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第48章
小巷又黑又冷,只有他们身后那间浴室的牌匾闪烁着微弱的霓虹光。
郁青看着坐在地上的润生。润生那么骄傲,那么爱干净,可那么骄傲和爱干净的润生现在已经不在乎自己看上去是否狼狈了。
郁青吸了吸鼻子,突然感到一阵后悔。
润生不是混蛋,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像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样。
郁青向润生伸出手,低声道:“地上凉。”
润生抬头看向他,那点脆弱不知不觉间就消失了。他没有碰郁青,而是自己默默地站了起来,若有所思地看着郁青。
郁青不知所措地放下了手。
润生却抬起手,轻轻抚了抚郁青脸上方才被陌生人摸过的地方。
郁青感觉自己的脸立刻就烫了起来。他慌忙偏开头:“我没事……”
余光扫过巷口,冷不丁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许久不见的马凯正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
润生的手慢慢放下了。
马凯咳嗽了一声:“怎么……大半夜的在这儿呢?”瞥见他们身后的那个霓虹灯牌,又赶紧自找自话道:“啊哈哈,你好久没来夜总会,殷红姐还念叨呢……”
“我们能在你那儿睡一晚上么?”润生的那个语气虽然淡淡的,可却不知道怎么透出一股“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的意思来。
“这还哪有一晚上了……”马凯嘟囔道:“这都后半夜了……”他看向惶然的郁青,声音温和下来:“那还愣着干嘛啊,过来吧。”
润生一路上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随口和马凯聊天。原来是夜总会前几天被人上门来闹了一波,砸坏了不少东西,这两天正在紧急装修。马凯打架不太行,但干个后勤之类的活儿就很合适,比如买料,算账以及给其他人跑跑腿什么的——他是个仔细的人。
他们自家的浴池已经关门了。马凯只字不提他看到的,只是埋头在仓库里翻找另一张折叠床。倒是润生很平静地表示有一张床就够了,自己可以睡客厅的沙发。
马凯愣了愣,润生含义不明地笑了:“我怕我梦游。”
马凯立刻明白了什么,对郁青道:“那你自己睡楼上吧,被子在柜里。”
郁青上楼的时候往下看了一眼——润生坐在沙发上,又点起了烟。
浴池楼上的那个房间和几年前没什么两样。还是那扇窗子,还是那张老旧的折叠床。
郁青躺在床上,很多他以为早已遗忘的东西慢慢从记忆深处浮了上来。他想起了润生那一天在这个房间里抱紧自己的样子。
他那么恐慌,那么悲伤,可是自己呢?自己那时候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呢?
郁青记不得了。只有润生抱紧自己和欲言又止的样子反反复复在脑海中出现。所以润生是那时候意识到的么?那时候的润生又在想些什么呢。
郁青再也睡不着了。漫无边际的愧疚包围了他。他不该骂润生的。思绪混沌而沉重,沉甸甸地压得他透不过气。他得去向润生道歉。润生睡了么?
想到这里,郁青从床上爬了起来。
楼下的灯仍然亮着。马凯的声音传了出来:“……上回是不是也是这一出?”
润生没说话。
“好家伙,我算是明白了。”马凯听上去有几分恍然和恼火:“……你那不是作么?”
润生含义不明地笑了一声:“那看样子是我这回作得不够厉害……”
马凯哼了一声:“得了吧,能作得起来,不就是仗着别人心疼你?等到把人真作跑了作没了,后悔药都没地方买去……你这种人,就是典型的被惯坏了……我还是那句话,放在葛四那儿,你一天得让人揍八个来回……”
润生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不膈应?”
