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蜜


江音晚一汪琉璃碧润的眸,带了点殷殷的光,望着青萝。

        青萝只是个稚涩的小丫头,哪里禁得住这样的目光?几欲立时应承下来。但想起秋嬷嬷的吩咐,还是忍住。

        “姑娘,您已经等了许多个‘一会儿’了,药已不烫了,还是快喝了吧。再凉下去,便该损了药性。”

        青萝正哄劝着,蓦然噤声敛色,朝紫檀座屏风半掩的方向屈膝深深一礼:“奴婢参见殿下。”

        江音晚神色一滞,顺着青萝下拜的角度回身。身披玄青羽纱面鹤氅的男人,倚立在漆心染牙山水屏的檀木边座旁,一襟晚照,染着寒。

        他不知是何时进来的,眸色沉湛,薄唇紧抿,面色不豫。

        江音晚长睫颤了颤,有些慌。想要起身行礼,却被几步走近的裴策伸手摁住了肩头。

        那力度不轻,带着薄薄的怒。江音晚顿住了起身的动作,跌坐回榻上。

        随裴策抬手的动作,鹤氅半掀,露出氅下的墨缎袍衫。袖口镶同色夔纹,伸出的手掌摁在削薄的肩上,白若邢瓷的手背青筋隐隐,犹克制着力道。

        江音晚感受着肩头轻痛,心底慌乱,半垂螓首,避开寒泉般的视线。然而扣在肩上的修长五指,转了力,掰着她的薄肩,迫使她仰起头来。

        颤着秋波的杏眸抬起,惶然对上沉邃的目光,江音晚小声嗫嚅,嗓音轻软:“殿下……”

        她不明白,裴策为什么不高兴?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又该做些什么?

        然而裴策寒冽眸色莫名稍缓,蓦然松开了扣在她肩头的力道,直起了身。室内温暖,他随手解开颈下系着的玄色长绦,将鹤氅褪下。

        青萝小心翼翼凑近裴策一侧,接过他随意解下的鹤氅。裴策朝青萝一瞥,目光寡漠薄凉,却看得青萝脊背陡然颤栗,就要软膝跪下。

        裴策最终只是冷淡地命令:“下去。”

        青萝赶忙捧着那件宽大的鹤氅,撵着脚步退出去。

        侍立在落地罩旁的婢女察觉气氛,已自觉退下,里间仅余了两人。裴策的神情又缓了些许,在罗汉榻另一边坐下,与江音晚隔一张小小的紫檀几相对。

        小几上,苦药浮动的腾腾热气又散了几分,只飘着疏疏的几缕。

        裴策视线温淡,轻轻在药碗上一落,正欲伸手端起,一双纤柔素手便抢先将药碗捧过。

        江音晚猜不透裴策的心思,只能从他瞧药碗的那一眼,推测是否因自己不肯喝药,过于任性骄矜,惹恼了他?

        于是当即自觉地捧起药碗,拈着药匙,一勺一勺地喝着。

        药的温度晾得正好,然苦得让人舌根都麻了。江音晚每舀起一匙,都蹙一蹙眉,下意识屏住鼻息,闭了眼,再送入口中,囫囵咽下。

        她侧对着裴策,一匙一匙饮得极慢,却不敢停。因她感知到裴策的视线始终凝在她的面上,让她如芒在背。

        她却没有发觉,在她抢先捧起药碗时,裴策的眸底有一霎的沉,但很快缓和。随后便侧身倚在檀木榻上,静静看着她喝药,专注而闲适。

        既然怕苦,便该捧着碗一气灌下,她却总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只会苦得更甚。

        裴策没有出言提醒,只是含几分兴味注视着,唇角勾起一点慵散的弧度。

        良久,江音晚终于喝完。她转回身,将药碗放回檀木榻。搁下前,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纤手轻轻翻转,将空的碗底朝向裴策,示意自己喝完了。

        颇稚气的一个举动。裴策淡笑了一声,几乎要夸一句“真乖”。

        江音晚小心地多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这是不生气了。在心底告诉自己,果然以后都该好好喝药才行。

        她的视线又落在了小几上摆着的蜜饯果脯上。这是婢女们提前备下的。此刻江音晚苦得如食黄檗,但犹豫踟蹰,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用。

