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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疑 又梦


  子夜的长安,  天幕如被浓稠的墨汁浸透,唯东天初升的那轮下弦月,色白胜霜,  染开一泓莹然幽碧的光。

  街巷岑寂,  只听得车辙辘辘碾过,  风送銮铃飘摇清响,  伴着车舆曳晃,其声玱玱如玉珩相击。

  从金瓦红墙外行驶至入苑坊,  一路宽阔街道以条石铺就,  却也难免有不平整之处,偶见颠簸,  便闻泣声溢出。

  轻哀堪怜,  如初降的柔雪,轻易被肃风揉碎,湮没。

  漫长的街,似乎永远也走不尽,教人溺毙在这沉沉夜色里。

  她最终没有机会说出来。

  表兄问我是否心甘情愿。其实殿下,笼中供人赏玩的雀鸟,非我所愿。尤其那人是你,  更叫我情何以堪。

  然而,  走到无可奈何境地,  谈情愿都太过奢侈。终究那人是你,我甘之如饴。

  朱轓漆班轮的青盖安车缓缓停驻在轩朗华美的宅邸前。侍从戍卫皆遥遥守在暗中。又过了许久,终于见一道高大颀谡的身影阔步下车。

  男人面沉如水,一身绛纱单衣,三梁远游冠,革带金钩褵,  整肃威严,分毫不乱。怀中打横抱着一人,被玄狐大氅从头至脚严实笼住。

  狐氅下身形纤弱如枝,可以辨出是个女子。长垂的青丝,似一瀑鸦云,拂在男人臂膀,随他步伐而飘曳,尾端如勾轻卷。

  大氅绒领,出着两三寸的紫貂风毛,掩住女子大半张脸。柔滑的毛尖软软拂在眼睑下,露出紧阖的眸,蹙起的眉。额发沾湿,缕缕腻在鬓侧,如雨打梨花,不知是汗还是泪。

  裴策薄唇抿得平直,周身气度冷凛高倨,寒声掷下一句:“传太医。”便大步而行,径直往归澜院去。

  惯爱逢迎的私邸管事周序,候在阶下,观其神色亦不敢凑上前去,只默默俯首领命,使眼色询问太子随侍出了何事,然而侍从们一概噤若寒蝉。                        

                            

  寝屋里,潋儿和青萝已将盏盏纱灯挑亮,敛眉打起珠帘,随即被挥退。

  裴策将人放在金丝楠木拔步床上,面色沉凝,动作却轻。自己在床沿坐下,伸手去解大氅。

  江音晚睁开了眸,水雾盈盈。车厢内光线幽微,此刻寝屋却是明如清昼,她下意识用拢在狐氅下的柔荑捏住了氅衣一角,可惜力道绵弱近无,只得任由裴策将大氅褪去。

  身上还是东宫宫人装束,直领对襟半散,秀润锁骨如横卧的玉管,齿印淤痕,一路顺着凝脂般的柔肤蜿蜒下去。

  裴策目光寡漠,静静扫下来。

  江音晚局促地伸手去够叠放在一边的锦衾,想要遮挡。一时慌乱,牵动伤处,再度蹙起了蛾眉,身体微微蜷起。

  方才马车里,男人坐着,上身衣衫严整,眉眼冷淡,握着她的纤腰,动作狠戾。虽后来有所怜惜,终究伤着了。

  乌黑的发漫然铺陈于枕上,更衬得她脸色脆弱孱白,似极薄以至透明的玉,似掌心接住,将要化去的雪。

  裴策下颌锋利线条绷着,睨视半晌,终是倾身将被衾展开,覆在她身上。

  修长如瓷的指,抚上她的额头,拭去薄汗,嗓音磁沉:“一会儿叫太医看看。”

  江音晚却蓦然睁大了眼,吃力地微微摇头,含着哭腔,柔弱无方:“殿下,能不能别请太医?”

  坐于床畔的男人,俊容寒冽,沉声道一句:“不可任性。”

  看她眼中水雾汇聚,泪珠颗颗溢出,裴策生出今夜难得的一点耐心,解释道:“孤自然不会让太医看见你,只是叫他们诊脉开个方子。”

  江音晚仍是不愿,却几乎连摇头的力气都没了,只脉脉望着他,泪珠静默地淌出来,孱若不胜细雨的一瓣梨花。                        

                            

  裴策拭着冰凉的泪,片晌,低叹道:“好,不让太医来便是了。”

  寝屋床头的柜中,备有各色药膏。传唤太医的人已在路上,到时等她睡去,再叫太医诊脉也是一样。

  江音晚垂下了眸,声音轻弱如蚊讷:“我想去沐浴。”

  裴策欲将她从被子里捞出来,抱去湢室,可她又睁眸显出抗拒,裴策动作顿下,俊面淡寂:“不愿让孤看见?”

  江音晚的确不愿,可她知道自己不能这样答,咬着疏无血色的下唇,蜷长的眼睫轻颤低垂,没有说话。

  裴策倏然扣住她的下巴,拇指轻摁,迫她松开下唇,视线轻淡,却如险峰峭刃。良久,他收手,将江音晚连人带被打横抱起,往湢室去。

  湢室内,一方宽阔浴池以华石铺砌,婢女已事先注入热水,洒上花瓣,池面雾气蒸腾,如临仙境。四面薄如蝉翼的重重帷幔垂下来,烟影飘摇。

  裴策将人轻轻放在浴池边供休憩的整块玉石上,倾身,依然要将她从被衾中捞出来。

  江音晚被热气蒸着,面颊终于稍见红润,眼尾的洇红也更甚。她勉力抬起胳膊,攥住他的袖摆,虚弱地轻晃两下:“殿下,您先出去,让我自己沐浴,好不好?”

