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忆 往昔


  江音晚一怔,  檀口半启,顺着这道声音回头,竟看到从前自己的贴身丫鬟潋儿站在庭院当中。

  冬日午后疏薄的日色勾描着院中人的轮廓,  从前尚圆润丰盈的脸颊,  已凹陷下去,  衬得那下巴尖尖。笼在湖蓝色袄裙里的身形,  亦格外的瘦削。

  江音晚怔忡望着她,又是惊喜,  又是辛酸,  一时脉脉无言,泪珠含在眼眶里,  模糊了眼前人的身形,  她急忙以帕拭去。

  潋儿奔进了房里来,撞得那珠帘漫卷,一阵丁琅作响。按李穆给归澜院立下的规矩,是绝不许底下人弄出这样大的动静惊扰姑娘的。

  但是婢女们皆被知会过,知道潋儿同姑娘有从前的主仆情分,自然不敢指摘,皆自觉地退下,  将里间留给姑娘同她叙话。

  潋儿进归澜院之前,  已被领去整饬过一番衣着仪容,  此刻鬓发齐整,面上亦不见狼狈之色,只是过分的瘦。

  只见她两行清泪不住淌着,顺着显出来的颧骨而下,汇到尖尖下颌。随着她跪在江音晚身前的动作,滴落在美人榻前,  没入厚密的栽绒毯面。

  江音晚已撑坐起来,扶了一把潋儿的手腕,指尖却拂过一道凹凸不平的粗粝触感,杏眸霎时一凝。纤指轻颤着划过,转而握住了潋儿露在外头、看着尚完好的手掌,另一手捏着潋儿的衣袖,欲往下扯去。

  潋儿却仓皇地捂住了腕间衣袖,不愿让姑娘看到其下狰狞疤痕。怕吓着姑娘。

  江音晚隔泪雾同潋儿相望,渐渐松开了手,轻若游丝地低讷一句:“你受苦了。”

  潋儿摇头:“奴婢没事。”她已知道,姑娘如今蒙太子相救,被藏在这座私邸,做了太子的外室。其中苦楚,她不敢问。                        

                            

  潋儿默默瞥过搭在美人榻上的汤婆子,和几案上透影细白瓷碗里未饮尽的红糖姜水,猜到是姑娘信期至。于是扶着江音晚重新倚躺在美人榻上。

  江音晚的身上,原搭着一层细软的紫貂绒毯,随她起身的动作,滑落堆在膝盖。潋儿为她轻轻盖好,将汤婆子塞进绒毯里。

  江音晚枕在美人榻上,目光一瞬不瞬凝着潋儿,忽而轻声问了一句:“滟儿呢?”

  她的贴身丫鬟,原是潋滟一对。

  潋儿捧着汤婆子的手一顿。眼底泪珠大颗滚落,沾湿了紫貂绒毯。她没有说话,只默默继续动作,将汤婆子靠近了江音晚的小腹,抽出手,不着痕迹抹去毯面湿痕。

  滟儿难以忍受教坊中的屈辱,已于半月前触柱而亡。

  其实那伤势本不至死,然而教坊中并不拿她们的命当一回事,为给众人看到教训,将额头带伤的滟儿曝于严寒天里,不予医治。待潋儿不顾阻拦靠近,人已彻底僵硬。

  江音晚看着沉默无言的潋儿,虽身上有暖意传来,心却一点一点地凉下去,她又问了一遍:“滟儿呢?她怎么样了?”

  潋儿拼命地摇头,哽咽道:“姑娘别问了。”

  江音晚的唇色,一刹苍白,如被抽去全身力气,颓然躺在那里。耳边潋儿劝慰:“姑娘莫要伤怀,仔细身体要紧……”却一句也灌不入她的耳。

  她与潋儿、滟儿自幼一同长大,名为主仆,实际更像姐妹。

  幼时江音晚体弱多病,时常被拘束在房中养病,不许出门。那个年纪的小丫头,偏偏玩心正重,觉得烦闷不已。嬷嬷们想要哄她,却总不得其法。只有潋儿、滟儿两个与她年岁相仿的丫鬟陪着,能让她笑一笑。                        

                            

  长大一些,她有一阵噩梦缠身,家里长辈道,许是撞上了邪祟。那时她不敢独自入睡,又不愿打搅大伯母安眠。是潋儿、滟儿整晚守在她床边。到后来渐生倦意,甚至三个女孩子一道伏在床上睡去,倒也无人去指摘那些规矩。

  太平年岁里的日夜相伴,早让江音晚将潋儿、滟儿视作好友、姐妹。她更记得自己从教坊里逃出的当夜,是她们二人死死抱住龟公小厮的腿,声嘶力竭地朝她喊:“姑娘快跑!不要回头!”

  “都怪我……”江音晚呢喃一句,恍若自语。泪水潸潸涔涔,隐入她的鬓发。

  然而覆巢之下无完卵,侯府倾塌,各人都命如尘芥,又能怪江音晚什么呢?怪她自私逃离,扔下潋儿、滟儿二人,还是怪她没有及早救她们出来?

  前者,也无非三人一道受辱。后者,她自身尚只能仰仗太子而保全,又何来能耐救人,抑或说,何来把握向太子求得恩典,去救两个没入教坊的丫鬟?

  潋儿泣道:“姑娘千万不要这样想,如何能怪姑娘呢?”

