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打开门,几名学生自治会的干事正站在屋外。
钟荟作为学生自治会的副主.席,很清楚对方的底细,一看这几人都是三青团的成员,顿时猜出她们是为今晚壁报的事而来的,给温见宁使了个眼色。
温见宁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不慌不忙地跟着那几人走了。
在她们离开后不久,门再次打开,冯莘、阮问筠、张同慧三人匆匆离开南院女生宿舍,在苍茫夜色的掩映下,分头赶往各处搬救兵。
另一边,那几名学生干事把温见宁她们带到一间招待室,里面已有不少相熟的同学在场。再仔细一看,绝大多数壁报的负责人都在这个屋子内,甚至不久前她们贴壁报时,大家还曾打过照面。
众人心里都清楚为什么会被半夜叫到这里,心态倒还好,跟熟人打过招呼后,纷纷盘腿坐在地上,镇定自若地聊起天来。这也与他们的经历有关,这年月的青年学生大多血气方刚,没少干过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事。
有的同学甚至还曾因为抨击当局的言辞过于激烈,被抓到本地长官的府邸里,最终却还是安安全全出来了。故而对这次校内的一点小风浪,大家都没放在心上。
没过多久,外面终于有人进来了。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上次联合公演时那位曾阻拦过温见宁的青年社男同学。对方一眼认出了她,脸上露出恶狠狠的神情:“你,先起来去隔壁说话。”
温见宁瞥了对方一眼,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裙边的灰尘。
旁边的钟荟也跟着起身:“我和她是一家壁报的负责人,我也要一起去。”
那男同学自然也认得钟荟,冷笑一声:“你不用急,一个一个来。”
看他的态度,任谁都能看出,一会温见宁出去,绝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原本还在说笑聊天的其他同学不知何时静了下来,整个屋子的人都看向他们三个,偏偏那男同学还浑然未觉,甚至上前拉扯起温见宁:“还磨蹭什么,赶紧走!”
他的手还没来得及沾上温见宁的衣袖,就被旁边钟荟眼疾手快地一把拍掉:“这位同学,你有话说话,不要对女同学动手动脚。”
那男同学顿时勃然大怒,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发现周围其他人纷纷站起,向这边围了过来。他原本要脱口而出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额头上很快浮现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一名同学神色不善道:“方才我就想说了,你们凭什么大半夜把我们叫到这里来。”
“让我们过来也就算了,有话就赶快问话,连张椅子都不给我们坐。”
“是你们三青团的陈主任让你们来抓人的,他人呢?”
从方才起一直没出声的温见宁也开口了,乌黑的眼眸让人看不出情绪,却让人心惊:“你们只是学生自治会的人,不是警.察局,没有权利扣押我们。”
她身旁的钟荟脸上笑吟吟的,说出的话却丝毫不客气:“哪怕是学校也没有资格限制同学们的人身自由,你们大半夜把我们关在这里,是要和所有人为敌吗?”
看众人神色不善,男同学色厉内荏道:“你们、你们想干什么,陈主任马上就要到了!”
屋内的动静惊动了在门外守着的另外几名干事,他们一进来看到众人把他们的人团团围住,纷纷冲上前推搡呼喝起来:“你们想干什么!”
温见宁她们这边的人也已忍无可忍:“放我们出去!我要回去睡觉!”
“谁允许你们拿鸡毛当令箭来抓人了!把姓陈的叫来跟我们当面谈!”
双方都是年轻气盛,其中还有不少人平日里积怨已久。混乱中不知是哪边先踹了哪边一脚,也不知是谁挥舞的手臂抓到了谁的头发,冲突一触即发。好在温见宁她们这边人多势众,那被包围几人只能吃闷亏,就连钟荟也没忍住,混在人群中踩了对方几脚。
眼看局面就要失控,众人终于听到远处熟悉的声音呵斥道:“大半夜的都在这里闹什么!同学之间难道还想大打出手吗?是谁允许你们私下斗殴了?”
双方一听训导处的人来了,这才收手从中让出一条路来,黎教授、文先生和另外几位中文系的教授气喘吁吁地赶来,挤到这对峙的两拨人正中央。
一看到人群中的温见宁,黎教授顿时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换了平常,温见宁多少也会心虚一下。不过这次她反而抬起头,不躲不闪地对上了黎教授的视线,毕竟这次的事可不是她一人惹出来的,她也不认为自己有错。
文先生没有处理学生冲突的经验,一开口就问:“究竟怎么回事,谁先动的手?”
话音方落,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两拨学生又吵了起来。
“是他们以多欺少,我的脚都要被他们踩断了。”
“是他们先耍威风,还想欺负女同学!”
“放屁!我只是想把她叫出去问话,是你们先动手打人的,这就是中文系的君子吗?”
“在教授面前,你也能这样粗鄙,我耻于与尔等小人同窗!”