        却见裴策的手伸向了那琉璃盘里盛着的蜜饯,手指瘦长,指节分明,信手捻起一颗。江音晚犹在愣怔,那颗蜜饯已递到了唇边。

        江音晚下意识侧头,想要伸手去接。裴策却淡声说了一句“张嘴”,江音晚只得依言启唇。

        蜜饯不大,江音晚却不习惯整颗塞进嘴里。檀口精巧,只咬住小半,丝毫不触及裴策的指。

        本以为裴策会松手,她便可换自己拈着。但裴策仍然捏着剩下的半颗,另一手的手肘闲散支在小几上,有些懒漫的姿态,静静等她将那小半咽下,再凑近她的唇。

        耐心极佳。

        剩下的半颗,江音晚启唇时,哪怕再小心,依然不可避免,柔软唇瓣轻轻擦过裴策的指尖。带一点蜜渍的柔腻触感,恰如裴策所待。

        推着那半颗蜜饯,顺着樱红微启的隙,慢慢探入。

        江音晚蓦地睁圆了眼。不自觉用舌抵住往外推。

        裴策的唇角,勾着似有若无慵散的笑。眸底不见多少欲,反而清寒舒闲,好整以暇感受着软与腻。姿态从容,却强势,一点一点深入,旖逗着,再慢慢来回。

        江音晚脑中嗡嗡地响。她其实十分茫然不解,然而感到了不适,杏眸也莫名晕开湿漉水汽。

        终于鼓起勇气抬手,隔着镶暗色夔纹边的袖摆,握住了裴策劲瘦的腕,轻轻推了推。

        那点力道,跟羽毛挠似的,自然不足以推动。但裴策还是慢慢收回了手。

        江音晚蹙着眉头,侧过了身,不敢去看裴策。嗡嗡作响的头脑,终于慢慢找回了思绪。

        她拧眉想着,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又不是……为什么,方才还是隐隐察觉了胶着的暗昧?

        还有昨夜的事,其实她也一知半解,只是本能地领会到了其中的狎亵侮慢意味,且大致意识到了部分。但是……

        她疑惑着,蓦然听到裴策低低问了一句:“不高兴了?”

        江音晚心中有几分羞恼,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呢?但她自然不敢这样回答,且自己也觉得这份羞恼其实不应该。

        于是垂着眼,慢慢将身子侧回去,取出一方白底淡缃色绣线的丝帕,放到小几上,往裴策那边推了推。

        “殿下擦一擦手指吧……”咬字十分含糊,语调软软的。

        她听到一声轻笑。

        窗外夜色渐起,天际慢慢渗开了黑。入苑坊多王公贵胄,朱门大户林立,此时皆明灯莹莹,如墨海中的粼粼波光,勾连漾开。

        唯大半里巷之隔的三皇子府,灯火萧疏。

        一道清瘦修长人影立于书斋窗前。一袭长衫,白如霜色,浸在泠泠寒月下,整个人如笼在烟中雾里,神隽骨秀,宁逸尔雅。

        书案上,一盏六角式剔墨纱灯映出晕黄的光,染上他半边眉眼,温润隽秀,如一幅淡淡山水画。

        他面色澹静,目光透过直棂窗,望向渺远的月,自语一般轻声:“还是没有音晚的消息吗?”

        侍立在侧的宦者劝慰道:“殿下,江姑娘吉人天相,既已逃出教坊,或正藏身在哪处,我们的人才难以找到。没有消息也许恰是好消息。”

        长身玉立的男子,闻言仍是怅然,却温和地牵了牵嘴角:“但愿如此。”

        定北侯勾结安西节度使谋反一案,虽未直接牵连三皇子裴筠,然而定北侯毕竟是他的亲舅,皇帝难免迁怒。

        陛下明面上虽未降旨责罚,却撤去他许多职权。这段时日以来,朝野皆道三皇子“突感风寒,闭门修养”,实则众人都明白,这是被变相软禁了。

        三皇子府外,禁军把守,府中人与外界沟通困难。几日前,暗中的渠道传来江家三姑娘从教坊逃出、音讯全无的消息。

        裴筠此时能调动的人手不多,悉数派去寻找江音晚,力求在教坊或京兆尹的人之前找到她。然而皆如石沉大海。

        江音晚孤身一人,纵尚未被官兵发现踪迹,但她素来病弱,在这严寒天里,如何撑得住?且她生得绝色,会否遭遇什么不幸?

        裴筠不敢再想下去。每一念及,只觉得一记记呼吸都能牵扯出滞涩隐痛。

        宦者再劝:“殿下,您还是顾惜身体,早些歇息罢。后日一早,便该启程赴黔中道治灾了。此去山高路遥,路途艰险,您当养足精力要紧。”

        今冬黔中道雪灾严重,陛下有意派人赴黔中道主持赈灾,工部尚书举荐了三皇子裴筠。

        雪灾本就多险,黔中道远处西南腹地,地势险峻,道路崎岖,这绝不是一个好差事。

        然而工部尚书实则是三皇子党。眼下裴筠乍失母族势力,又失圣心,被囿于府中,难脱困顿。

        此去虽险,却是转圜颓势的唯一机会。若能顺利治灾,便可稍挽圣意,同时赢得民心。

        陛下的旨意下得急,并无借机解裴筠软禁、许他在京中稍作活动的意思,而是催促其于后日一早便启程赴命。

        裴筠立于窗下,未作回应。这段时日突蒙巨变,他虽身形稍见单薄,却无颓唐落拓之意。长衫修束,依然是润泽如玉。眸光沧湛,如江流宛转、月照谧林。

        此一去山长水远,偌大长安城,他最愁心难舍,还是不知音尘的江音晚。

        却不知,此刻他万般牵肠的人,正与他同处一片入苑坊,被藏于宅邸深处,仅大半里巷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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