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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寒 寒戾


  皇帝攥着密报,  眼眸微微眯起。醺然酒意淡了几分,显出锐利。

  定北侯勾结安西节度使谋反一案,真相如何,  皇帝再清楚不过。而所谓江寄舟“畏罪潜逃”,  自然是粉饰后的修辞。

  当日混战之中,  江景元被当场斩于陇右道,  江寄舟却被江景元余部护着,侥幸逃过一劫。

  西北天高地远,  皇帝并不确定,  江寄舟手上是否有足以证明其父清白的证据。细思下,即使江寄舟能证明其父并非谋反,  也难以证出皇帝刻意谋算、炮制冤案。

  真论起来,  江景元镇压安西节度使之乱,是擅作主张,无诏出兵,并非全然无罪。然而功过相抵,他忠君平叛,却含冤而亡,纵然是误判,  亦有损天子英名,  且使朝臣寒心。

  皇帝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江寄舟活着回京。错过了在战场上杀死他的最好时机,  只能假称押解,在路上伺机动手除去。

  然而他偏偏再度逃脱。皇帝凝眉,思量是否有人暗中护他。

  再顺密报往下看去,并未提及是否有人助他。反而分明写道,除皇帝的人外,另有一支力量,  欲取江寄舟性命。

  煌煌灯焰无风一晃,皇帝面色沉下,脖颈边青紫的经脉,悄然更鼓胀了一分。

  *

  福裕躬身走进紫宸殿的后殿。余光里,平滑如镜的金砖映出江淑妃狼狈歪在榻侧的身影,殷红酒液浸透宫装衣襟。他将头垂得更低,不敢稍看。

  “两位娘娘,陛下今夜有紧急政务要处理,吩咐奴才安排人送娘娘们回去。”

  柳昭容垂眸盯着那泼洒在墁地金砖上的酒液,猩红之色染在她的眸底,沉郁妖冶,唇畔却娇懒地勾起:“有劳公公了。”                        

                            

  江淑妃扶着几案,缓缓起身,撑着平静面色,稍整衣衫,指尖在衣襟处的湿凉酒渍上一顿,端和地一笑,道:“有劳福公公。还请公公稍待片刻,容本宫整理仪容。”

  福裕自然应喏,弯腰退下。欲安排宫人入内伺候,江淑妃却道不必。

  深殿旷寂。鎏金大鼎里轻烟淡白,缕缕不绝。江淑妃瞥了一眼,轻淡的嗓音亦如烟飘缈,她问身侧的人:“没有什么要同本宫说的么?”

  她已能确认,柳昭容在龙涎香中动了手脚。

  柳昭容弯着绛唇,眉目慵媚:“诚如娘娘所想。今夜,嫔妾应当向娘娘道谢。”

  谢江淑妃没有在皇帝面前戳穿。不过这也在她意料之中。

  柳昭容从榻上起身,走到大鼎前,随手将一壶清水洒下,熄灭了点点火星,再如何处理炉中香灰,她已熟练。

  江淑妃静静看着,良久,缓声道:“不必言谢。本宫并非帮你。”

  夜凉如水。宽大的莲青斗纹锦面鹤氅笼住江淑妃稍显消瘦的身形,也掩去衣襟酒渍。她脊背挺得笔直,步步走下紫宸殿前玉石长阶。

  步辇仪仗,远远候在阶下。欲搀扶的宫人被她挥退,只缀在身后。江淑妃就这样独自行着,脑中浮现今夜赴紫宸殿前,其子怀章的话语。

  时间仓促,母子二人未能细细叙话,她只来得及打量一番怀章身形,觉出他清瘦了许多。

  裴筠立于她面前,芝兰玉树,依然是旧时温润模样,眸底却有了不同的怅然,如一片深湖。

  夜色将他眉眼染上微凉。他字字平静,道:“那个位置,儿臣从前没有想过同大皇兄争抢,如今,倒也想争一争。”                        

                            

  江淑妃已走到了长阶尽头,坐上步辇,缓缓回头一望。那紫宸殿峻巍庄严,如蛰伏的巨兽。重檐庑殿顶上,五脊六兽肃默矗立。

  她收回目光,淡淡吩咐:“起驾吧。”