“那倒谈不上,我从小在街上长大,什么人没见过……”马凯声音低下去:“……咱们这一片儿,热闹归热闹,也乱……你知道迪厅里有给女的下完药祸害人的事儿吧?其实男的遇上这事儿的也有……染上病的,染上瘾的,你又不是没见过……”
润生淡漠道:“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
马凯苦口婆心道:“我也没别的意思。你俩年纪小,长得又出挑,不知深浅的地方以后还是少去,容易吃亏……那毕竟不是东铭哥的地方,没人一天到晚罩着你……”
润生含义不明地笑了一声。
“你不用跟我哼啊哼的,我就是白劝你一句。人虽然都是瞎jb活着,可过得比你惨的有的是,你那点儿苦连屁都不是。知足吧。”
“你的小雪怎么样了?”润生突然道。
“结婚去了。”马凯没好气道:“不识好歹的兔崽子……”
楼下传来了脚步声。郁青的心跳了起来,慌忙蹑手蹑脚地回房间里去了。
重新躺到床上,他才迷迷糊糊地想起来,还没和润生道歉呢。
房门传来了很轻的吱呀一声。郁青的心在半梦半醒间慌慌张张地跳了起来。没有脚步声,只有混杂着烟草味的檀香气息向自己慢慢靠近。
郁青不敢睁眼,只是紧张地等待润生离开。可那股气息始终都没有远去。
等他从昏沉里稍微清醒过来时,房间里的气息已经消失了。郁青睁开眼睛,外头的天色仍然是黑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轻手轻脚地下楼去,一看表,发现已经凌晨四点多了。润生手脚蜷缩着,合衣睡在沙发上,眉头在睡梦里也皱着。
大厅里这会儿很冷,郁青上楼把被子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给他盖上了。
润生没醒,只是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
郁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蹲下来,抱着膝盖看向睡梦里的润生。烟味儿已经消失了,润生现在看起来胡子拉碴的,脸色有点儿憔悴。
郁青看着他,之前那些恐慌,怨气,伤心和愧疚仿佛都远去了。只有一种奇异的怜爱感留了下来。那让郁青忍不住想去摸一摸他的头发。
郁青这样想了,便也这样做了。他伸出手指,小心地抚了抚润生的发顶。润生栗色的头发冰凉又光滑,让郁青想起了奶奶藏在柜子深处,留着给姐姐出嫁用的缎子。
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别人也这样来摸润生的头发。
这个念头一起,郁青不知怎么有些发慌。他赶忙收回了手。
凌晨的浴池大厅里静悄悄的。马凯没醒,卷帘门也关着。郁青怀揣着一点儿怅然,悄悄回楼上去了。
他一个人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天光已经大亮,被子好好地盖在身上。
郁青摸着被子发了半天呆。他疑心自己做了个梦。
外头的街上已经热闹起来了。郁青回过神来,赶忙跑下楼去。
沙发上的润生放下了报纸,神色平静:“起来了?”
郁青点点头,迟疑道:“润生……”
润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冲他笑了笑:“走吧,吃早饭去。”
“马哥呢?”
“去夜总会那边了。今天浴池不开门。”
白日里街上人来人往。没有霓虹灯,没有黑夜,许多小巷子能一眼看到尽头,幽暗感也就彻底消隐无踪了。
郁青看着身边走过的那些人,每个人看起来都是普普通通。他忍不住去想——大家在夜里又是什么样子呢。
润生看上去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样子。他带郁青吃了牛肉面,面端上来的时候,还体贴地帮郁青倒了醋。
郁青看着他温柔的神色,愧疚感再次涌了上来:“润生,我……”
“快吃。”润生把碟子里的干切牛肉拨了一大半倒进郁青的碗里:“一会儿该凉了。”
郁青只好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江畔的商业区白天也十分热闹,街上的商铺已经全都开始营业了。两个人吃好早饭往外走,郁青看到路边有个门脸儿很大的烟酒行,老板正在架子边上理货。
润生径自往前走去,似乎根本没看到那家店。
郁青拉住了他:“你不是要买烟的么。”
润生的神色仿佛黯淡了一下:“对。”
郁青走过去,向老板礼貌道:“请问现在卖烟么?”
“卖啊,要啥烟?大红门到万宝路,都有。”
“云苏有么?”
“哦,是软玉吧?”
郁青茫然:“软玉?”
润生终于慢吞吞地走上来:“嗯,对,来一条。”
老板多看了他一眼:“呦呵,抽这个的可真不多。”他蹲下去,从柜子深处翻出了烟:“不能都卖给你,这个不太好上,我还得给老客留点儿。”
润生淡淡道:“那就来两包吧。”
老板小心地把烟倒出来,还特意拿个印着喜字的纸给他包了。润生没说话,默默付好钱,把烟随手揣进了衣兜里。
走出那条街的时候,润生终于停下了脚步,低声道:“我买好烟了。”
秋日的寒风已经有了几分刺骨的意味。郁青在晨光里看着润生浅色的眼睛,终于忍不住道:“昨天,对不起……”
润生看着他,方才还有些黯淡的神色慢慢消失不见了:“你哪里对不起我了?”
