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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家书


家里少个人,  要冷清不少。

        陆杨觉着他平常叭叭叭的话就够多了,没想到人外有人,  弟弟比他还能说。

        人刚走,  家里就陡然静下来,还真让他不习惯。

        赵佩兰把家书给他,陆杨拿过看了看,  见有财神爷的信,  知道是跟学问有关,也不拖延,  他才从乌家回来的,  这便再跑一趟,  早早把书信送过去。

        财神爷读书刻苦,  这份决心他们都看在眼里,  陆杨不耽搁。

        谢岩还给娘写了信,  陆杨再分一分,跟娘说一声,就先出门去。

        他赶着马车走,  到乌家送信,  再转道回铺子,  把马车留下,  走路回家。

        这样忙一番,到家已临近晚饭时辰,母子俩做饭吃。

        赵佩兰已经看过信,  在灶屋里跟陆杨说着内容。

        “阿岩说他一切都好,  那个小书童很会来事儿,  日常起居都照料得很好。平之那孩子还给他拿了四季衣裳,  他真是细心,  阿岩这点不如他。还说你订餐的饭馆他很喜欢,口味很好,分量很足,他每顿都吃得很好。刚入学那阵,先生们没单独考他,平常碰见,总要聊聊学问,看他在家有没有认真学习。”

        说着说着,赵佩兰笑了声:“他说他现在比以前脸皮厚了,先生们考他,他也要拿问题问,他平常看书多,攒的问题多,这样问一圈,要考他的先生反而少了。他觉着府学的先生们,不如县学的先生们认真,可能是学子们的质量更优,他们不用着急教学,也能有一批学子取中举人,对于勤学好问的学生,他们不是那么喜欢。甚至感觉麻烦。”

        陆杨听笑了:“这样不好,太骄傲了。”

        赵佩兰也说是,“他后头写了,他就是心里想想,哪位先生喜欢他去请教,他就去问哪位先生,没追着别的先生讨嫌。”

        陆杨想了想,别的方面,谢岩可能看不懂脸色,琢磨不透人心想法,学问一事,他该懂得辨认。愿意为他解惑和不耐烦解惑,说辞都会不同。

        陆杨问:“他还说什么了?”

        赵佩兰说:“还讲了府学的藏书阁,很大,说比我们家堂屋还大一倍,比他去过的几家书斋藏书都多,如果不算话本画册,县里几家书斋的书加起来都没府学的藏书阁多。”

        陆杨听着,心思微动。

        以前没听说府学有这么多书啊。

        府学有这么多书,谢岩还留在私塾上学,就很可惜了。

        临近年底,也没多久了,他想着,等谢岩回家一趟,再具体问问情况。

        家里就两个人,吃喝没将就。

        手里有钱了,口腹之欲要满足。

        他们煮了杂菌汤,再煎了鸡蛋,鸡蛋是纯蛋饼,加了盐,口感咸咸的,适合下饭。另有一盘莴笋炒肉。

        莴笋切得薄薄的,稍微翻炒一下就断了生,沿锅边加少许水焖一焖,笋片就会特别软嫩。陆杨跟赵佩兰都喜欢这个口感。

        要是谢岩在家,他就不会加水焖,炒至断生,就能把炒熟的肉片放进去,加调料炒匀就盛出来了。谢岩喜欢脆生的口感。

        都说饭菜口味吃不到一桌,日子不好过。

        陆杨感觉还行,他现在吃饭不着急了,能细嚼慢咽地吃,偏脆的食物就多嚼一嚼,他也不挑食,饭桌上还有别的菜吃,亏不了嘴。

        他们天还没黑,就把院门关上了。

        吃饭就在灶屋的小桌上,省得端来端去,吃饭的时候就用余火烧着水,吃完用热水洗碗,再烧一锅水洗漱。

        赵佩兰让陆杨去看信,“我烧水就行了。”

