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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解(三合一) “你自己来看,我心里究……


  裴策凝眉,  伸手去握江音晚的手,察觉到她下意识瑟缩一避。他绷着下颌,不轻不重捏住那截皓腕,  长指顺着她纤手滑过去,  一一扣入她的指缝。

  到底体谅她此刻心绪不佳,  裴策按捺下眸底晦色,  缓声道:“既然是你兄长随身之物,便让他呈上来,  你也一同看看。”

  江音晚微愕,  望向他。他是对矫诏之事并不知情,还是有意演戏,  她不敢去猜,  怕自己的心向他倾斜,反被他轻易愚弄。

  她的瞳仁如薄透的琉璃,零落泪影映出裴策分明的轮廓。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若自语,应了一句:“好。”

  李穆传唤谢卫率入内。谢统一身绯色戎服单膝跪地,拱手时两间虎头披膊锵然有声,双手呈上一道浸染血渍的黄绫卷轴。

  江音晚心跳一滞,  果然是前世那封矫诏。

  明黄之色如淬毒,  渗痛江音晚的双目,  她浑身抑制不住地战栗。其上斑斑血迹,是兄长这一路受伤的血,亦是大伯与其麾下所有亡魂的血。

  惨烈的殷红,浓至暗褐,刺在她眼底,将那一汪脆弱琉璃砸得支离破碎。

  裴策与她交握的手掌察觉到她的颤抖,  侧首垂眸凝她一眼,终究没问什么,只是指节略微用力,将她柔荑轻轻捏了捏,再缓缓放松些许。

  他向谢统言简意赅吩咐将之打开。

  谢统恭声领命。贴金剥落的卷轴缓缓而开,那黄绫地上祥云瑞鹤的图案已被血迹浸透,铁画银钩的字迹断断续续依稀可辨。

  “……今闻安西节度使反,已夺阳关至沙州,尔驻北庭,当速率兵过天山,平定叛乱……”

  “皇帝信玺”四个朱红篆字,只在一团血色里模糊露出边角几笔,却已足够认出是发兵所用的玺印。                        

                            

  裴策的面色一分一分沉下去。墨袍上自前襟至肩头平金绣出狰狞夔纹,衬着他峻漠锋利的下颌。他未发一言,然而威压如山,让谢统持卷的手都隐隐发软。

  因卷上字字,同他笔迹几无二致。

  被他扣在掌中的细嫩柔荑,愈发剧烈地颤抖起来。裴策蹙眉侧首,看到江音晚面色孱白,双眸黯然无光,只怔怔凝在这幅黄绫上,身姿摇摇欲倒。

  室内燃有熏炉,裴策已为她解下了出门时披上的银狐裘,亦摘了帷帽,此刻只一身狐肷坎肩罩着月青上袄,似竹间初月,清幽一线落于掌心,无论如何都握不住。

  裴策当即伸臂将人揽在怀里,向李穆漠然一瞥示意。

  李穆赶忙带着众人退出去。谢统颤巍巍将这封意料之外的“诏书”置于桌案上,便忙不迭退下。

  江音晚木然地由裴策拥着,视线仍空洞落于那封矫诏上。隔世再见,犹能牵扯出心底钝刀割磨般的痛楚。

  裴策将她紧紧拥在怀里,那般的用力,有一霎失了方寸,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她的存在。他下颌抵在她的发顶,贴得那么近,说话时,江音晚能感受到他胸膛轻微的震颤。

  他喉结滑动,嗓音低沉得染了黯然,唤了一声:“晚晚。”

  随后稍稍放松了紧锢着她的双臂,缓缓道:“晚晚信孤,孤直到方才才知,原来江家父子曾收到这样一封‘诏书’,诱其出兵。上面的字迹,绝非孤所写。”

  江音晚久久没有回答。裴策退开少许距离,稍俯身与她平视,幽邃漆眸,认真谛视她的眼,只觉那双瞳仁里泪意如破碎琉璃,望下去却是无光无澜的寂静。

  他克制下心头的慌意,一手握在她的薄肩,另一手轻轻捧着她的脸,再唤一声:“晚晚,相信孤,好么?”                        

