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天都塌了
四月底的时候, 黎峰几乎天天去县里。
五月初还去了一回,到临近端午的时候, 他便不去了。
他这儿没什么急事, 就看陆杨跟谢岩好久没回来,要去看看才放心。
他出门了,陆柳心里也踏实。
快到过节的日子, 则要避开一些。
要是没回来, 他没去就没去。
要是回来了,铺子里一堆事等着, 又是搬家, 又是人情维系, 这几天肯定很忙。
黎峰跟陆柳解释一番, 陆柳便不急了。
端午时, 他们家要摆酒请客, 可王猛他们四个下山的日子不好说。
说是端午之前会回来,到了端午都没见着人影。
黎峰说:“深山远,他们路上不停歇, 一路直奔, 到地方, 不追踪、不蹲守, 只捡眼前的山货和猎物,勉强能在端午的时候回来。深山老林好货多,他们好久没去, 可能想多待一阵。”
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家中就不好备菜。
陆柳在家里转转, 决定照着哥哥和哥夫来寨子里的席面来办。
山珍野味上几盘, 再把时蔬做两道。野味也是肉, 做好了是硬菜,够数。
家里有酒,花生米他剥了好多,吃饱以后,还能喝酒唠一阵。
他打算再剥一些花生米,到时候多炒两盘。
男人们喝酒的时候,他们几个夫郎也能回屋里,吃着花生解馋,也唠唠嗑。
如此算着日子,到了端午,王猛等人真没有下山。
陆柳拿些粽子出门,顺着山道,给姚夫郎送了两个,又去给陈酒送了两个。
陈酒在院里晒菌子。
天暖了,鸟兽多,他们晒东西都要罩着大网,以防食物被鸟兽叼走。
陆柳过来,就搭把手,跟他一起把大网罩好,也约他到家里坐。
陈酒不去。这几天菌子不多,他姑姑忙得过来,收拾自家这堆就行。空出手来,正好炒炒菌子肉丁酱。难得得闲,要多炒一些。
他参与炒酱了,开始是跟姚夫郎赌气,炒了几个月,一天就两三锅,也不累。每个月都能攒几钱银子。这是他自己挣的。
王猛不在家,他也没包粽子。
拿了陆柳的粽子,他这儿没什么东西还礼,就进屋拿了几个生鸡蛋出来,让陆柳随便怎么弄着吃。
陆柳接了,笑眯眯说:“你越来越和气了。”
陈酒没什么说话欲望,语调没劲,言语还是刁钻:“我就是不想欠你的。”
陆柳说:“那我要是说这几个鸡蛋不够,你不得气死啊?”
陈酒哼一声,问他:“你有什么事?”
陆柳也没什么事,他想着,黎峰要请兄弟们吃饭,王猛是其中之一,两家住得近,关系也亲近,他想叫陈酒过来帮忙,一起置办席面。
这次五家人聚着,陈酒出点力,到了桌上好说话。
他还是最初的想法,陈酒愿意好好相处,那就最好,对他们都好。
陈酒没答话,陆柳安静等了会儿,还以为他这是拒绝,一时有些尴尬,挠挠脸,说告辞,要回家去。
陈酒又说:“行,你办酒的时候招呼一声。”
陆柳得了准话,笑容才不尴尬了。
他说陈酒:“你答应就答应,一直不说话,让我胡思乱想好多。”
陈酒才不管他乱不乱想:“我又不是你男人。”
这话说的。
陆柳嘿嘿笑起来:“嗯,我回去找大峰啦,你忙完了也来我家玩!”