        陆杨不急,跟她再坐会儿。

        就剩他俩了,依偎在一起,才感觉家里有人气。

        他把威猛唤到灶屋里,威猛在寨子里被驯过,更加复杂的指令不懂,但吃饭的规矩很懂,它会认它的饭碗了,到灶屋都不会乱吃乱闻。

        陆杨给它煮了面条吃,用猪油煮的,加了些肉丝和青菜。搅拌搅拌,等面条不那么烫了,才倒到它的狗碗里,它摇着尾巴,吃得可香。

        陆杨之前还想省钱,也从屠户那里买些猪下水回家喂狗,买回来试过两次,太麻烦了,不想弄。

        猪下水很腥,清洗费事。他又不是闲在家里没事干,就不省这点钱了。而且弟弟跟他说,狗狗也吃素饭,他们有时候就是菜水拌饭,狗子也吃。

        猪下水不想洗,衣裳也不想洗。

        去年是没法子,今年是天暖了,没几件衣裳洗,不碍事。天冷了,就要请人浆洗。他们不受这个冻。

        赵佩兰知道工钱,这件事听他的。

        母子俩洗漱过后,回屋歇觉。

        陆杨坐书桌边拆信,谢岩真是有趣,书信还装订好了,跟本书似的。

        他突然想到谢岩爱拆书,府学的藏书肯定不能让人拆,谢岩肯定憋坏了。

        陆杨看看书信装订,还没翻开,就笑了。

        谢岩知道书信格式,只是他以前没交友,乌平之又离得近,他还没给人写过信。

        陆杨之前给他留信,没讲究格式,提笔就写了。谢岩显然也想随意一些,又拧不过劲儿,就跟写功课似的,一日一课,标记了某月某日记。

        内容分类很板正,以衣食住行、学问、人际为主。大概就是每日不止三省吾身。

        陆杨连番数页,感觉谢岩真像个孩子,平常在外头瞧着能唬人了,是个小君子了,落在纸上的文字又这样稚气可爱。

        他会写会画,给陆杨说府学的小食堂,会画出样子,门外是什么,里边又是怎样的,再说包子馒头和稀粥的味道。

        谢岩在家也揉面做过馒头,他发现府学的馒头真是怪,都是一样的大馒头,他吃家里的馒头,只能吃一个半,再多就很撑。他照着饭量吃,早课没上完就饿了,中途休息,还拿肉干吃。他问过书童,书童把食堂的馒头放掌心捏啊捏的,捏成一个小球,就那么一点点,难怪他吃不饱!

        谢岩说:“他们把馒头发成好大一个,我没见过这样的奸商。”

        他只在食堂吃一顿,因看馒头不顺眼了,就觉着包子的滋味也不好了,粥米也不香了。最后还是买了馒头吃。他带了菌子肉丁酱,可以蘸酱吃馒头。

        这个酱料很受欢迎,他在几天后的日记里,已经结交到同窗,会跟他们分食酱料。

        他还说府学里待着,比外头冷一些。

        可能是地方大,学生与学生之间隔得很远,门窗又都开着。他数过,他平常上课的堂屋,左右加起来,有六扇窗户。

        他给陆杨画出来看。和小食堂的画一样,这幅画里有个小谢岩,在跟他比划。

        小食堂的谢岩,是小小的人有着大大手掌,大大的手掌上画着米粒一样的馒头。他称呼这个馒头为黑心小馒头。

        教室里的谢岩,有两个,一个是双手大敞,贴着窗户丈量的小人儿,一个是正中心,望着画面外的小人儿,也双手大敞,告诉陆杨,那个窗户有这么大。

        这两幅画费心了,他怕陆杨不高兴,在后面写了小字添补,说这些不费事,学累了换换脑子,他没一天天想着这些。

        陆杨盯着这行字看了两遍,又往前翻阅,把两副画看了几遍,然后放下“信本”,拿了砚台和墨条,研墨时琢磨琢磨,提笔在下方回话道:“解释就是掩饰,等你回家,我再跟你算账。”

        谢岩刚到府学时,人不习惯。下课了,他就往外走,想回家。

        出了门,看见宽阔的石板路,他才回过神,猛然发觉他在府城。

        那几天,他是出门吃饭,在饭馆里吃。

        饭馆很热闹,别人都是三五个同窗搭伴,他来得晚,还没交到朋友,总是孤单单的。书童守着规矩,不愿意跟他一桌吃饭,让他很不高兴。

        这个饭馆吃饭的情形,他也画出来了。

        饭馆里没有满客,加上他,也就坐了三桌,还空着两桌,他偏偏把人群画得惟妙惟肖,单看神态,就知道这些人相谈甚欢,言语畅快。对比起来,独坐一桌的谢岩,还真有点小可怜样。