                            

  江音晚空茫视线终于渐渐聚焦在他的面庞,声音亦淡得似竹叶凝露映出的一点寒月,一句一句平静道:“殿下问我,前世,建兴元年三月,从晋王府回宫后,为何对您态度转变。

  “当日在晋王府,我并未与表兄相见。我见到的,正是这封矫诏。”

  裴策一怔。

  江音晚的杏眼里,泪珠无知无觉地滚落下来,分明眸底寂宁如古井,可为何眼泪那样多?裴策拇指指腹一遍遍为她拭去,却似乎淌不尽一般。

  “我多么希望相信殿下,然而先有柳太嫔之言,后有这封矫诏。且兄长告诉我,他一路受人追杀,九死一生,又安知不是殿下派去的人?我怕我一时信错……他日有何颜面去见江家先祖,去见我的父亲和大伯?”

  那泪珠分明冰凉,落在裴策指尖,却似乎滚烫,直直在他心头灼出一个血肉模糊的洞来。

  他从不知道,江音晚一人承受了这样多。怪不得,怪不得她在他身边一心向死。

  彼时只道晚晚厌他至此,却不知背后竟是这般缘由。想来她岂止厌他,她该是恨他入骨,为这恨意甚至断送了性命。

  裴策指尖几乎轻颤,拇指指腹欲再一遍去拭她的泪,却蓦然顿住。

  他细细再看一眼江音晚眸底神情,只见一片怆然,确认一遍未窥见对他这个动作的厌恶和抵触,指腹才轻轻落在她柔腻面颊上,将那滴泪抹去。

  那停顿微不可察。只是不知她的厌恶是否一时被那片死寂掩去。裴策不敢再深思。

  他将嗓音放得极柔缓,亦极郑重:“孤不曾派人追杀江寄舟。你也知道,真正同安西节度使勾结的是淮平王,而将谋反罪名扣给江家的是父皇,这两方都欲斩草除根。                        

                            

  “前世,孤也曾暗中下令寻找江寄舟踪迹,却一无所获,直到他于建兴元年返京。今生,孤亦派人搜寻,才险险将他救回。”

  裴策慢慢松开江音晚,端然而立,抬掌并拢三指起誓道:“孤绝未做过构陷江家之事。是何人设计仿孤笔迹制成矫诏,诱江家父子出兵,又是何人安排王益珉献策,炮制冤案,柳昭容又为何要对你说那番话,孤都会一一查清,必给你一个交代。”

  也必让他们一一付出代价。他将杀意凛倨的最后一句,默默敛下。

  他萧萧肃肃站在那里,颀谡峻拔,眸底湛湛,如一片深湖,让人几乎要溺毙其中。

  江音晚定定望着他,似隔着十年光阴,甚至茫茫生死,去望当年让她一见倾心的隽润少年。她曾抱着那份爱恋枯死枝头,而现在他对她说,相信他。

  她始终希望相信,只是不敢,那样多的鲜血和刀光,在二人之间划出千丈沟壑,教她不敢逾越一步。

  江音晚没有说话。冬日薄薄日色,勾染眼前修眉俊目,深刻轮廓。有细小浅金的尘,在光影里浮动,漾进她的泪眼,沉寂中再度映出点点波光。

  柳昭容用心可疑,其言不可尽信。

  裴策若有心瞒她,大可除去兄长性命,又或者毁去这封矫诏,何必特意拿到她的面前?