过节的日子,黎峰在家里没出门。
他在侍弄兔窝和鸡窝,骡子和狗子都还好,兔子和鸡太小了,山上随便下来个小兽,这一窝都难保住。
过了端午,天气会迅速升温,全盖起来会把它们闷坏,他就砍了竹子和藤蔓,沿着土墙,搭了个透气的棚子。
还收拾了些好木料出来,打算给小狗狗搭窝。
小狗等六月的时候就能接回家,他定下了一只母的。要跟二黄分窝睡。
后院这块地方,真是要塞不下了。
他挨着二黄的狗窝,划了一块地方,先把地上的碎石收拾收拾。
他今天正好闲着,还找了石料,想着凿个食槽出来,给老丈人家送去。
老丈人养了三只猪,现在还是木槽喂食。木槽用不了多久,先应付一阵,等他凿好了,就换换。
陆柳过来找他,看他忙得团团转,还记得他的两个爹,心里高兴,脸上带笑,围着他叽叽喳喳。
农家过节也是忙,能专门空出一天休息的是少数。
他们端午没回去,黎峰去县城的时候,顺带去送了节礼,到家里看看,搭着收拾了下前屋后院,挑满水缸。
过几天,陆柳怀胎稳了,夫夫俩一块儿回去看看。
陆柳正跟他说这个季节好多野菜,好多宝贝。
山里还有野姜,这东西能卖出好价。
顺哥儿这阵子都忙着,开春以后,他很难在家里坐得住。之前住新村还好,家里要侍弄庄稼,他就跟着娘一起里外招呼着,让两个哥哥安心种地。
到了山下,他也不用管饭菜,里外事情有陆柳看着。黎峰时常在家,陈桂枝更是一直在家。他就能出去“捡钱”了。
这个季节,遍地是宝。
勤快人,能挣不少银子。
他还挖到了黄精,这也能卖出好价。
陆柳说:“顺哥儿真是能干,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没这么能干。娘说这些货卖完,还是给他手里留点银子。下回我们去县里,把他一起捎带上,看看他要买什么东西。”
弟弟有出息,黎峰听着高兴,跟他说:“我看他爱俏,前阵子得了新衣裳,一天天美得不行。黄精值不少银子,卖了以后,我们带他去买一盒胭脂。你看看要不要买口脂。”
陆柳暂时不要,等孩子落地再说。
到时候夫夫俩可以研究厨艺吃大鸡,怎么打扮都行。
黎峰说:“你打扮好了,我脸上也有光,咱俩又不是没别的事情干。”
陆柳听完没笑,过了会儿不知怎的,笑个没完。
他说:“可是我在村里听别人聊天,谁家小媳妇小夫郎穿件新衣裳都要被人议论好久,说他们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给谁看。”
黎峰教他:“你要是打扮好了,别人这样说你,你就说给他们看的,美死他们。”
陆柳更是笑,对口脂期待起来。
他们手里其实没多少银子了,山菌压货太多,前阵子黎峰还打猎贴补银钱,家里留着应急用的银子也掏出去了。
顺哥儿前几天还跟他嘀嘀咕咕,说哪种野菜贵,这个季节哪些好货才是真宝贝,也急着挣钱,想给家里填补缺口。
陆柳跟黎峰聊一阵,就回屋印画册。
黎峰还没去县里转悠着卖,他再缝一些书备着。
寨子里该买的人家都买了,这头不急,黎峰还跟他说可以多印一些放着,等拿了别的雕版回来,可以打散了,胡乱装订,拿出去又是一本新书。
他看着时辰,趁着天色亮堂,少印一些,先拿出去缝。等天色暗了,不好做针线活了,就回屋继续印。
印完满炕晾着,等他们吃过晚饭,收拾妥当,墨迹也干了,可以收拾归拢。
陆柳最近吃酸的厉害,早前省着吃,家里没人抢,来往的几个朋友都有分寸,没谁大把大把的拿,他才吃了小半坛的酸梅。
这几天一碗碗的吃,眼看着要见底了。饭后,他拿了些酸萝卜解馋。
还没到采山楂的季节,他们家的人不爱吃酸的,早前没有存货,娘说明天出去串门,给他拿些山楂干回来。也能解馋。
陆柳越是听他们说起各种食物,越是觉得这座大山真是个宝山。
“我也想上山捡钱去,”陆柳嚼着酸萝卜,又说:“大峰,你要是带我去山里,能走多远?”
黎峰才不带他往深山去,大致说个位置,也就山口区域附近,往前一两百米远。
陆柳觉着这也很厉害了,有机会真要去看看。
晚上识字,黎峰还拿了毛笔来练字。
手上的活要多练。认字这么久,总也写不好,就是练得少了。
之前总怕浪费,最近印书,他发现墨锭挺耐用的。就是纸不行,跟火烧的似的,碰一张没一张。
他磨了几块薄木板出来,也不用墨水,就用普通的清水。毛笔也没用陆杨送来的,而是自家做的兔毛笔。
做工粗糙了些,总体能写字。他们这个阶段,也不讲究太多细节。
陆柳再吃一会儿,就跟他一起趴桌上练字。
陆柳最爱写名字,写他和大峰的名字,还会写壮壮、写哥哥的名字。
这些写完,他会想很多人名,然后一个个的去写,遇到不会写的字,就问一下黎峰:“大峰,我们有学过这个字吗?”
