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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陈 金丹


  仆妇因被追杀而惶惶不可终日,  四处奔藏三年余后精神状态已近乎崩溃,好在尚未影响心智。俞大夫为其扎针,使其情绪平复后,  虽仍有些语无伦次,  倒也能吐清事情始末。

  裴策曾查到,  柳昭容在入宫前,  同一位长安来的贵人有过往来,疑似淮平王裴昶。然这些言论,  非来自柳昭容身边之人,  他们对个中情形并不清楚,或有捕风捉影之嫌。

  而这名仆妇,  曾是近身照料柳昭容的嬷嬷,  恐怕是除了柳昭容带进宫的两名贴身婢女外,最有机会接触到内情的人。

  江音晚从她的叙述里,大致还原出了柳昭容的一段过往。

  柳昭容闺名簪月,是吴郡娄县县丞之女,云鬟酥腰,丽质天生,在当地素有美名。

  贞化二十年,  柳簪月待字闺中。其父不过末等小官,  若寻常婚配,  柳簪月大约会被许给当地的新科举人。然而其父生出了借女儿攀附权贵的心,打算将她送给吴郡太守做妾。

  太守年近五十,姬妾成群,说是妾,实则是怎么回事,柳簪月心中有数。可她命不由己,  反抗不得。

  幸而此时有位贵人从长安而来,在吴郡一带赏游。柳县丞暗中探听到他身份非凡,设宴款待,又打起了将女儿献给他的主意,安排柳簪月在席间献舞。

  于彼时的柳簪月而言,被献给这位贵人,与被献给太守并无不同,都不过是一件待价而沽的礼物,一级她父亲脚下的阶。甚至远去长安,面对贵人或许更复杂的后宅、更森严的门第礼数,将使她处境更为艰难。

  这名仆妇说,她眼瞧着姑娘对镜练舞时会蓦然停下动作,怔怔垂泪,又不得不在听见屋外老爷脚步声时,牵出一个笑靥来。                        

                            

  一袭舞裙,莲步走出围屏时,柳簪月怀的是认命的心。哪怕遮面的水袖缓缓落下,她见到上座那人轩然霞举的玉容,心中也未能起多少波澜。

  舞步蹁跹,纱裙翻飞,她纤腰长腿笼在朦胧的纱里。虽身份不贵重,毕竟是官家女,本不该穿这样的衣,可父亲之命,她没有办法。

  一舞毕,贵人果然向柳县丞暗示于她有意。柳县丞彻底打消了将女儿送给太守的念头,开始频频邀这位贵人过府。名目繁多,或赏花,或品茶,或论棋,暗中无一例外,都安排柳簪月作陪。

  然这位贵人,并不像柳县丞预料的那般,耽于柳簪月的美色。他恪守礼节,对柳簪月未有一分逾矩。二人在柳府后花园中,当真只是赏花,品茶,手谈一局。

  他向柳簪月委婉解释,自己当日是看出柳县丞的用心,猜到若非自己,柳县丞还有旁的选择,恐怕只会更糟,为了帮她,才向柳县丞作那般暗示。

  他表明身份,道自己是京中淮平王,名昶,称若柳簪月于他无意,他绝不勉强,甚至可带柳簪月到长安,由她自行择选良人,他以郡王身份做主婚配。

  柳簪月心知裴昶所言并不现实,仍不免心中触动,对他隐约转了态度。在柳县丞的有意促成下,二人的来往渐渐多起来,有时还会相约在柳府之外。

  吴郡烟雨朦胧,芳草绿芜,玉翦双飞。柳簪月在这个时节,遇上傍柳系马的俊逸郡王,他通诗词,爱山水,谈吐风流,又救她于水火,她渐渐动了心。

  柳簪月起初还会带着婢女或嬷嬷赴约,后来在与裴昶见面时便有意屏退旁人。两人之间是如何相处以至步步定情,这名仆妇并不详知,只知道那段时日,姑娘常熬夜在灯下做绣活,反复拆反复改,最后绣出一枚双燕垂柳的荷包,要送给谁,不言自明。                        

                            

  初尝情爱的少女,会花更多时间坐在镜前,一遍遍试着妆容、钗环,会走在路上兀自低头,莫名浅笑,也会忍不住,同身旁亲信流露出自己的患得患失。她曾无意间提起一句,殿下似乎对人间风月过于游刃有余。更多的担忧,还是二人身份悬殊。

  裴昶在吴郡逗留并不算久,长亭送别,柳簪月望着那孤帆一去斜阳远,只余落霞鸥鹭。转回头时,已泪流了满脸,却牵出一个笑来,对嬷嬷说:“我会等他,他答应过会娶我。”

  后来的事,便是皇帝遣花鸟使至江南,采择美人,召入深宫。柳簪月的姿色,在当地闻名,即便只是县丞之女,亦注定在花鸟使的名单上。

  皇恩浩荡,她除跪拜谢恩,没有第二条路。甚至哪怕一死,都会连累父母族人。

  柳簪月入宫只能带两名婢女,赴京前,担心其父对嬷嬷不利,安顿好了她的去处,让她在自己离开后去庄子里,以为这样避远了,便可让柳县丞安心。

  然而柳县丞在此事上,比柳簪月想象的更为谨慎。女儿入宫为嫔妃,是他平步青云的大好机会。这名仆妇对柳簪月与淮平王之事知道得太多,断不能留其性命。

  仆妇跪在地上,本已和缓的情绪再度激动起来。她涕泗横流,伸手试图去抓江音晚的裙摆。侍卫扭住她的胳膊,将她摁下。

  裴策坐在江音晚身边,担心她被仆妇这番情状惊扰,伸手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掌心。