  江音晚心里有了答案,只尚存踌躇,不敢确认。

  裴策慢慢放下了立誓的手,向她身畔伸去,似要握住她的手,却终究顿住,缓缓落回,负于身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紧握成拳,青筋毕露。

  他眸色一分一分凉下去,浓黑如徽墨泼溅,夜色寂寥,他半垂下浓睫掩去,竟有落拓颓唐之意。                        

                            

  江音晚终于轻声道:“我愿意相信殿下。”

  我自幼被家人护得太好,自问从不是多有勇气的人。一句相信,便是全然的交付,是我押上全部孤勇的豪赌。

  裴策,但愿你不要让我的勇气,成为一个笑话,一场罪孽。

  那嗓音轻缈若无,却让裴策如将死之人窥得一线生机。他目光蓦然凝注在江音晚面上,欲辨出她话里是真意还是敷衍。

  江音晚却微微偏头,避开了他过于患得患失以至于显出锐利的视线,看向病榻上的江寄舟,道:“殿下还是唤太医和大夫们进来吧。”

  裴策眸光在她侧颊一滞,几不可察地黯沉一分。却只是轻轻颔首,道:“好。”

  江寄舟情状凶险,起初是面色发青,高烧不退,口鼻不断渗血,到了申时末,面色骤然转为胀紫。

  吴太医吩咐婢女为他灌下吊命的汤药,然而一掰开口腔,他口中便大口大口地往外涌出血来。

  裴策本欲劝江音晚离去,然而她如何能够放心?她执意守在这里。

  裴策知道江寄舟的安危是他同晚晚之间游丝般的一缕细线,若江寄舟出事,晚晚方才说的相信,恐怕再不作数,亦不敢再劝,只默默陪着她。

  他在这里,满室太医和大夫皆绷紧了头皮,敛声屏气,眼看江寄舟情况恶化,更是人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最后强行灌了药下去,又施了针,胀紫总算退去,然而依然面如金纸,从面皮下透出一股死气。

  暮色四合,斜阳疏疏照进来,江音晚坐在病榻边的一把斑竹漆面椅上,裴策守在她身边。

  为了方便太医婢女等照料,且堂兄妹之间总归有男女之别,江音晚不曾坐得过近,只将将能看仔细兄长的情况。                        

                            

  然而时间久了,裴策还是眸色微显幽沉。

  他不动声色敛去,垂首向江音晚道:“晚晚,医工们来回忙碌,在这里守着多有不便,不如去外间的罗汉榻上坐等,有什么状况你亦可及时知晓。”

  江音晚稍作犹豫,还是依他所言。

  别庄中亦有膳房,眼看天色渐渐暗下去,膳房备好了晚膳,太医大夫们轮流去用膳。

  李穆早有吩咐,膳房按江音晚的口味备下了精致佳肴,一一呈上来。然而江音晚胃口寥寥,只略动了几箸。

  裴策舀了一匙鱼翅羹递到她的唇畔,江音晚微微偏头避开。

  裴策动作一滞。浓睫半垂又抬起,掩去了一霎的晦色。俊面平和如水,将汤匙放下,缓声问:“晚晚想吃点什么?孤让膳房重做。”

  江音晚轻轻摇头:“不必麻烦,我已经饱了。”

  裴策目光渐渐淡下去,漫然扫向桌上的膳食,漠声唤了一句:“李穆。”

  江音晚心头一跳,担心他又要迁怒厨子,柔荑捏住了他的袖摆,嗓音轻颤道:“殿下,我没有胃口,不关旁人的事。”

  裴策看着那双水漉的杏眸,明明白白看到了她眼底的惧。

  他下颌线条崩得愈发凌厉,然而终是和缓下来,大掌拢住那只柔荑,轻轻捏了捏,慢慢道:“孤知道晚晚心系兄长,吃不下东西,可你本就脾胃虚弱,又还在病中,只吃这点怎么行?”

  他看到江音晚神情渐渐少了抗拒,接着轻缓道:“孤让膳房熬一碗粳米粥来,多少再用一些,好不好?”

