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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 亿万贯


蔡京入主市易司后一个月,汴京城中的物价并没能像人们期待的那样,趋于稳定。

        各种商品的价格依旧在迅猛上涨,上涨幅度之明显,令不少百姓感到忧心——每天早上起身,他们口袋里的钱,似乎能买的东西就又少了一点。

        长庆楼里,明巡对完账,从各种账本上抬起眼,使劲揉了揉双眼,便听见酒楼中的主顾们在议论。

        “这行市里的价格怎么升得这么快?眼下米、面、油都在涨,更加不用提布。我那浑家成天都在抱怨,眼看入秋时就要扯不起布制秋衣了。”

        “是呀,也就现在天气尚暖,用不着炭……”

        一言提醒了那主顾,想起长庆楼这等才是用炭的大户。他连忙转过头来望着明巡:“对了,店东,炭价怎么样了呀?”

        明巡递去一个苦笑,道:“小店尽量让利,尽量让利。”

        这一下,长庆楼上的客人便大多明白了长庆楼的处境。

        长庆楼里出售的各式酒菜与从食,到现在一文钱都没有上涨过。从其它脚店轮流入驻长庆楼的名厨带来的名菜,也在长庆楼的帮助下坚持住了本来的价格。

        “长庆楼号称汴京七十二正店之一,维持价格竟然也这般艰难。”

        主顾们闻言纷纷唏嘘。

        其实,长庆楼不会因为用炭的价格发愁——山阳炭厂那边给长庆楼送炭,属于关联交易,只收成本价。

        但是其它一应材料都在涨,酿酒所用的米与酒曲,也都在涨。

        对长庆楼而言,最麻烦的是各色菜蔬与水果。

        原本供应长庆楼的,都是汴京城附近的大菜园大果园。但这些产业一旦成了气候,每年的出产就绝对超过500贯,在市易司的管辖范围之内。

        这些菜园与果园,为了逃避市易司收购,纷纷“化整为零”,将货物交给小商小贩运进汴京城中去发卖。

        长庆楼便不得不耗费精力,东一点、西一点地从各种货源手中去收购材料。由此带来的问题便是质量和品类都参差不齐。甚至有时候连今日菜品的水牌都很难决定。

        也就多亏长庆楼的主厨万娘子手艺精湛,头脑活络,连连创造出几样新菜,才稳住了阵脚,没有像京中其余几家正店那样,主顾们要啥啥没有,口碑止不住地下滑。

        “唉,谁能想得到呢?就在一个月前,粮店里的米还是每斗100文足陌。现在呢,已经涨到110文了。”

        宋代铜钱有足陌与省陌之分,足陌就是100文整。

        在一个月间,汴京城中的米价就上涨了一成,这个速度,任谁看了都忧心忡忡。

        谁知明巡在一旁插了一句嘴:“我家远哥说了的,这两天米价就会往下降的。”

        他说得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坚定,坚信这位“远哥”说的话,就一定能成真。

        听见的人不多,有些人即使听见了也没有在意:这个“远哥”究竟是谁,他们也都不清楚。

        岂料就在此刻,早先受万娘子托付,出门采购的一个酒博士,快步冲进长庆楼,奔上楼梯,用兴奋不已的声音大喊:“降了,降了!”

        “什么降了?”

        酒楼上无论是店家还是主顾们,都是一头雾水。

        “米价降回去了,降到了每斗100文。”

        “哇!”

        “这是好事啊!”

        长庆楼上欢腾一片。开心过一阵之后,才有人想起明巡刚才说过的话,并且向这位大管事投去好奇的眼神——那位“远哥”究竟是谁,这也猜得太准了把!

        然而好景不长。

        大概在十天以后,长庆楼上又恢复了唉声叹气的状态。

        “怎么又涨上去了呢?”

        米价跌回100文,只是短暂的昙花一现而已。就在这两天,米价又涨了上去,而且这回变本加厉地涨到了115文左右。

        “听说是那福建人蔡京主持市易司,大力抑制市面上的涨价之风。前两天米价才降下来的。”

        “可是他这抑的都是什么价格哟!几天都没过,这米价又涨了回去,而且比上次还要贵。这……”

        对蔡京的埋怨之声不绝于耳。

        也有人在后悔,前两天米价下跌的时候,自己为什么不多买一点儿,屯在家里。

        “别提了,我可是听说,连大内的用度都在涨呢!”

        有人故意压低了音量,透露了一点宫中的内情,引得好些人竖起耳朵,凑过来听。

        然而这人却又没下文了,只能说:“等着吧!这件事官家必定要召王相公入宫奏对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

        崇政殿中,官家赵顼与朝臣们议论了今日的政事之后,单独留下宰相王安石与当初力主推行市易法的吕惠卿两人奏对。

        “王卿,吕卿,为什么连朕的内宫都在抱怨,说市易司卖梳朴则梳朴贵,卖脂麻则脂麻贵。”

        赵顼还是挺能以己及人的一个皇帝:“连朕的宫人都在抱怨她们的月例如今买不了什么东西,这汴京城中的百姓,又会如何?”

        王安石肃容向赵顼拱手:“此是京中一部分富商巨贾为了抵制新法的推行,故意垄断行市,联手抬价,以此攻击新法,以期动摇官家变法富民强兵之心。”

        王安石老实不客气地给那些涨价的商人们扣上了一顶大帽子。赵顼听了,竟也多出几分同仇敌忾之心:原来还是在和新法斗气对着干呀!