  江音晚倒未受惊吓,只是神色有些怅然。她与裴策早推测柳昭容是淮平王安插在宫中的一枚棋子,却不曾想,牵系这枚棋子的,是情。                        

                            

  她看向裴策,慢声道:“殿下,让人带她下去,请俞大夫好好医治吧。”

  裴策自然依她所言,挥手示意侍卫押人退下。他凝睇着江音晚的面颊,手上稍稍用力,将人牵到腿上坐着,大掌扶住她的纤腰,让她坐得稳些。

  暮色四起,半投帘幕,半逐流水。江音晚偎在裴策怀里,纤臂慢慢环过他的脖颈,将侧颊贴上他肩头,轻声若自呓:“殿下,我记得前世淮平王起兵发动宫变,后来又被揭露曾勾结安西节度使谋反,查证之下,他早有反心,筹谋良久,算来应早于贞化二十年。”

  裴策轻抚着她的发,低低“嗯”了一声。

  江音晚阖了阖眸,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皇帝欲遣花鸟使赴江南,在朝中曾引争论,淮平王彼时身在京城,不会不知皇帝的打算。

  柳簪月美名传郡县,必然被花鸟使挑中。

  她以为的仗义相救、天赐良缘,或许只是裴昶的一场预谋。他流连花衢,深谙风月,获取一名深闺女子的芳心,太过轻易。

  而他抽身离开江南后,柳簪月果然被择选入宫,对皇帝自然心生怨怼。裴昶稍施心思,便可将昔年纯真无奈的少女,将她的情、她的恨,变成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利刃。

  这把利刃,不仅刺向了皇帝,更在裴昶宫变失败、被裴策斩于剑下后,划向了江音晚与裴策之间的情丝。

  江音晚忆起前世,建兴元年三月,柳簪月已是太嫔,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鬓边竟生白发。彼时以为她是在先帝驾崩后失去了支撑她的一口气,现在想来,当是痛失恋人的缘故。

  太液池畔,八角亭中,年轻的太嫔临水感怀,说的是,镜花水月,沤珠槿艳,梦幻泡影。其中自然有为挑拨江音晚与裴策关系而故作感喟的成分,但孰知没有几分为自身命运伤怀的真心?                        

                            

  江音晚心中蓦然打了个突。是啊,或许柳簪月在深宫苦熬的几年里,早就反应过来,那些脉脉温情,良辰美景,那句会娶她的许诺,都不过是淮平王蓄意接近,织下的网。

  可柳簪月还是选择了自欺欺人,还是心甘情愿为他所用,为他复仇。爱意至深,足可教人自蒙双目,自弃是非。

  又或者不止是爱意。更是柳簪月被父亲当做交易的礼物、被皇帝当做美色的玩.物的一生里,难得曾落于掌心的一寸暖阳。若她向自己承认,连裴昶亦只是把她当一把匕首,这一生,或许便什么都不剩了。

  江上夜色渐起,软雾迷离了遥山草树。青雀舫里点起了灯,映着那一扇酸枝木白缎广绣插屏,屏上花影重叠,山水浓澹。江音晚依在裴策怀里,由他慢慢抚着她的背,默默无言。

  而此时,长安城的禁宫深处,承香殿里,宫人亦掌起了灯。柳簪月坐在妆奁前的月牙凳上,身后是她从柳家带进宫的贴身侍女,正为她细致卸去发间簪钗。

  镜中映出女子精致容颜,靡颜腻理,眼尾微微上挑,自然一段风情。点翠步摇卸去,青丝慢慢垂下。

  皇帝自新春晕倒后,虽仍不肯承认自己身体已渐衰,但心底多少生出了隐忧,这两三月来,召幸妃嫔明显少了。今夜亦不会来承香殿。

  柳簪月正预备梳洗入睡,宫人只点了两三盏绢纱宫灯,便自觉退下,只留贴身侍女守在殿内。侍女轻轻执着象牙梳,一梳到尾,在妆奁台下,从袖中递出一方小巧锦盒和一张字条。

  柳簪月素手打开字条,瞥了一眼,上面只两个字:“金丹。”

  字迹并不熟悉。不过淮平王谨慎,传递消息从来是命他人书写,或许换了人。然而向来用香料,为何改用金丹?                        

                            

  柳簪月不动声色轻掀灯罩,将字条凑近烛上火焰烧去。她心中疑虑一闪,旋即念及她和淮平王传递消息的渠道,应当无他人知晓,不会有假。

  想来或因皇帝眼下隐隐忧切身体,他那样注重手中权柄,自然渴望能够长享帝位,偏偏又极重权威,不肯承认力不从心。此时献上据说能够延年益寿、大增体魄的金丹,正对其意。

  柳簪月轻轻扫了一眼手中锦盒,黑漆描金,镌着万寿纹样,寓意吉祥,盒中金丹却是一道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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