来的几次顶多帮忙打打杂、管理服装道具,和其他同学也算不上多熟稔。所以在钟荟过去参与讨论时,她仍只是坐在旁边看管着衣物,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话剧社的其他同学在讨论。
大家正在谈论话剧社这次筹备的义演。
眼下已是六月,再有一个月就是卢沟桥事变一周年了,先前社里成员商议,要在当地办一场抗日宣传义演。但从五月开学忙活了这些日子,直到今天还是没能定下最终的剧目。
众人商议了一阵,有的提名演这个,有的提名演那个,讨论了半天也没有结果。
最后还是身为话剧社社长的沈静芷摇头否决:“不行,我们接下来这次义演是要进行抗日宣传,大家提名的这些剧目有的是五四前后的作品,虽然精神并不过时,但距今也有十几年了。还有一些剧目,是去年卢沟桥事变后一些知名的剧作家所作,其中甚至不乏中文系几位教授的剧本,虽然也符合宣传抗日的主题,但比起这些,我更希望咱们话剧社能出演咱们同学自己编写的剧本。”
这话说得容易,可一时半会谁能马上拿出好的剧本呢。
按打算好的,她们七月份就要义演,顶多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再排练。
七月底学校还有一场大考,到时候大家既要焦头烂额地备考,还要抽出时间排练、做宣传,能留给她们磨剧本的时间并不多。
沈静芷环视四周:“文学院的同学请举一下手。”
在场半数以上的同学都举起了手,温见宁她们也跟着举了起来。本来蒙自这里就只有联大文法两个学院,参加话剧社的人里文学院更是占了大头。
“除了中文系的同学,先把手放下。”
“已决定好要参演的,或者有宣传工作的同学先放下。”
这一次只剩下温见宁和稀稀拉拉少数几个同学了,就连钟荟也把手放了下来。
沈静芷看了看他们几个道:“你们几个,每人都回去写一个故事来,最慢一周之内拿出来,大家投票选出最好的那个。或者你们中哪个有好主意的,牵个头当负责人,几个人合作赶工也可以。怎么样,有谁愿意主动请缨吗?”
其他几个同学大约也和温见宁一样是来凑人头混日子的的,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竟然没有一个敢应声的,气氛一时僵在那里。
沈静芷突然转过头,盯着温见宁问:“不会吗?”
温见宁虽然不知道这位学姐为什么会看向她,但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没写过。”
这并非搪塞之辞,她写过小说,写过散文,写过评论杂谈,当初因为不服气见宛,甚至还偷偷在本子上写过几首惨不忍睹的诗,可她确实从来没有写过剧本。
沈静芷不容置疑道:“那正好可以练练笔,中文系的学生,不懂戏剧可不行。”
她这话不仅是对温见宁说的,也是对另外几个人说的。
温见宁一时想不到什么借口再做推辞,但沈静芷已不再管她,走过去跟其他同学交待事项。倒是范慧敏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鼓励道:“好好干。”
温见宁这下没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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