        陆杨想说个什么,不好在画上添笔,就翻了一页。

        翻了一页,还是画。是他们在家吃饭的样子,一家三口围坐在小桌旁,也是欢声笑语的画面。

        他想家了。

        陆杨另外拿一张纸过来,写了许多话。

        他跟谢岩说,狗儿子到家了,算起来还是三张嘴巴吃饭,可他也是不习惯。今天跟娘坐一处聊天,说着说着话就掉地上了,还是要三个人在一起才好。

        陆杨还摸了摸肚子,笔锋不藏话,在上面写道:“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怀上孩子,家里添丁,热闹一些。”

        他写完,就把纸张放到一边晾着,继续往后看。

        谢岩终于写到了藏书阁,那间名为静室的藏书阁。

        他每天固定有格式,每一个地方,又会单独记录一些小事,让陆杨对这个地方加以熟悉,再看谢岩每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脑海里就有画面了。

        藏书阁很大,谢岩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藏书阁。

        哪怕是府城的书斋,都难以跟这间藏书阁相提并论。

        他第一次去的时候,站在门口愣了好久。

        藏书阁的书架都有十多面,里面游走着选书看的书生们。

        他去的那天,正是午饭后,日头微斜,透过窗格照进来,人从光下走,都变得神圣。

        他听见他的心像擂鼓一样的敲击,让他极为震撼。

        这样大的藏书阁,却不设书桌,学生们看书,要么是借阅,带到学舍里、教室里看,要么是站着看。

        站着看的学生,大多是挑选的,很少有留下看书的。

        谢岩第一次到静室,没有看书。

        他在里面走了很久,每一面书架前都有停留。

        他给陆杨画了一副彩页,后面还接了很多静室特写,还有一个小老头的画像。

        小老头拿戒尺打谢岩手掌的画像。

        后一页写了原因,谢岩懒得拿书走,他看书快,有些书不用多看,过一遍就行,就跑去跟看门人挤一张桌子,这人说好了,陪他下棋就可以用桌子。没想到谢岩看书不老实,看着看着就要拆书,把这老先生惊得眼珠都瞪圆了。

        第一次是拦下了,第二次是呵斥,第三次拿来了戒尺。

        谢岩很委屈。

        他很多年没挨过戒尺的打了。

        上一次的印象,还是他十四岁时,他爹打他。

        为了什么事情,他忘了。可能是他没写功课,跑去写了别的文章,他爹认为他太过骄狂。

        谢岩前面还在委屈,写到“骄狂”二字后,思绪一转,言语轻快。

        “我之前没觉着我哪里骄狂了,还说我爹故意刁难我。如今我发现了,人在一个领域,长期没有对手,的确会无意识骄狂。我那时确实太过固执,不喜欢先生们的刻板教学。现在回首看去,要是当时没严格打基础,我成不了今天的我。”

        那时束着他,让他变成了一个书呆子。

        人生有意外,这是谁也没料到的事。

        他说,先有规矩,再成方圆。

        后面几页都是信,他跟陆杨说,府学里有很多书生会议论政事,谈论朝廷某一项决策的影响。

        他以前没接触过,多数是旁听。他去旁听,那些书生总问他看什么、听什么,他说不出所以然,因为这些事,他是在谈论里听来的,不知原貌。他问同窗们是在哪里看见的。别人以为他不服气,总会告诉他。

