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悬赏


扛大包,  卖大力气。

        随大流,吃稀粥配馒头。

        大中午的,  他们一行人沿着墙根,  或蹲或坐地上,吃喝堵不住嘴。

        二骏想他夫郎做的咸鸭蛋了,说他夫郎做的咸鸭蛋是一绝,  掰开流油,  又香又好吃,泡到粥里,  别提多下饭了。

        四猴想他夫郎做的凉拌黄瓜了,  说黄瓜里还拌了花生,  一块绿的,  一粒红的,  都是脆的。黄瓜有水分,  甜脆爽口,花生干干的,脆香好吃。挖几勺到碗里,  还吃什么粥啊,  干饭都能吃两盆。

        三苗他不想吃粥也不想吃馒头了,  他想夫郎做的芝麻蛋饼。芝麻不是主食,  寨子里没谁家种芝麻,他成亲以后,常吃芝麻。烙饼加点芝麻,  做年糕也加点芝麻,  吃汤圆也加芝麻,  香得很。

        王猛说他们没出息,  就想一些小玩意儿。

        他想吃大肘子了。他夫郎好手艺,  一根柴火就把肘子炖得软烂,他拎起骨头,肉都差点掉地上,猛咬一口,又烫又爽。什么叫香?大口吃肉才叫香!

        黎峰听他们聊着,也想了很多。

        陆柳做饭肯花心思琢磨,总爱看他喜欢吃什么。新鲜菜要弄两盘,看他喝水少,就要打个汤。他干体力活,就会割肉。

        省钱都是悄悄的,一份肉在好几盘菜里打过滚,却从来没亏了他的嘴。

        他想桌上常有的一碗咸菜,加了肉丁和豆腐丁,一点点的小心思,都让这盘黑不溜秋的菜变得咸香有嚼头。

        他想冬日里的一碗鱼汤,从杀鱼开始花心思,片出鱼肉,榨干鱼骨里的腥气,盛到他碗里的,不带一根刺,鱼肉细嫩爽滑,汤汁鲜浓香甜。

        他也想他们半夜偷吃的肘子。那么一点点,都比平常大口吃的有意思。

        他家小夫郎不挑嘴,不挑食,地里长的、山上采的,都不嫌弃,拿到什么食材,都想做些尝试。

        吃素是好的,吃荤也是好的,容易满足得很。

        黎峰低头喝口粥,说想夫郎煨的瓦罐粥了。

        用灶膛余火煨炖的米粥很粘稠,米粒被炖得稀烂,和米汤完全混合在一起,还有部分在瓦罐边缘烤出锅巴,想想都香。

        陆柳有时候会在里面加肉丝、肉丁、青菜叶。煨炖的时间长,配菜口感略老,他吃着也好。

        五兄弟说着说着就叹气,他们想家了。

        在他们不远处,码头的小洪管事坐在草垫上,也喝粥吃馒头。

        他听着笑了:“你们真是不一样,到了这地方,还能惦记家里夫郎。”

        码头附近暗娼多,这些壮劳力好哄骗,暗娼们说些窝心话,一口一声大哥喊着,一口一句心疼说着,念他们不易,可怜他们在外奔波劳累,说自己别无所求,就想给他做顿好饭、暖个被窝,让他在外头能吃好、睡好,有个疼他的人。

        就这一套话,来码头之前,多少人提醒过?男人们都说他们才不会上当。到了地方,被人几滴眼泪逼着,说一句“我以为你跟别人不一样”“你就是瞧不起我,我脏身子不配伺候你”,心就跟被扔到了油锅里似的,人跑了,他们还要去追。

        卖力挣的几百个铜板,温柔乡里待一晚上就没了。还恨自己没本事。

        想着暗娼的男人,有几个记得家中夫郎?

        黎峰说:“我们是乡里汉子,挣点银子不容易,一家老小都等着的。”

        他们来码头扛大包,没有另外编造身份,把带来的菌子卖完以后,就到码头这边问询,直说来一趟不容易,下批货要等,别的活不会干,想再挣些琐碎银子回家。手里钱多了,下回多拿一些菌子来卖。

        他们有商号,还要扛大包,这事立即就引起了码头管事的注意。

        大管事没来,小洪管事受命,也没多管,一天来转悠几次,跟他们唠几句,免得他们另有目的。

        这几天相处下来,几人都熟悉了。小洪管事看他们挺实诚,一直没刁难过。

        他问黎峰:“我看你们那菌子卖得挺好的,拿了货款,再去进货啊,扛大包能挣几个钱?多在府城住一天,房费都不少。怎么跑来扛大包了?”