  粳米粥同防风草、葱白、生姜一道熬煮,是一道祛风散寒的药膳。(1)

  江音晚轻弱地应了一声。                        

                            

  最终由裴策喂着,用下了半碗粳米粥。裴策见她当真吃不了更多,也不再勉强。

  江寄舟的情况,一直到戌时末都未见好转。所幸也未再恶化。今夜极为关键。吴太医曾说过,若能熬过,高烧退去,便可保住性命,否则再回天无力。

  夜色渐深,别庄在京郊,据入苑坊较远,裴策不愿江音晚再车马劳顿地回去,已命人收拾出了厢房,准备在这里歇一晚。

  然而江音晚尚没有歇息的意思。

  壁上静静燃着盏盏掐丝珐琅的壁灯,将江寄舟所在屋室照得亮如清昼,大夫、太医皆把心吊在嗓子眼,紧张地盯着江寄舟的状况,时不时低声交谈两句,拟定可能要用的药方。

  江音晚守在外间的罗汉榻上,以手支颌,手肘撑在梨木几案边沿,精力已渐渐不济,却固执不肯睡去。

  裴策俯身为她将银狐裘松松搭在肩上,低声道:“晚晚先去睡吧,孤守在这里,有什么事一定立刻告知你。”

  江音晚已没什么精神,还是道:“我想确认兄长无事再去歇息。”

  毕竟兄长是她眼下身边唯一亲人,是生是死,只在今夜。

  裴策只得作罢,默默陪着她。

  然而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到了人定时分,江寄舟仍没有退烧的迹象。裴策却不能再任由江音晚熬下去。

  他将嗓音放得更加低缓,哄劝道:“晚晚听话,先去休息,你病还未愈,不能这样折腾自己的身子。”

  江音晚念及若是自己此刻撑不住倒下,反而给大夫们添乱,到底是听了劝。站起身时,竟身形一晃。

  裴策面色倏然一变,将她揽住。紧抿着唇,去探她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烧,才将人打横抱起,阔步往厢房走去。                        

                            

  他将她轻轻放在黄花梨架子床上,为她褪了鞋袜,解下外衣,又细致盖好被衾。

  江音晚本就困乏已极,很快沉沉睡去。

  裴策熄了灯烛,坐在床畔,等到她呼吸清浅绵长,又坐了一刻,才缓缓俯身,在她额头印下极轻的一吻。

  那般小心翼翼,仅仅是春日一片梨花瓣,拂在掌心的分量。

  他放轻步伐走出厢房,阔步往江寄舟所在的屋室去。

  

  江音晚此一眠,再度陷入沉沉的梦魇,似被牢牢困住,五感尽失,动弹不得。

  她欲呼救而不能,过了许久,五感才渐渐恢复,却依然浑身僵直,分毫不得动。她察觉到自己躺在一片冰凉狭小的空间里,眼前黑暗,耳边听到凄凄切切的哭声,并非嚎啕,似是遵着什么礼数,循规蹈矩地哭。

  倒像是丧仪上的哭灵。

  江音晚心中打了个突,又听到司仪太监尖细嗓音唱喝,越过乌泱泱的哭声,歌功颂德,连篇累幅,江音晚只隐约捉住其中四个字,“景德皇后”。

  她不记得,本朝有过这样一位皇后。

  浑身僵硬不得动,呼吸,心跳,一切与生命有关的征兆皆无从感寻,唯有眼皮前的黑暗,真真切切。

  江音晚一悚,一个骇然的念头冒出来——难道这是她自己的丧礼?

  耳边哭灵声骤然被一阵喧哗取代,她听见太监失了方寸的嘹声惊呼:“陛下,陛下您不能如此——”

  厚重木板“哐啷”一声沉沉落地,江音晚眼皮前黑暗散去,亮光一闪,只仍不得睁眼。

  下一瞬,她被紧紧拢入一个宽厚怀抱,熟悉的龙涎香气,清冽微苦,穿过檀香烛烟,将她笼罩。                        

                            

