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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反 他自然不是来救驾。


  正红色华盖灼目,  一副步辇仪仗缓缓停于紫宸殿的玉石长阶下。

  皇后戴着鎏金护甲的手撑在步辇扶手上,看到一个脸生的小太监遥遥从长阶上疾步跑下来。她暂缓了起身的动作。待他跑得近了,方认出是在柳昭容身边伺候的人。

  小太监脸上堆笑,  迎上前来一礼,  歉然道:“娘娘见谅,  圣体抱恙,  这段时日需静养,陛下曾有口谕,  不许任何人打扰。”

  拾芳在一旁,  并不拿正眼看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怎的柳昭容便可留在紫宸殿侍疾,  皇后娘娘正位中宫,  反而连探视都不得?”

  小太监依然笑,却丝毫不松口:“陛下口谕,奴才也只是奉命办事。”

  拾芳还欲再呛一句“究竟奉谁的命?”,被皇后一个眼神拦下。

  皇后眼角有难掩的细细纹路,妆容淡敷,显出几分憔悴,看得出对皇帝的忧切,  语气仍是端雅和气:“陛下既有口谕,  本宫自当遵奉。不过本宫着实忧心龙体,  不知陛下眼下究竟如何?”

  小太监恭敬道:“回禀皇后娘娘,太医道陛下属一时急火攻心,好在身体底子强健,并无大碍,只需好好休养,很快便可醒来。”

  皇后眼底神色微深一分。太医前段时日还曾谏言,  陛下底子已亏空,不宜再服金丹,更不宜纵情声色,遭陛下痛斥。小太监口中这番话,恐怕不是出自太医之口。

  然而陛下昏迷后短暂醒来的间隙,唯有柳昭容在侧。她素来得宠,旁人不敢质疑,左一道“口谕”,右一句“圣命”,便独自把持了紫宸殿,太医皆被以服侍圣躬之名拘在了偏殿不得出,旁人亦不得进。

  拾芳附耳道:“娘娘,其中必有古怪。”                        

                            

  是啊,必有古怪。皇后敛目。她隐隐猜到柳昭容会有大动作,然而,柳昭容膝下无子,图什么呢?

  皇后绝想不到柳昭容同淮平王的私情,只揣测她是否同哪位皇子结盟。撑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鎏金护甲磨过檀木漆面。

  皇后在心里默默算过此时其子裴笃起事的胜算,又或者是她硬闯入紫宸殿、护驾救主的可能,正坐的身子稍稍往身后团福纹软垫上靠了两分。

  罢了。无论是哪位皇子继位,她都是皇太后。太子与她之间,说到底隔着当年赵氏打压虞氏的龃龉,若非太子登基,反而对她更有利。还是暗递消息、劝怀稷不要轻举妄动为上。

  皇后不动声色看向小太监,和煦道:“那便辛苦柳昭容照料陛下了。”

  小太监忙道:“皇后娘娘言重。”

  皇后不再多言,吩咐起驾,回昭庆殿。

  暮色四合,步辇行得稳当,回身望去,紫宸殿的重檐庑殿顶映着云霞如血的长空,琉璃瓦泛出炫目流光。

  皇后轻轻抬手,似乎是一个遮挡刺眼光线的动作,最后纤手却停在高高的发髻边,状似无意地拂过那支斜簪的鸾凤金步摇。

  鸾凤造型华丽,曳尾高翔,金子的色泽已有些黯淡,是多年前她初登后位时皇帝所赏赐。

  彼时的皇帝正值壮年,雄姿英发,方除去虞氏这一桩心腹大患,神采奕奕地执着赵皇后的手,同她道:“鸾凤和鸣,寓意极佳。”

  皇后不是没有幻想过,自己同皇帝能鸾凤和鸣,携手经年,她陪他施展宏图成为一代明君。然而不过数年,圣上又着手削弱赵氏。是她太天真,凉薄多疑,岂会独独对虞家?                        

                            

  这么多年,她一颗真心已辗转磨灭,只剩头上一支多年不肯舍下的金步摇,和面上薄纸画就一般的雍和浅笑。

  宫道杳长,紫宸殿渐渐被吞没在暮色里。皇后转回身,缓缓放下了手,心知这未能见的一面,或许便是永远。

  天色愈发暗下去,紫宸殿里燃起几盏巨制落地纱灯,来回侍奉的宫人在平滑金砖上晃着幢幢的影。

  明黄腾龙床幔半钩起,皇帝躺在其间,卍字纹锦被外露出面若金纸唇如蜡的一张脸,双眸紧阖,气息促而衰。

  宫人照例喂药后退下,福裕亦被柳簪月支去查问太医研制新药方的进展,旷寂深殿里,唯一袭曳地宫装缓缓靠近那片明黄床帐。

  柳簪月在床畔坐下,打开手里黑漆描金的锦盒,盒中只余最后一颗金丹。

  她与宫外暗通消息后得知,这金丹并非普通丹药,不仅有术士所炼金丹的毒热,更添了一味来自黔中苗族的奇毒,尝试之后便会无形成瘾,侵蚀人体脏腑元气,至这一盒丹药尽,皇帝的性命也将了结。

  灯火幽惑如魅,柳簪月拈起金丹,往皇帝唇边递去。

  下一瞬,皇帝蓦地睁开了眼。

  柳簪月一惊,金丹险些脱手滑落,她堪堪稳住。

  皇帝眼底黄浊,暮气沉沉,却似有一线精光,一闪而过。他盯住柳昭容的秀面。

  柳簪月心头一跳,迅速收拾了神色,露出惊喜的表情:“陛下您醒了!臣妾这就去唤太医来。”