要是学过,黎峰还记得,就教教他。不记得,夫夫俩就一起翻翻书。
没有学过的,就记下来,看是问问老童生,还是到县里问问哥夫。
从常用的字词入手,再有夸夸本、顺口溜、货物单,然后从人名这里查漏补缺,他俩的识字量很不错了。
手上功夫练出来,以后真的能糊弄壮壮。
两人练字的时候少,以前都是得了空,就拿树枝木棍在地上划拉。
陆柳为着记账,专门练过一阵子,那时候着急,没体会到其中乐趣。
今晚夫夫俩都安静坐着,一笔一划写着他们想写的字。写完名字,就写出货单。出货单有银子,他们也爱写。
他们还会写一些账目,比如说一斤菌子多少钱,一百斤菌子又是多少钱。
这些数字他们都会,陆柳记账,写熟悉了,反应快一些。黎峰平常用得少,要想一下才能写出来。
他俩一不小心,熬了好久的灯油。
等着手酸肩膀僵的时候,眼睛也涩涩的,才发现时辰过去好久。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笑。
还是头一次学习的时候没犯困,沉浸进来,还挺有意思的。
累了就睡,东西收拾收拾,互相捏捏胳膊揉揉肩,就能睡觉了。
次日,又是新一天的劳作。
陈桂枝出门去给陆柳要山楂干吃,家里少了个人在院子里,陆柳很不习惯。
他早上喂过鸡和兔子,顺便把骡子和二黄也喂了。
黎峰不用忙后院的事,就找了大强,邀大强一块儿到山上转转。
节都过完了,要继续挣钱了。
大强说走就走。姚安的肚子一天天变大,家庭的重担压在肩头,他闲不住。
他俩走了,陆柳那边要看店,离不开身,姚夫郎就过去找他说话。
这一来,发现家里真是好冷清。
黎峰跟顺哥儿都上山了,陈桂枝出去遛弯儿了,一家就四口人,剩陆柳一个人在家。
刚过端午节,铺子里的生意要冷淡一些。
接连都是晴天,山菌少,他们家暂时没钱收别的山货,家里来来往往的人都少了。
姚夫郎左右看看,冷不丁的,也不习惯,他跟陆柳说:“开个铺面,也不全是好事,这熬人就是一样。”
干别的活,总能得闲,想往哪里跑就往哪里跑。
有个铺子,人就跟扎了根似的,这里去不了,那里去不了。
陆柳感觉还好,他前几天才去芦苇荡玩了。
他说:“还有家人嘛,我们互相守着。前几个月,娘都忙着收菌子,围着院子打转,今天出去一趟,也不是为着玩,还是我嘴馋,她帮我要山楂干去了。”
姚夫郎那里有山楂干,问他:“怎么不找我要?”
陆柳嘻嘻笑起来:“你也要吃啊,我们现在都嘴馋,我就不吃你的了。”
姚夫郎发现他这嘴巴真是越来越甜了,“你家大峰给你吃多少糖了?”
陆柳摇头晃脑,像个小书生一样,一本正经道:“只喂糖是不够的。”
他想传授一下生意经。他最近观察人,看别人怎么说话。心里知道好歹,挑着需要的话来学,真的管用。
哪知道姚夫郎开口就臊他:“只吃糖不够,那吃什么才够?”
他俩玩得好,什么话都说,不问完,陆柳也懂了。
陆柳当即红了脸,让他别说这种话。
“让孩子们听见了不好。”
姚夫郎不信:“他俩还能听见这话呢?”
陆柳也不知道能不能听见,他跟姚夫郎说了骗壮壮读书的事
“以后他出生,也给他念书听。”
姚夫郎:“……”
听起来真是不靠谱。
陆柳还说:“教孩子就得趁早。”
姚夫郎冷漠脸:“晚了他就自己学会了。”
陆柳哽住,张张口,没有话说。
他低头看看肚子,感觉天都塌了。
当晚,黎峰回来,感觉陆柳没什么精神,问他几次,也没问出来。
陈桂枝给他泡山楂水喝,陆柳也是笑笑说谢谢娘,人不如以前活泼。
顺哥儿见状,给他拿桑葚吃。陆柳吃几口,嘴也不馋了。
一家人都莫名,让黎峰去把人好好哄哄。
黎峰跟他到屋里。陆柳上炕就要睡觉,睡不着就睁着眼发呆,连每晚都要看的字卡都没拿出来瞧一眼。
黎峰摸摸他脑门,没发热。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陆柳没哪里不舒服,就觉着不用营造氛围骗壮壮了,突然少了一件很有目标感的事情,他挺茫然的。
他跟黎峰说:“等壮壮出生,他自己就会了。我们不用急着教。”
黎峰哄他:“不管壮壮怎样,你学字就能算账记账了,这不是你喜欢的吗?”