  细密的吻,温柔缱绻落在她面颊,唇角,那般轻柔,似在吻毕生至宝。

  江音晚分明不再跳动的胸腔,此时隐隐抽疼,非来自这具尸身,而是出自今生的她。

  太监宫人犹在竭声劝谏,“砰砰”的磕头声不绝于耳,拥住她的男人却似隔绝了一切,只专心细慢地烙下浅吻。

  似有一只大手紧紧揪住江音晚的心脏拧动。她想要哭,偏流不出一滴泪。

  却有一点冰凉润意,滑过她的面颊。竟是来自裴策。

  耳边一切细微声响变得如此清晰,她似能听到这一滴泪坠落棺底,破碎四溅,周遭一切场景也随之散去。

  江音晚却未醒,而是恍惚又置身另一处情境,香烛气味更浓,木鱼声声,清脆不紊,梵音深满空明。

  她听到略有几分熟悉的嗓音,细思片刻,似是无尘,印象里闲逸的高僧,此刻端肃沉穆。

  与他交谈的是一把极黯哑的男声,仿佛开口说话便异常艰难,染满了死寂,几乎不似生人,竟是裴策的声音。

  江音晚欲听清他们说了什么,一切人声此时却都隔了一层坚质隔膜般,朦胧不明。直到最后,四合极静,木鱼停歇,梵音远去,她终于听清裴策话语,吐字平澹,如叙寻常。

  只一个字:“可。”

  她心下迷惘焦切,一时情急,竟从梦中挣出。额角已布满冷汗,呼吸虚促,有几息的恍惚,渐渐看清了自己躺着的梨木月洞门架子床。

  意识回笼的一霎,江音晚心口紧缩,呢喃了一句“裴策”,倏然翻身坐起,掀开被衾就要下床。

  起身的动作急切,她面色一白,眼前骤然晃过一阵黑。她伸手抚了抚额,撑着床柱勉强站起,未等眼前暗影散去,又要迈步往外走。                        

                            

  裴策恰好进来,见状疾走几步到床畔,见她脸色惨白若纸,扶住她道:“晚晚慢些。是不是头晕?还有哪里不舒服?”

  她气血不足,晨起若是太急,总会有头晕的症状。

  江音晚攥住了他的袖摆,穿过眼前虚晃的黑,那样用力地凝睇他的面容。一分一分,越过茫茫生死,白骨黄泉,镌到她的心头。

  裴策凝眉,又唤了一声:“晚晚,你怎么样?”

  江音晚绵弱无力地说了句“我没事”,却仍怔怔望着他。稍缓过这一阵后,眼前晃缭的暗散去,视线却更模糊,泪雾溢满,滚落。

  裴策握着她的肩,扶她到床畔坐下,为她拭去泪痕。他只当江音晚是为江寄舟担忧,盈满心疼的眼不着痕迹滑过一丝寂寥波澜,如投石入潭,水花微溅后,石子一路隐没无踪。

  他低缓道:“江寄舟昨夜退了烧,太医说他已性命无虞。只是毒虽已解,身上伤势过重,还需一段时日才能醒来。”

  江音晚依然是恍惚模样,回了两分神,问:“当真么?”

  裴策轻轻笑了笑,没太多情绪:“自然是真的。”

  他想再劝两句,让她无需为江寄舟伤怀,却有一只柔荑,轻轻抚上他的面庞。

  裴策一夜未眠,玉容神俊依旧,下颌却有隐隐青色的胡茬,透着清倦。江音晚的指腹顺着他下颌轮廓,遍遍摩挲轻抚。

  裴策微微蹙眉,喉结滚动了一下,拢住了她的柔荑,嗓音低低沉沉:“做什么?”

  江音晚凝睇着他深浓的眸,轻声唤:“殿下。”

  裴策“嗯”了一声,等着她的下文,她却只是这样唤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裴策捏着她的葱指,慢慢挪到眼前,将她纤手翻过来,漫然看了一眼,确认指腹有没有胡茬被磨出红痕。                        

                            

  江音晚面色渐渐缓和过来,眸中泪雾盈满,似满天星汉烁动,樱唇翕合几次,最终只是道:“殿下,多谢你。”

  她指兄长之事。

  未说出口的一句,是前世已不可追,幸而我们还有今生。

  仍有一点沉重,压在她胸腔。她隐隐觉得梦中未听清的、裴策同无尘高僧的谈话极为关键,有心寻找合适时机问一问裴策,抑或去拜会无尘方丈一面。

  然而只一瞬功夫,脑海中他二人的依稀交谈竟已淡去,心头迷惘,却只是茫然,无从问起。仿因天机不可窥探。

  裴策深深看她一眼,再确认一遍她的面色,才取过挂在架子上的衣裙。是昨夜派人临时去入苑坊取来,玉白上袄,配一袭茜色云锦百迭裙,帮她换上,又为她穿好鞋袜,扶她去看望江寄舟。