双方吵闹不休,让一群匆匆赶来的教授们颇为头疼。
他们大半夜被各自的学生拍门,被迫从睡梦中惊醒,一听说要出事就匆匆赶来救场,原本就有些精神不济,这会更是被吵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就连向来好脾气的黎教授都忍不住大发雷霆:“都给我住口!谁先动手不重要,稍后在场所有人都要写一千字检查,一周之内本人亲自去训导处上交。你们一边出一个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她们这边的发言人是钟荟,对方也推出一个人颠倒黑白。
尽管双方险些再次吵了起来,不过黎教授等人总算弄清楚了状况,顿觉事情有些棘手。三青团背后的人显然是要借此机会杀鸡儆猴,给学生们点颜色看看。一旦他们参与其中,事情非但难以解决,只怕还会被有心人视为学校对当局的反抗。
可再怎么难,身为师长总是要护着学生的。
黎教授板起面孔:“学校可没有审问学生的惯例,就算他们违反了规定,至少也该等明日一早向我们训导处报告后再处置,怎么能连夜把人喊来。等明日处分下来,训导处会挨个通知,大家明天还要上课,现在都赶紧回去睡觉,所有人的检查也都别忘了写!”
三青团的几个学生显然不服气,旁边的文先生温和却不容置疑道:“就连日军的飞机也知道天亮了再来轰炸,同学们不过是小小地违反了一点新出的校规,哪里值得你们扰人清梦呢。无论有什么事,都等到明日早上再说。”
其他几位教授也大多持同样的态度。
被请来救场的教授们大多德高望重,在同学中威信极高。他们齐齐表态,就连素来行事跋扈的三青团成员都只觉压力极大。几个领头的学生对视一眼,正打算暂时咽下这口气时,一个眼尖的突然惊叫道:“陈主任,您总算来了。”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门外进来一位容长脸、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正是三青团的指导教师兼教务处负责人之一的陈主任,他还曾教过温见宁她们一段时间的伦理课。
伦理课这乃是教育部强制要求联大学生上的必修课之一,主讲对学生们的品德要求,兼采用儒家那套忠君爱国的腐朽说辞。由于其课堂内容毫无营养,只有少数有热衷于官场仕途的同学才会去上。再加上这门课的成绩不会被计入总成绩,也不影响毕业,就连温见宁这等还算用功的学生逃起这门课来都毫无压力。
对这位陈主任,她们自然也没有什么尊敬之心,反而更多是警惕和质疑。
陈主任一进来就先与文先生他们握手寒暄,面上笑眯眯的很是和善。
不过在温见宁她们这些学生看来,这人分明是个笑面虎,不过说了三五句话就把教授们都请到了隔壁喝茶详谈,只留下两拨学生在这边毫不示弱地互瞪对方。
双方都想知道教授们在协商什么,本想悄悄躲在门外旁听,可还没接近就被黎赶走教授出来了。众人没办法,只能回到这间接待室里,尽可能把耳朵贴在墙上。
然而校舍虽修建得简陋,却也没那么容易听到隔墙那边的话。
也不知那位陈主任跟教授们是如何协商的,教授们最终同意,三青团的人可以向学生们做思想工作,但绝不能采取暴力手段,也不得限制他们的人身自由。
只不过陈主任说,既然学生们都已被叫来,不如连夜把问题解决,免得他们明日还要再来一趟,多生事端,教授们也点头应允了。
双方既已协商出了令彼此都能接受的结果,教授们也纷纷告辞了。
好几位教授年事已高,半夜被突然叫醒,匆匆赶来这里已是不易,看事态差不多平缓下来,纷纷要回去睡觉。只有像黎教授这样还算年轻的,仍留下来和陈主任喝茶。名为喝茶,实则镇场,主要是为了防止教授们一走,三青团这伙人再来折腾学生们。
然而这一夜注定格外漫长,被叫来问话的学生太多,临时被三青团叫来做思想工作的教师只有寥寥几人,最后还是不得不抽调学生干部们来挨个问话。
钟荟是第一波被叫走的几个人之一,她离开后,温见宁跟几位认识的同学说了会话,挖苦了那些人几句。因是深夜,没过一会大家就有些疲倦。屋里慢慢地静了下来,少有人再出声。有的同学蜷缩在墙边睡着了,她也找了个角落,坐在冰冷的地上闭眼假寐。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粗暴地推醒她:“醒醒,别睡了,轮到你了。”
她揉了下眼,扶着墙慢慢起身,跟在对方的身后进了走廊上另外一间屋子。
审问她的是一位面生的女同学,也不知是哪个系的,小小年纪就板着张晚娘面孔,仿佛温见宁欠了她几吊钱。对方像是有意要拖延时间,慢慢地审问她,一坐下先不紧不慢地调了调桌上台灯的绿色灯罩,在桌上铺开稿纸,正要开口时,咚咚咚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门板后传来清朗温润的熟悉男声:“打扰一下,我可以进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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