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不甘心

陆暄暄真的想不清楚沈朝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定决心做这一切蒙骗她的。

是从沈楚的出现？或是从知道小华佗是薛家人开始？还是当初在春风城，他孑然一身的独立在巷子前就已经规划好了一切。

又或者更早。

这是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情，几乎使她如芒刺背，她救过的人，他们所做的种种布局，沈朝都一清二楚。

她没想到沈朝会萌生出想取而代之陈其翼的心。

是为了权？是为了荣华富贵？

他盘算好了一切，像是一只黄雀，待得秦风和皇帝做好了所有的布局，赶在政变之前，他坐收了渔翁之利。

她此刻更担心着秦风的安危。可她知道自己一旦问了关于秦风的事，显然会激怒沈朝。

她更怕一旦说出他的名字，她几乎就会失声痛哭，从而惊扰到他们睡梦之中的孩子。

她此刻唯一的一丝盼望，便是师姐能顺利把他们的女儿送到秦风的怀里，以及千万不要杀掉陈洛舟，否则，失去了能制衡沈朝的人，他将会是比陈其翼更可怕的敌人。

宫女送来了药，沈朝接过，屏退了宫女。

他担心陆暄暄不信任自己，所以他先以汤匙尝了一口，将他尝过的汤匙放在了一旁，取了新的，喂给陆暄暄。

陆暄暄艰涩的咽下了汤药，嘴里的苦涩却不抵消心中的苦。

沈朝取了一颗蜜饯放在了陆暄暄的嘴里，她小时候每逢病时，师哥和师姐一向是这样照顾着她的，可却突然有一天，眼前的师哥，近乎陌生到她认不出。

沈朝给她喂好了药，躺在了她的身畔，他紧紧搂住了陆暄暄，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她根本无力闪躲，只能以一种麻木的神情直直凝视着屋顶。沈朝用很轻的声音哼唱着那首歌谣：

“半夏登重楼，望连翘，素问何当归，白芷难书，黄连心苦，皎若天仙子，微如地肤子，南合欢，北续断，独守宫，星河转，梅子熟，回身已是白头翁。”

唱着唱着，她肩膀就晕湿了一片。沈朝轻轻的颤抖着，鼻音愈发的浓重。

“阿星，你应该还记得徐老公吧？那个行将就木的老太监，把自己隐没在一间与世隔绝的屋子里，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偶尔只敢在夜里悄悄出没，却仍无法避免被世人所排挤和鄙夷。那就是师哥的未来。这是师哥从入宫的那一天，就知道的事。

起先为了报仇，那个灭我全族的罪魁祸首，师哥喊了他半生的父亲。

为了获取他的信任，我像只狗一样，伏在地上，让他肮脏的靴子践踏在我的背上上马，那样的日子，我过了许多年。

宫里的流言蜚语多，外面的也不少，世人都说太监身上有股味道。

我知道，我在陈其翼的身上闻见过，那种酸涩的令人作呕的异味。

我透过陈其翼，却总是能看到我的未来。

他渐渐信任了我，允许我近身伺候他用饭，伺候他更衣，伺候他安寝。在那些日子里，我有无数个机会能亲手杀掉他。

我也想过营救那个被封在太液池里的皇帝。

可是杀了他又能如何呢？我族人早就死光了，人死不能复生，迎接我的未来，那便是继续做一条狗，在宫里继续伺候着皇帝，待得我老了，谁也伺候不动了的时候，我会被逐出宫去，找个偏僻的地方静静的等死。

没人能陪着我。

花儿对我的情谊我知道，我也知道，只要我一句话，她是愿意和我吃对食儿伴我终老的。但我舍不得让她跟着我一起遭受到世俗人的唾弃和鄙夷，又何况，我对她毫无半分男女之情。

阿星。

我始终爱的只有你。

我对你的爱半点不比秦风少。”

沈朝忽而停顿住，一双手搂得陆暄暄是那样的紧，他的脸深深的埋着，凄声道：“可我不敢说......我怕玷污了你。我是个残缺之人，我怕招来你的耻笑，我怕你会觉得有我这种人的爱慕会让你觉得肮脏。所以我只能把这份沉甸甸的情意放在我心里最干净的地方。

你每逢办差，我时常会站在玄令司那座玲珑塔上目送着你迈着欢快的步伐轻灵灵的自连桥上跑远，我真的不敢说，不敢吐露一个字，我连把那枚给你精挑细选的青梅玉佩送给你的勇气都没有，你翻到了的时候，我只能慌乱的矢口否认。

这些话我本不想说的，我想深埋在心里，待到我老，哪怕我死的那天我也没想向你吐露半个字。

我独守宫中了却残生，在我行将就木的时候，我带着那枚青梅玉佩上路，哪怕到了黄泉路上，我也是能满足的，能知道你在这世上某一个地方，得一爱人作陪，得子孙绕膝，我也安心。

曾经我与你有青梅相伴，在最好的光阴里，是我在陪着你......

可那个人为什么是他？

所有人都行，却怎么偏偏是他呢？”

沈朝昂起脸，像个任性的孩子，摇晃着陆暄暄：“你和他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算什么......我又算什么呢？”

陆暄暄阖上了眼眸，眼角溢出泪来，泪水涔涔落在她的鬓边，沈朝探出手，颤抖的替她拭去泪珠。

他枕在她的身畔，平静了一阵，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又将她搂住，轻声道：“师哥就是把路看到了尽头，所以了无生趣，秦风的出现使我真真正正的绝望了。

绝望过后，我又想换一种活法，我不想做一个好人了。

你知道吗，自我住在这寝殿以来，是我这辈子最快活的时光了，我每天都在祈祷着让日子慢一些过，我看着你微微隆起的小腹一日比一日大，我时常会生出一种错觉，我们就像真的夫妇一样。

每当我搀着你出去遛弯儿，咱们一起钓鱼，我都无比的欢愉。我可以在你干呕时给你轻轻拍打着后背，在你睡下之前给你足下掂着枕头，哪怕什么都不做，你就在我身边，我都觉得这日子鲜活得让我近乎心潮澎湃。

我一个人躺在地上总是不敢入眠，我多怕醒来以后这是一场梦，在你熟睡时，我时常隔着纱幔凝视着你的睡颜，可渐渐的，我又在心里生出了不满足，我盼着希望能躺在你的枕边，所以，我故意在陈其翼的面前揉着肩膀，或是神情疲惫，引得他怀疑，我故意让麝蝶发现了咱们。

当我如愿以偿，躺在你的身畔时，我又战战兢兢。

我怕你嫌我脏，嫌我下流，嫌我卑鄙.......

我知道我不配，但我把这世上最尊贵的东西给你，只求你能陪我身边。阿星，我也是人啊，我也有七情六欲，也有追寻自己所爱的梦想啊，我什么都没了，就连当初把你带回身边，或许那在秦风的眼里都像是把你偷来的。

你知道吗，我恨他。

他越是光明磊落越是任性洒脱我越是恨他。他甚至私下质问过我，为什么要把你脸上的胎记消除掉。

我以为他会责怪我，这样使得他无法与你立刻相认。

可他却告诉我，你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凭什么要为俗世的审美而改变自己。

人生而为人，怎么不可能不去介意世俗的眼光。

可后来我终于有一天我想明白了，秦风那种人，他永远不会介意世俗的眼光。同样都是生而为人，为什么他就可以肆无忌惮的活，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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