        他因此走了些捷径,没太费力,就找到了想看的东西。还有一些,府学里没有,他再去请教,同窗给他看了别处拿来的文章。

        其实就是衙门贴的告示,被人摘录下来了而已。

        这些告示上,就是某地执行的政令。有一些具有时效性,比如赈灾期间的特例、以及征兵时的条件年年不同。

        谢岩从前没注意过告示,原来这东西都有大学问。

        这是多方博弈后的结果,既要解决问题,又不能太损害己方利益,还要各处平衡。

        是在规则里行走,再钻规则的空子。

        他特地找了些码头的文书看,对府城码头的建成历史与发展有了了解。

        小人物有大靠山,错综复杂。这些靠山要比大小、比远近、比职权虚实,靠山与靠山之间,也能互有关系,或是亲近,或是敌对,多年周旋,他们互为牵制,谁也动不了谁。

        当他们全都有靠山的时候,他们就全都没有靠山了。

        陆杨很是惊讶,来回看了数遍,从字迹里确认是谢岩的笔迹,此时此刻,才体会到谢岩说的心如擂鼓的震撼感。

        他家状元郎,进步真大啊。

        以写信的日子看,那时谢岩才去府城二十天左右。

        二十天,能有这些想法吗?府学这么厉害?

        他定定神,仔细看去,把开头那段话做了标记。

        谢岩最初是在旁听书生们议论,他听到了很多不同的想法。

        都说群策群力,这些想法就代表不同的立场与态度,会让他思维开阔,更加灵活的运用换位思考。再结合他看文章、文书的钻研,才能总结出自己的想法。

        陆杨在他文字的空隙里写夹批,把时间拉回谢岩写信的那天,两人就这件事,好好聊一聊。

        他见识有限,不知这样的结果是否是对的,但他希望谢岩能够再谨慎一些。

        至少在文章一事上,他可以保留他的赤子之心,不用这样圆滑。

        写完,陆杨垂眸想想,记起来一件事。

        所谓策问,有时候正是一国难题,举天下有才之士来出谋划策。

        文章上写得好,看似可以成,就有可能被天子选中。若是不够圆滑,写出来的字,也能变成杀人的刀。捅的是自己。必要的圆滑还是要有的。

        陆杨往前看。

        先有规矩,再成方圆。

        他突地笑了。他家状元郎在打磨自己了。

        他在上方的空白处写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陆杨听谢岩解释过这一句的意思,通俗来说,是别的山上的石头,能够用来打磨玉器。

        他听过一句话,玉不琢,不成器。他那时还问过谢岩这两句有什么区别。

        谢岩当时说:“我也问过我爹这句话,因为很多人家都用‘玉’字给孩子取名,听着比破石头好听。我爹说,以玉给我取名,就是他来雕琢我。他希望我能以人为镜,打磨自己。”

        陆杨坐久了,身子有些冷,他起身踱步,还捧着这本小书,把谢岩后面写的这段又看了好几遍。

        这些话里,没有什么想念与相思,他却看得细致,心间感动万分。再没什么,是比一个人的成长更让人动容的了。

        他为谢岩高兴。

        放下信本,他又拿起桌上石头看。

        象征着他的小灰石头被谢岩带走了,桌上留着的,是一块已有玉色的石头。

        陆杨拿手上看,从今以后,他也会把这块石头带在身上,随时拿出来盘一盘。

        信书还有两页,陆杨铺好被子,坐到炕上,靠在炕柜看完的。

        谢岩画了学舍,很小一间,挤挤的。

        他说他不习惯睡床,这床不知送走了多少位师兄,已经很破旧了,他坐上来都吱呀吱呀响,晚上翻个身,裹裹被子,床都跟要散架一样。他很不踏实。

        跟他住同一间房的舍友说,可以自己出钱买一张床铺,找舍管登记。

        舍管会指定木匠,当天就能送来,给他装好,晚上就睡新床,舒坦得很。

        谢岩从未听过这种事,他在县学读书时,这些开支,都是县学承担。

        他跟陆杨说:“难怪县学的先生们都那么穷。”

        太老实了,不知道把银子省着吃喝养家,都贴补到学校了。

        这是前面没单独写到的场景,陆杨猜着后面会有画作,他翻过来看,果然有。

        谢岩不老实,他居然在床上画了个陆杨。

        跟夫郎一起睡觉,把他美死了。破床都变得温馨甜蜜了。

        不过他很有分寸,只画了两人同床共枕的画面,两人盖着被子,枕着一条枕头,呼呼大睡。

        没有搂抱,也没亲吻,连眼神都没对视。陆杨伸手,摸摸画上的谢岩,又摸摸画上的自己。

        真怪,原来世上真有夫夫的缘分,一眼看去,就是亲密无间的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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