陆柳点头:“对,那我不用晚上熬灯油,我随便什么时候都能学。”
黎峰问缘由,听完以后一阵沉默。
他之前去县里,听说谢岩把几个秀才骂得文心破碎,再也写不出好文章了,他还不信。挨两句骂怎么了?
没想到他家小夫郎更厉害,听一句话就文心破碎了,一点热情都没了。
黎峰再引导他:“你哥哥都送你文房四宝了,你不急着学字?”
陆柳有点想,还没动。
黎峰见状,决定下一剂猛药。
他跟陆柳说:“我俩长这么大,也不识几个字。壮壮长大,怎么就自己会了?”
陆柳:“!!”
不识几个字的陆柳,顿时有了精神。
“对对对,不能随便什么时候学,要抓紧学,不学怎么会?”
至于这个氛围能不能骗到壮壮,不重要了。
他学会了,以后可以教壮壮!
黎峰问他:“今晚练字还是读书?”
读书,就是读字。
学习无趣,他俩找乐子。他们会把字卡叠好放桌上,一人抽一张念。
念对了,把字卡收着计数。念错了,罚两张字卡给对方。都不认得,暂放一边。
等玩完,数量少的输。
陆柳输了,要摸大鸡。
要是赢了,可以啃大胸。
陆柳嘀嘀咕咕,念念叨叨,说着这样不好不好,然后选择读书。
黎峰都笑了。
屋里传出笑声,听墙角的顺哥儿就去跟娘说小话。
“大嫂可能是厌学了,大哥说他不识几个字,他突然就想读书了。娘,这就叫激将法!”
陈桂枝也不懂小夫夫俩的情趣,看他俩勤奋好学,还训了顺哥儿几句。
“一般人家哪能上学读书?让你跟着学字,成天往山上跑,像什么样?”
顺哥儿老老实实听完,然后哄她说:“娘,我当不了猎人,可以当赶山人啊,你不要管二哥,有我跟大哥在,你走哪里都有面子!”
陈桂枝守寡多年,养着三个孩子,对外性格泼辣,交了些朋友,也惹来很多闲话。
大峰是好的,寨子里谁说起大峰都是好话。但二田太差了。
养出那样一个白眼狼,她在寨子里走动,都脸上无光。
分家了,家里红火顺畅,这也会遭人嫉妒。
一般人家,不到结仇的时候,不会撕破脸乱骂,贴脸问一句“二田怎么怎么”,都够陈桂枝膈应的。
来山下后,家里正好忙,她很久没出门。小哥儿心细,觉出缘由了。
她再看顺哥儿,心口暖烘烘的。
三个孩子,养好两个,够了。
她拍拍顺哥儿胳膊:“娘哪舍得要你奔着争面子?你大哥都不常上山了,你也要学些本事才好。娘不唬你,山货生意是可以做大的。我们要熬一熬,你得耐得住性子。”
顺哥儿点头应下,却说:“过阵子再说吧,山里好货多着,学本事不急。我们从别人家里收货,是要给钱的。我去山上捡一些东西回来,这都是我们自家的。又能省又能挣。家里有你们撑着,也不用我围着院子转。”
前阵子,他大哥跟王猛疯了一样的捉蛇,现在上山风险很低。
一般也没什么大兽下山,小兽他能应付,实在不行,还能跑。
陈桂枝猛地发现他长大了。
头几年,她要拘着顺哥儿,跟他说干完了哪些活,才能出门玩。
去年年底的时候,顺哥儿还只会围着她打转,玩心重,总想跑出去野。
今年玩心依然,却是玩着挣着,三五好友约着搞钱,知道做些正经事了。
唯一没变的是爱俏,这时候给他拿件新衣裳穿,把他打扮打扮,他明天准不上山,会满寨子转悠,听听夸。
陈桂枝想着想着,笑了。
“回去睡吧,明天看看你大哥去不去县里,你们去县里玩玩。”
顺哥儿想了想,顶不住去县里玩的诱惑,有些羞窘,鞋尖磨地,原地站着支支吾吾,似乎为前面的豪言壮语感到不好意思。
陈桂枝再催一句,他才笑着跑了。
孩子懂事了,家里又多一股助力,这股绳越拧越紧,越紧越结实,陈桂枝心口堵着的那口郁气也散了。今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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