  江寄舟果然已好转了许多。面色虽苍白虚弱,却不似昨日那般泛着将死之人般的青黄。

  江音晚总算安心,恳切谢过各位太医和大夫。众人忙称“不敢”,躬身拱手道:“请姑娘放心,这位公子已脱离了险境,过段时日便能醒来。”

  裴策带她启程回到入苑坊的私宅。

  江音晚本就风寒未愈,这一番劳顿后,午间便又发起了热。此后断断续续地病了好几日。

  床柱上那条金链已不见,不过裴策吩咐了秋嬷嬷,盯着她卧床静养。他虽忙碌,每日都会过来,喂她用膳、喝药。

  直到将近正月底,江音晚才算彻底痊愈。这日午后,她倚在梨木嵌螺钿花鸟纹美人榻上,正懒懒翻着一本游记,忽然听到庭院中的传来动静。

  她凭窗望过去,看到李穆正指挥着几名小厮,将几个箱子搬到西侧厢房。                        

                            

  李穆亦遥遥望见了江音晚,赶忙近前,隔窗向她躬身一礼道:“奴才等惊扰了姑娘,还望姑娘恕罪。”

  江音晚柔声道:“无妨,不知公公搬来了什么?”

  李穆恭敬答:“是姑娘从前在定北侯府的旧物。”

  江音晚一怔。又听李穆接着道:“定北侯府所有资产被罚没,近日一应物件清点入国库,殿下亦不能做得太惹眼,只能暗中扣下了姑娘闺阁中的旧物,命奴才送来。”

  李穆心里明白,江公子虽已脱险,却至今未能醒来,殿下知道江姑娘记挂江公子,只能用旁的法子来缓解她眷恋家人之情。

  “殿下的意思是,若姑娘想家了,随时可以翻出来看看,若是怕触景伤情,便妥善封存在厢房。”

  江音晚眸底涟漪浅浅,怔然许久,才柔柔笑了一笑:“公公代我谢过殿下。”

  李穆躬身应喏,心里想的却是,殿下可不愿意听江姑娘的“谢”字。

  江音晚起身走到厢房,命人打开了箱子,大略扫了一眼,并未仔细清点,只先找出了母亲留下的几样遗物。

  母亲留给她的东西并不多,有一块纯白无瑕的羊脂玉,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并一些钗环首饰,而最意义可贵的,是母亲早年同父亲往来的书信。

  江音晚一一妥帖收入匣子,让丹若收于寝屋床头的金丝楠木柜中。

  又将一些过于久远的物件,譬如儿时的布偶之类所在的箱子锁起。

  她看着剩下的箱子,有书本纸砚,有钗环衣裙,亦有一些画卷。她稍稍出了会儿神,待李穆小心问她“姑娘,是否有何不妥?”才恍然回神,浅笑道:“无事。”

  她命黛萦将尚可用的脂粉首饰和衣裙收拾出来,便回了寝屋。                        

                            

  