        但是做皇帝的还是忧心——

        “前日蔡京自请入市易司……吕卿,你观此人才德是否足够,能够稳住京中的局面吗?”

        吕惠卿连忙上前一步应答:“启禀陛下,蔡京于十日前上任,入主市易司后,立即整顿纪律,规范官牙之作为,并严查勾结舞弊,在区区数日之内,市易司内气象为之一新。而市上物价,亦应声下跌。蔡京此次的雷厉风行,已初见成效。”

        “然而正如王相所言,汴京城中不少奸商富贾,绝不乐见将手中之厚利分薄,因此故意提价,以此向朝廷施压。”

        “蔡监司虽是能吏,但也需要时间。”

        吕惠卿巧言善辩,但他说出来的话,就远远不如王安石那样有力,能够一锤定音。

        赵顼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苏村,捶丸场。

        这日空中油然作云,沛然下雨。雨势不大,在檐下淅淅沥沥地挂出断断续续的水线。

        今日造访捶丸俱乐部的人们谁也没有因为这点雨势而离开,他们纷纷聚在捶丸场地一旁一座凉亭式样的休息区里,呷着知客们奉上来的热茶,品尝着香喷喷的点心,

        须知这些人都是玩捶丸的老手,知道以此地“果岭”的成色,雨后新绿时,将是最适合挥杆捶丸的时候。

        这间休息区的大厅中,有人在高声讲解市易法与平准法的区别。

        “新法所推的‘市易法’脱胎于汉代桑弘羊的平准法,但也有不少区别。比如,本朝的市易法招募了行人、牙人为市易司效命;又比如,市易司行人可以契书或者金银抵当,从市易司中赊购货物……”

        “比起桑弘羊的平准法,本朝市易司想做的更多,既想平准物价,又想向商人放贷生利。”

        “是吗?那此次市易司能够动用多少本钱?”

        在这座大厅里的,全都是汴京城中的顶级富户,或者是顶级富户的代表,其中不少人彼此认识,知根知底,因此也不惮在对方面前透露他们打听到的一些“内幕消息”。

        “听说是内库出资钱百万缗及京东路87万缗作为本钱。”

        “也就是说,总共只有187万缗作为市易司的本钱?”

        这句总结与反问的语气中已经带上了十分明显的揶揄。

        一时间厅中全都哈哈地笑出了声:“是啊,总共‘只有’187万缗钱!”

        “所以说,市易司其实拦住了那些中等商户?”

        “是呀,我们这些人的生意动辄是几十万贯的财货,市易司用什么来‘平价’买入?”

        “既然如此,那我们这些人的产业为什么也要涨价?”

        有人笑着明知故问。

        其余人也嘻嘻哈哈地凑趣笑出了声。

        “那自然是因为不喜欢新法——既然新法要平准,我们就一起涨价!”

        这话说得有恃无恐、肆无忌惮。

        “都已经是一等富翁了,坐拥一大片产业,为什么做生意还要看人脸色?”

        “对!”

        这番肆无忌惮的议论瞬时引来了一片掌声。

        举座之人都并不担心他们的话会传扬出去——毕竟此间都是以一年2000贯的费用才能加入的俱乐部。能出得起这钱,且舍得出这钱的,必然是实力雄厚的巨商,又或者是背靠世家大族,代族中出面在这里打探消息的族人,比如此刻正在大厅里认真聆听众人说话的高绍平。

        身处这种周围都是“同类”的环境,人们更容易吐露内心真实的想法。

        “明郎君来了。”

        不知是谁提了一句,厅中的视线顿时刷刷都转向门口。

        进屋的人果然是明远,他头上戴着竹笠,身上披着一件微湿的蓑衣,手中提着捶丸的球棒,白皙的脸孔因为适才的运动而显得红扑扑的。

        他和几个冒雨捶丸的俱乐部成员一起回到这座休息区大厅里,进门便笑问道:“大伙儿在聊什么呢?”

        立即有人将刚才他们商议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明远。

        明远闻言,噗嗤一声笑,这笑颜配合他一脸的好气色越发显得动人。

        “你们这些大户,与朝廷推出的新法对着干,也不怕被找麻烦!”

        “这有什么?我们又不是寻常的大户。”

        立即有人用开玩笑的口吻,傲娇地反驳明远的话。

        说实在的,此刻聚在这捶丸俱乐部休息厅里的人,虽然他们的资产总数不会比明远更多,可若论起身后的坚实靠山,也许谁都要比明远更强些。

        “哦,对了,明郎君,坊间传闻您与蔡监司是知交好友。可有此事?”

        明远听见“蔡监司”这三个字,眼里顿时闪过一丝恼意,仿佛觉得对方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是这神情只是一闪而过,接下来他的表情换做了高深莫测,对旁人关于他与蔡京的猜测,明远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我只提醒一句,米价很快就要降了,各家囤米的,还是莫要太贪心的好,毕竟陈米卖不上价!”

        “什么?”

        “竟有此事?”

        大厅里顿时一片议论。

        “各位勿要忘记了,市易司设立的‘初衷’就是‘平准’,无论过程如何,最终都是这个目的。”

        高绍平觉得明远的眼光似乎朝他那边转了转。

        “待到不得不服软的时候再让步,那损失就会比较大了。”

        明远微笑着看着眼前,这些所谓的“富翁”们——这些人相不相信他可不管,反正他现在正在坐等降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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