“我不该那么说你。”郁青低下了头:“对不起。我想了一晚上……那根本就不是你的错。”
润生终于笑了起来:“我不在意。”他伸手轻轻在郁青头上揉了一下,忽然靠近他耳边,轻声道:“不过,要是你愿意补偿我,那就更好了。”
郁青不知所措。
润生伸手抱住了他。
那个拥抱很短暂,但郁青感觉自己的心跳短暂地停滞了。
润生歪头蹭了他一下,飞快地松开了他:“好了,我收到补偿了。”
周围人来人往,有人诧异地看了他们一眼,但更多的人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走了过去。
润生神色自若。
郁青压下骤然加快的心跳:“润生……我们……是不是该回学校了?”
润生笑了笑:“今天不是周六么。”
“但是有作业啊……”
“我不想回去。”
“总要回去的……”
“是啊,总要回去的。”润生终于叹了口气,带上了几分孩子式的抱怨:“真不想回去。”
从外面回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润生看上去似乎搁置了某些无解的事,把精力放到正事上去了。
航院的课业确实忙极了,润生他们班的实验作业又特别多。开学初的活动告一段落后,润生就再也没理由缺席强制晚自习了;上了晚自习,又没有时间做实验,于是只能把实验安排到周末去做。
尽管如此,郁青每周还是至少有两次能和润生在一起。说在一起大概也不合适,只是周末的晚上他们都会在图书馆看书而已。
自从知道郁青周末会全天在图书馆自习后,润生总是风雨无阻地跑过来。有时候他是和同学一起过来,但大多数时是自己一个人。郁青也是如此。
图书馆那么大,两个人有时离得近些,有时离得远些——就这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各自做自己的事。
时间久了,“周末的晚上在图书馆看到润生”就成了一件默认的事,以至于郁青渐渐会不知不觉主动去寻找润生的身影。
这种感觉非常微妙,郁青甚至怀疑过润生是想让自己习惯些什么,可是又没有证据——因为图书馆人人都可以来,许多人都在这里自习。
何况他也知道,润生其实只是想多和自己呆在一起而已。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郁青心里便涌起几分酸涩和害羞来。
他对此并不反感,甚至还有几分说不清的安心。有时候他会有种恍惚的错觉,仿佛那些令人难过和不安的事从未发生,他们仍然是亲密无间的朋友。高中时郁青曾经很希望能和润生在一个班,那样就可以每天一起看书一起学习。现在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实现了愿望。
尽管如今的心境已经和那时侯全然不同了。
冬日的阳光从窗子里透进来,郁青坐在图书馆的书桌前背单词,冷不丁桌上的搪瓷杯子被拿走了。
郁青抬起头,看见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正拿着保温壶往自己的杯子里倒着什么。倒完了,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在郁青对面坐下来,摊开了笔记本。
四周静悄悄的,许多座位都空着。深冬季节,图书馆总是很冷,大部分人更愿意呆在宿舍里,毕竟宿舍要暖和很多。何况离期末考试还有一段时间,大部分学生这会儿也并不那么着急复习之类的。像郁青这样能持之以恒地开足马力保持高度自律与勤奋的学生并不那么多。最初整个宿舍周末都会来图书馆上自习,但如今风雪无阻的就只剩郁青自己了。他倒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刻苦,只不过是图书馆温度低又空旷,他觉得自己坐在这儿看书头脑会更清醒罢了。
郁青看着那个冒着热气的水杯,蜂蜜的甜味淡淡地飘着。他拿过水杯,用很小的声音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啊?”
“实验室仪器检修。”润生简短道。
郁青低头看了看杯子,喝了一口。蜂蜜的甜,柠檬的酸,还有老姜的辣,全都涌了上来。身上好像一下子就暖和了。
润生不喜欢吃甜的,但他冬天有时候会冲加了各种香料的蜂蜜水。据说是从他奶奶那里学来的。小时候他甚至往蜂蜜水里加辣椒粉和薄荷糖,让郁青十分不能理解。如今看上去倒是口味正常了许多。
热蜂蜜水又香又甜,捧在手里暖呼呼的。郁青满足地小口啜饮着,忍不住像喝了酒那样快活地晃了晃脑袋。
润生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怕我给你下毒?”
郁青一愣,无奈道:“是哦,那我还能活多久?”
“逗你玩儿的,喝吧。”润生嘴角翘了翘,自己也拿起保温杯咕咚咚喝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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