  裴策为探查定北侯府冤案内情,以及柳昭容柳簪月前世所为,这段时日愈发忙碌。然而矫诏和王益珉之事一时未能理出头绪,只能先顺着柳昭容的线查下去。

  柳簪月入宫以来,同江淑妃关系淡淡,并无过节,甚至曾在江淑妃积郁成疾时说过一番助她想开的话。而同江音晚、同裴策都无甚交集。

  且她膝下无子,算来与裴策没有利益冲突,实在难以堪破其动机。

  裴策一路查到柳簪月入宫之前,派人去了她的故里,江南东道吴郡。终于找到了一点可循之迹。

  三年前,皇帝遣花鸟使,采择天下姝好,内之后宫(2)。柳簪月正当适龄,又素有美名,被花鸟使一眼选中。

  她闺中的两名贴身婢女已随她入宫。往日照料她颇多的一名仆妇在她入宫后不久,便被打发到了庄子里。

  欲探知柳簪月的过往,自是要寻这名仆妇,然而此人却似人间蒸发了一般,杳无踪迹。

  裴策派去的人觉出了可疑,在柳家其他仆人口中旁敲侧击,又在附近一带打听。三年前的事,并不久远,即使非柳簪月身边之人,不知详情,也难以抹去所有痕迹。

  果然查到一点信息。柳簪月在入宫前不久,曾同一名长安来的贵人有过往来。甚至据柳家一名下人说,“甚是亲密”。

  这其中不知是否有添油加醋的成分。而问及这名贵人身份,众人并不详知,只记得其人相貌俊雅风流,依稀听身边的人唤过他一声“殿下”。

  能称殿下者,满朝不过寥寥,并不难查。消息飞鸽传回长安,裴策核查三年前曾至江南东道的皇子、诸王,唯有一人相符。                        

                            

  淮平王裴昶。

  此时已是二月初,白玉直颈瓶里插着最后的红梅,一枝品种唤“骨红照水”,又一枝唤“千台朱砂”,开得浓红欲醉,灼艳不妖。

  裴策坐在美人榻畔,将探知的消息一一告知江音晚。

  “殿下的意思是,柳昭容是淮平王安插入宫的人?”江音晚斜凭美人榻上,面向裴策安安静静听完,轻声问。

  “仅是推测,尚无证据,还需找到那名失踪的仆妇才能有定论。”不过裴策心中已有七八成的把握。

  且唯有如此,方能解释得通。前世,淮平王趁皇帝病重,发起宫变,被裴策斩于剑下。若柳昭容是淮平王的人,便有了挑拨裴策与江音晚关系的动机。

  然而这一脉虽能捋清,线索到此便断了,王益珉之事和那封矫诏仍然无从解释。

  淮平王同安西节度使合谋起兵,王益珉献策,尚有可能是淮平王看到局势不利,背弃盟友、断尾求生之举。

  然而那封矫诏,断不可能是淮平王伪造。他有何理由在盟友露出颓势之前,便诱江景元出兵剿灭,且使自己与之勾结的证物落于江家父子手中?

  裴策慢慢伸手,触到江音晚搁在圆枕边的手,仔细确认一眼,她并无抵触之意,才将那只柔荑慢慢收拢在掌中,一字一字沉缓道:“晚晚信孤,孤定会一一查明。”

  江音晚浅浅点一点头,因她侧身躺着,鬓边点翠穿珠流苏垂下来,轻晃着擦过青丝。

  又听裴策接着说下去,他浓睫垂下,遮住眸底深涌似海的情绪,嗓音低沉至暗哑:

  “这一世,我们好好重新开始。不论你心里有没有孤,心里那人是谁,孤都可以不计较,只希望你放下前世的错恨,给孤一个机会。”                        

                            

  江音晚杏眸顿然睁圆了。她翻身坐起来,深吸了一口气,连名带姓唤了一声:“裴策。”

  她这一世还从未这样唤过他。裴策微愕抬睫,注视着她,对这个称呼没有不高兴,反而有等待宣判般的紧张。

  下一瞬,裴策掌心一空。

  因他不曾用力,江音晚微挣一下,便抽出了手。他的胸腔也似被抽空了一块,二月料峭的风灌进去。他未敢再伸手去握住。

  他眸底翻涌着千仞墨浪,表面却是澹澹寂寒的静潭,安安静静等着江音晚的处决。

  江音晚抿了抿唇,忽而起身下榻,往屋外走。

  裴策默默跟着,看她走进了右侧的厢房,在几个未锁的箱子里翻找。

  “晚晚在找什么?”他声音很轻,似这时节江上最后的浮冰。

  江音晚没有理他,兀自翻找着。他便不再问,只静静站在一边,玉容寥落寂和,望向江音晚的眸底却压抑着濒临崩溃的疯狂。

  静潭慢慢显出幽险莫测,若她拒绝他,裴策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做出什么。

  半晌,江音晚抱出一堆画卷,新旧不一,尺幅各异。

  “裴策,你自己来看,我心里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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