  已至子夜,远处的天际,一弯下弦月正从东边升起,在绵延殿阁的琉璃瓦顶洒上泠泠的光。

  柳昭容从紫宸殿中款步而出,抬眸望向那轮月。年轻姣美的侧颜,浸着月色,如玉琢成。

  她今年不过双十年华。三年前,皇帝遣花鸟使,采择天下姝好,内之后宫(1)。生长在江南东道、素有美名的她,被花鸟使一眼选中。

  然而她彼时已心有所属。她恋慕的,是偶然游至江南的那位闲逸郡王。

  “阿月,等我。我会娶你。”

  凛风从玉石长阶卷过,江南烟雨里的誓言,飘散在长安深宫的寂夜。

  *

  车马粼粼,渐渐远离了禁宫。无际的重楼朱墙,遥遥隐没在沉酽夜色里。

  江音晚与裴策相对而坐,车内錾花铜薰炉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炭,无烟无味。此刻鼻端,只有裴策身上微冽的龙涎香,混着淡淡酒气。

  车厢内未点灯火,唯外头悬着八角琉璃风灯,一晃一晃,幽然的光透过车幔映进来,裴策清峻面容半隐在其中。

  车内宽敞,江音晚却觉得这方空间过于狭小,她可以清晰辨出裴策的呼吸,不知是否因饮酒的缘故,比起平常的清冽无声,微沉了两分。

  她亦能辨出,裴策的情绪不善。江音晚攥了攥膝头裙摆,小心翼翼抬眸看去,只觉男人神情冷淡到了极点,如九重云雾笼住亘静的寒山之巅。

  她永远捉摸不透。

  裴策亦看向她,视线漠然无澜,胜过深寂的寒潭。                        

                            

  江音晚心头战栗,如被鹞鹰好整以暇盯住的幼兔,不自觉向后微挪。

  裴策面色凛淡更甚。他平缓地开口:“躲什么?”

  江音晚双眸漉湿,微光里涟涟如波,不知该从何作答,最后寻了个躲避酒气的借口,柔柔怯怯:“殿下是不是饮了酒?我闻到了酒味。”

  饮了酒。其中鹿血酒三杯,殷红浓稠。

  裴策随意“嗯”一声,嗓音染着酒后的低醇慵慢,却字字含险,似未出鞘的刃,逼上柔颈:“不喜欢这酒气?”

  还是不喜欢孤?

  后半句没有出口。江音晚自然也读不出他的未竟之意  。她谨慎地答,声音轻弱:“没有不喜欢。”

  裴策极轻地笑了一下,面上却积寒不化。

  江音晚垂下眼睫,想要避开那道沉邃莫测的目光。素约细腰却被大掌掐住,带着整个人被轻松提起。下一瞬,她跨坐在了一双坚实腿上。

  眼前的俊容,倏然放大。江音晚轻呼一声,柔荑抵在男人肩头,下意识欲推。

  然而裴策静静逼视着她,若险峰峭壁。江音晚指尖轻颤,收回了推的力道,只虚虚扶在他的宽厚肩膀。

  她试探着问:“殿下是醉了吗?”

  裴策凝睇着她的唇,却似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言不发。

  僵滞气氛里,江音晚只好兀自说下去:“回去我让秋嬷嬷为殿下准备醒酒汤。”

  裴策终于漠声道:“孤未醉。”

  江音晚轻轻地“噢”了一声,便两相无话。若非醉酒,她实在不明白,殿下何以突然冷厉。百般回想,忆起在宫道上,裴筠问她的那个问题,她尚未回答。也唯有这一种解释。

  长街阒然,唯听得车马辘辘,车前銮铃一声一声,随风清凌而响。                        

                            

  幽光勾染江音晚面颊轮廓,如雕霜砌雪。她绵弱地开口:“表兄问我是否心甘情愿,其实……”

  裴策却不许她说下去。她的话被倏然封住,以唇舌。力道强势,如携雷霆。

  酒气传递过来,江音晚眼中漫起泪雾。

  男人神情矜冷寡漠,抑着沉沉的寒戾。大掌攥在她的腰侧,几乎要将那不盈一握的楚腰掐断。

  车马一晃,江音晚蓦然蹙紧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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