  裴策抽出袖摆,直身而坐,居高临下睨着她,在暖雾氤氲的空间里,容色不见丝毫和煦,峻冷端肃。

  江音晚柔柔捏着被角,仰着芙蕖小脸,哀软含泪地望着他。

  移时,裴策让步,漠声道:“孤唤婢女进来。”

  江音晚身上痕迹,羞于让任何人瞧见。她软声道:“我自己可以。”

  裴策的神色,反而莫名缓了两分。她不愿让太医诊治,也不愿让他看见,裴策为她对自己的抵触而生怒。可知道她连婢女也是一样拒绝,总算好受了些许。                        

                            

  然而她这般模样,怎能放心让她独自沐浴?裴策神情沉厉:“只让潋儿进来服侍,听话。”

  江音晚还是抗拒,幽咽央道:“我不用人服侍,让我自己待着好不好?”

  裴策清肃同她僵持。她长睫氲着雾气,也不知是湢室的水雾,还是她的泪意,轻颤着就要坠下。

  裴策终究无奈,轻抚她的发顶,面色仍是不好看:“有什么事就唤人,孤就在外面。”

  江音晚乖乖点头。

  裴策幽邃俊眸又深深凝她两眼,才缓缓走出去。

  他隔一道屏风,守在湢室外。因放心不下,不曾坐下,负手而立的隽拔身影淡淡投在八幅相连的苏绣山水屏上。

  过了片刻,听到身后传来水声涟涟,只响了一阵,随后渐缓。应当是江音晚走入浴池中。清泠泠的水波声,间或传来,他克制着,没有回头去看。

  半刻之后,声响彻底平息,静得可以听见不远处香漏烟烬落下。

  裴策漆眸一凛,唤她:“音晚?”

  湢室内隔了一会儿,才低弱地轻“嗯”了一声。

  裴策稍稍安心,这才发觉掌心已渗出冷汗。然而身后再不闻任何动静。他按捺着,听见自己的呼吸一声一声过去,终忍不住再唤:“晚晚?怎么了?”

  无人应答。

  他倏然变色,大步往湢室内走去。

  轻薄帷幔被裴策不耐地拂开。水雾缭然,江音晚娇柔身躯抱膝坐于浴池中,显得单薄无依。她似乎没有听见裴策步声,毫无反应。

  裴策更近一步,神情霎时阴戾如墨染。

  只见江音晚静静阖着眸,雪颊被烘出一点粉,鬓发微湿,如枝头沾露的脆弱花瓣。不知是睡去,还是昏迷。                        

                            

  她身子蜷着,下巴抵在膝上,池水漫在凝白后颈至下颌一线,差一点就要没上口鼻。

  裴策只觉心跳一滞,浑身如坠冰窖。水声乍响,他一把将人打横抱起,用一旁玉石上的衾被裹住,阔步向外。

  冷声厉喝,如险刃千丈:“太医怎还未至?若耽误诊治,孤定不轻饶。”

  江音晚却无知无觉。

  她再度入了梦。

  梦中场景,在一处端严轩敞的宫殿内。地上摆着鎏金螭耳三足炉,轻烟袅袅,是淡淡龙涎香气。

  她顺着那一格一格的墁地金砖,抬眸往上看去,见裴策端然坐于书案前,颔首执着笔。那额头至鼻梁的英挺轮廓,依然是她熟悉的矜贵俊容。

  然他一身明黄绫袍,盘金绣双龙戏珠纹,更添不可直视的威严气度。再抬头,便可望见他身后高悬的横匾,云龙纹边,黑漆底上,“海晏河清”四个鎏金大字遒劲浩然。

  海晏河清,盛世太平。江音晚终于认出,此处是紫宸殿的前殿,是君王日常理政之所,亦是重臣应召奏对之地。

  纵已有前一个梦境,她此刻仍不免暗暗心惊。

  更使她微愕的是,她在这样的肃穆之所,看到了自己。

  梦中的自己,斜坐在紫漆描金嵌玉的宽大御座之侧,倚着一个万寿纹方形软枕。浮光锦长裙逶迤委地,潋滟如流霞,正似恹恹地翻着一本书。

  只是恹色中透出慵媚,衬着稍显散乱的玉白对襟直领衫,无端引人遐思。

  宫室静谧,身旁的裴策忽地将笔撂在青玉海水游龙纹笔架上,侧首去看她,语调似随意地问起,却抑着冷郁:“什么书本,教你看得这样入神,不想同朕说说话?”                        

                            

  如今的江音晚,面对裴策突然的不善,尚会怯弱无措。梦里的她,纤细的腕亦微微一颤,神色却镇定得多,柔柔将手中书本捧给他看,平静道:“陛下忙于公务,音晚不敢打扰。”

  裴策漆眸如寒川,睨视着她,显然不满于她的敷衍。

  她只得撑着软枕坐正身子,靠近那袭冷谡龙袍,视线漫然在御案上一扫,却蓦地顿住。

  梦外的江音晚,亦顺梦中自己的视线看去,依稀看到一封奏折上,御笔朱批,写到“王益珉”三字。

  江音晚脑中嗡地一响,忆起姑母所言,王益珉凭借炮制定北侯谋反案一策,擢升兵部侍郎。

  而眼前朱红笔迹,字字苍劲,是要将兵部侍郎王益珉调任为江州刺史。

  江州为上州,刺史为从三品,较正四品上的兵部侍郎,为升迁。只是远离京城。

  江音晚心中打了个突。裴策为何要擢升王益珉,且将人调离京城?真的只是秉公处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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