  江音晚不言,忽而紧紧抿住了唇,侧转过身,蜷起了身子。小腹阵阵地作疼,不似夜间被大手翻搅肺腑一般的痛,而是像利刃刺过的尖锐痛意。鬓发被浸湿,已分不清是泪还是冷汗。

  潋儿看着江音晚面上血色褪去,下意识就要唤人进来,却蓦地念及此处并非侯府,一时踌躇失措,只知道掖紧貂绒毯,将那汤婆子焐得更近些。

  守在外间的婢女却已然察觉了动静。素苓端进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是罗太医开的暂缓疼痛的药方。午后便已煎好,江音晚推说迟些再服,便一直煨在炉上。                        

                            

  素苓慢慢喂着江音晚服药,黛萦打了热水来,细细为江音晚拭去额间、鬓角的泪痕。待江音晚缓过这一阵,脸色稍见红润,两人又默默退了出去。

  潋儿看着两名婢女如此周到地服侍江音晚,心中没有被取代的酸涩,只为姑娘的处境并非自己料想的那般糟糕而稍感宽慰。

  是了,太子能大费周章救出姑娘的贴身丫鬟,想必是极看重姑娘的。

  潋儿倏然又想到了什么。待屋内又只剩了她与江音晚两人,她在美人榻前屈膝半跪,悄悄瞟了一眼外间,凑近江音晚的耳畔,欲言又止。

  江音晚询问地看向她。

  潋儿踯躅半晌,最终压低了嗓音问道:“姑娘平日可有服用避子汤药?”

  江音晚愣住,杏眸定定望着她,血色浅浅的面颊后知后觉地泛起了烧灼般的烫:“你,你想的未免太远了。”

  潋儿看姑娘今日既然在小日子,便知她未有身孕。可她不知道平日里姑娘是否饮了避子汤。潋儿猜想,皇家规矩森严,东宫未立正妃,为全日后太子妃的颜面,必不能让外室先有子嗣。

  然而寻常的避子汤,极损女子身体。尤其姑娘本就体质虚寒,避子汤更会加剧她的信期不调、腹痛等病症,长久服用,甚至会伤及根本。也不知太子会否顾忌这一点。

  看姑娘信期如此疼痛,潋儿心中没底,更凑近几分,附耳道:“奴婢知道一些避子的法子。”

  譬如熏香或在枕下压香囊之类,虽对女子身体亦有损害,然而控制几味关键香料用量,至少比一般的避子汤温和些。

  潋儿本也不懂这些。但身处教坊,教坊内自有专人调配避子汤药,其药性比外头的更猛。常有女子不愿服药,恐致将来再难有孕,便用这些法子避孕,留一线日后攀扯富贵的指望。                        

                            

  江音晚羞窘地红了脸,讷讷重复一遍:“都说了,你想得太远了。”身上虚乏无力,避不开耳边话语,只能将半张脸掩在貂绒毯下,嗓音闷闷传出来。

  潋儿起初以为是姑娘尚未考虑周全,此刻才回过味来,一时讶然,摸不准太子对姑娘的用意了。

  恰外头通报太子驾到,潋儿慌忙起身,至寝屋门前,随其他婢女们一道跪拜接驾。余光却瞥见江音晚仍躺着不动,不由紧张悬心。

  裴策阔步行来,随意摆手示意众人退下,拂开珠帘,径直走到江音晚身侧坐下。

  他白日来此的次数不多,今日尚有公务未处置,却实在放心不下身体不适的小姑娘。

  潋儿退出去前,转头瞟了一眼珠帘相隔的内间景象。看到玄衣玉带的太子俊容清矜,坐于美人榻边,非但没有问罪的意思,反而伸手将纤弱女子连带着绒毯一并揽入怀中。

  潋儿扭过头,不敢再看,随着婢女们一道掩门守在院中,心下对姑娘境况更安然了几分。

  裴策一臂揽着人,一手轻轻将掩着小姑娘半边脸的貂绒毯往下拉了拉,见到一张浮着浅浅红晕的芙蕖面,第一反应竟是伸手去探她的额头。

  掌心温度正常,不烧。裴策稍稍放心,问她:“怎么脸红成这样?”

  江音晚乍一见到裴策,心中羞窘别扭更甚,心虚地避开他的视线,嗓音亦有些发虚:“可能是焐得太暖了。”

  裴策未作他想,闻言将貂绒毯又往下拉了几寸,露出一截玉颈,让她稍透透气。视线移到她洇红的眼尾,拇指指腹浅浅摩挲:“哭过了?见到你从前的丫鬟,不高兴吗?”

  江音晚牵起嘴角,蕴起一个温软的笑:“音晚高兴。但是殿下怎么想到要把潋儿带来?”                        

                            

  她从见到潋儿的喜悦中回过神来,反思自己是不是给裴策添了麻烦。

  裴策轻笑了一声:“自己说过的话,不记得了?”

  江音晚不解,怔怔听裴策提醒她:“你昨晚说潋儿做的核桃酥很好吃,想跟她学一学。”

  江音晚恍惚拾起昨夜醉中零星的记忆片段,然而思绪已陷入更渺远的回忆,如坠入深渊,在旧日时光里一路探过去,每一寸,都教人不忍再忆。

  “大皇子哥哥,你尝尝这个核桃酥,是不是很好吃?”

  “是潋儿做的,我想跟她学一学,以后做给你吃。不过我学这些总是很笨,可能要你多等一些时日。”

  稚嫩的小女孩,仰起纯澈的一张脸,全心望着眼前的清隽少年。

  大皇子哥哥,不是我不记得,是你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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