  又竭力自然道:“您先服了丹药,省得太医一会儿见了又要聒噪。”说着,她将金丹递到皇帝唇畔。

  皇帝紧紧凝着柳簪月,一言不发。寝殿幽静,柳簪月只听到皇帝虚促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手心渐渐渗出汗来。                        

                            

  皇帝最终艰难地稍仰头,吞下那颗金丹。

  柳簪月松了一口气,面上不敢表现出来,巧笑着往殿门处缓缓走了几步。织锦宫装曳地无声,她装作欲唤宫人、传太医的模样,心里却暗暗等着身后的皇帝毒发。

  这时,殿外夜色骤然被火光照亮。柳簪月心口紧缩,向窗外望去,只见远处炳炳光亮,划破一片厚重夜幕。

  与此同时,厮杀声起。

  宫人急惶地跑动,不知谁喊了一声:“不好了!淮平王攻至丹凤门了!”

  丹凤门,乃禁宫正南门。

  柳簪月眸底一亮,仿佛染上幽熠火光。她按捺下胸腔里愈发剧烈的跳动,停下脚步,转回床畔,故作害怕惊慌。

  福裕躬身进来,面色尚算镇定,见到皇帝醒来,且惊且喜,禀道:“陛下不必担忧,右卫大将军正镇守在丹凤门。南北衙其余禁卫军已各调兵支援,定能剿灭逆贼。”

  柳簪月纤指攥紧了裙摆,勉力一笑:“得公公此言,本宫也可放心了。”

  她又偏头看向皇帝,恰对上皇帝的视线。为使皇帝安歇,殿内灯烛并不明朗,窗外火光一晃一晃映上那双鹰眸,虽眼底浑浊,却莫名看得柳簪月脊背一寒,又觉是自己想多。

  但此时看去,皇帝的面色竟似渐渐红润起来,促而虚的呼吸也恢复了平缓和力度。柳簪月葱指攥得更紧,指甲陷进掌心。她紧张中忽而抓住了一念——

  这是否回光返照?

  福裕已退出寝殿,去唤太医。殿外宫人慌乱的步伐和呼号已渐渐平息,柳簪月依稀听见了刀剑刺入躯体之声,和几道惨嚎,猜测这样快的镇定局面,是因见了血的威慑。                        

                            

  近处声响退去后,宫门外的呐喊更似潮水,声势浩大,狂卷入耳。更有撞门声、投石声,如地动山摇。浓烟滚滚,浓重的血腥与硝烟味仿佛萦在鼻端。

  太医入殿诊脉后,神色俱大变,然而迫于天子身份,不敢言分毫,只在皇帝看不见处,对着福裕默默摇了摇头。

  福裕痛苦阖眸,再睁开,还是请太医尽力救治。宫人和医官有条不紊地忙碌往来。

  柳簪月木然看着这一切,浑似置身事外。她心里正一分一分煎熬着,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然而这漫长里透出希冀的曙光。他来了,她终于等到他了,她一遍遍对自己说。

  直到两个时辰后,宫门处的惊天动静才渐趋消湮。一阵铿锵的甲羽碰撞声,伴着靴声橐橐,渐行渐近,有一支队伍正朝紫宸殿来。

  夜风卷着刺鼻咸腥涌入,昭示着将将结束的惨烈厮杀。殿门缓缓打开,柳簪月屏住了呼吸望去。

  却见殿门外,立着一道隽拔颀秀的身影,月色落在他肩头麟甲,寒光泠泠,浸染一副如玉俊容。白色的袍摆染血,在风中翻卷,犹有霜雪仙姿。

  来人身后,是整齐的右卫军,夜色里峭楞楞而立,甲胄森冷,威势逼人。

  柳簪月双目从震惊到茫白,一霎失去了所有力气,跌坐在地。

  裴筠,怎么会是裴筠?她喃喃。

  裴筠款步上前,从容一礼:“儿臣护驾来迟,还请父皇恕罪。”

  榻上的皇帝并不能回应他。短暂的回光返照后,皇帝陷入了极大的痛苦,面色涨红发紫,呼吸急而重,一声盖过一声,却并不能攫取多少气息。更可怕的是五脏六腑的烧灼感,几乎将他整个人吞噬。                        

                            

  裴筠似并不在意皇帝是否唤起,兀自慢慢直起身来,淡淡向榻上投去一眼,接着禀道:“逆贼裴昶已伏诛,父皇可以安心了。”

  “不——”柳簪月蓦地惊喊出声,“不可能!我不相信!”

  不可能。裴昶准备得那样齐全,提前给她送来金丹,要给皇帝最后一击。他能救她,他会娶她……

  殿内众人俱惊诧地看向柳簪月。柳簪月狼狈跪坐在地上,只执拗地望着裴筠。满殿异样的视线里,唯有他的神色仍是温脉的,温和到不含情绪。

  火光镀过秀面,裴筠抬手,漫然拭去颊边血渍。

  他唇畔甚至还是柔煦清俊的笑意,湛如良玉的眸子望过来,流转过一线冷芒:“柳昭容累了,先带她下去休息吧。”

  柳簪月脑中登时嗡地一响,她反应过来,通体生寒。

  金丹并非来自淮平王。

  裴筠自然也不是来救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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