        黎峰道:“我们几个就开了一间房,方便洗澡的。余下人都住大通铺。能省不少银子。主要是菌子有时节,雨季才生长,采摘以后要晾晒,上个月刚麦收,这阵子回乡,真收不了多少货,我们回家也是闲着,不如在这儿干点活。”

        小洪管事了然点头,惊讶问:“大通铺?”

        王猛接话:“大通铺真不如在码头打地铺,我拿张草席睡外头都比那个鬼地方好。”

        这没办法,府城的客栈很紧俏,商家为了能住进更多的客人,房间都隔得小小的。

        进门两步就是桌椅,桌椅后两步就是床榻,床榻就够睡一人,床尾一个隔帘,里头放一只浴桶和一只尿桶。

        桌子也小,还没他们胸腹大。这样小的桌子,竟然配了四张圆凳,他们挤过来,就够坐三个人,再多就要坐桌子上了。

        他们个顶个的壮实,没法挤一间屋子,长住不划算。

        小洪管事低头算个账:“也就省二两多啊……”

        他说着,发现他们扛大包,一天也就挣个两百文钱,这还是他们肯卖力。忙十天才挣二两银子。

        他摆摆手:“哎,讨生活不容易啊。”

        说着话,有老板买了货。

        集市那头喊人了,他们要去上货。

        几人不聊了,两口把馒头吃了,干嚼两口就往肚子里吞食,余下的粥米一口灌到嘴里,把粥碗放到竹篮里,一路走着一路吞咽,到了集市,小洪管事招呼他们去仓库。

        在码头扛大包的人分两类,一是商船停靠,把货卸下来,一是到仓库取货,把货扛到船上。

        虽然都要去船上,送货的人却要精挑细选,一般是在码头待了一阵,才会让人送货。

        原因嘛,也没别的原因,就是分批管理,管事管熟人,熟人管新人。

        仓库近,麦收了,很多粮商采买,他们最近活多,都是扛麦子的。

        到了仓库,小洪管事就不跟他们一起去船上,只在仓库外看着,和卖家唠嗑。

        “生意挺好啊,这几天就你家风光,把别家眼馋得不行。”

        卖家黑峻峻的,不像生意人,像农夫。

        他憨笑道:“这都是多少年攒下的老客了?也没什么新生意,一年就忙几回,比不上您家里的大买卖。”

        码头自然是属于朝廷的,但码头这一片的生意,那一排排的商铺,有三分之一是洪家的。名副其实的地头蛇。

        小洪管事笑得谦虚,眼角眉梢却露出几分得意,身体摇晃着,腰背后仰,不自觉就拿鼻孔看人了。

        这卖家还是那副憨厚笑容,恭维话说得滴水不漏,跟天生就是大实诚一样。

        黎峰听见了,也看见了,他把兄弟几个看一看,发现就王猛长得比较憨厚,其他几个都有点精明样。

        以后要把王猛朝这个方向培养,忠厚老实人去拍马屁,效果更好。

        粮商买粮,一船都不够数,码头附近清场,让出大路,供他们这些扛货的人走。

        很平常的一天,很普通的一件事,黎峰都在想着,已经八月了,干完今天,明天不来了,收拾收拾东西,回家过节去。偏偏这时出了事。

        黎峰刚出船仓,就被人拿刀指着。

        他这样的心性,都被唬了一跳。

        面前的蒙面汉子两眼瞪着他,让他蹲下。

        “这艘船我们劫了!快蹲下!”

        黎峰蹲得快,身体却蓄势待发,像一只即将扑向猎物的猛虎。

        在黎峰后面出船仓的人,也被持刀匪徒唬得蹲身。

        即将扛货上船的人都被大刀吓住,不敢继续上船。

        货都没上齐,这船就在移动,要驶离码头,往运河深处走。

        约莫驶离五米多,持刀匪徒又再嚷嚷着,把他们往甲板上赶,让他们跳到河里去。

        “不跳就杀了你们!”

        黎峰故意晚起身,眼神压着王猛他们,一行人排在后面,这一看,才知道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们。

        船上匪徒数量不多,有十来个。在码头讨生活的人都壮实,真要动刀子,他们就会拼命,这些人就跑不了了。

        到了甲板上,视线广了,黎峰再定睛看向站在围栏边的高壮男人。

        这男人穿的衣裳带袖子——不是黎峰偏见,布贵,越是低贱的人,越是穿得少,像他们这种卖力气的人,一件无袖褂子、一条七分裤就够了,脚上都是穿的草鞋。

        而匪徒们,大多数都这个打扮。也可能他们是为了更好的混入扛大包的队伍里。

        匪首不一样,里外三层衣裳,再加一件长袖褂子。腰带是红布做的,很显眼,很好认。

        这人在冲着岸上嚣张大喊:“老子要收保护费,你们不给,老子自己来拿!以后爷爷们来一次抢一次,看你们烂了名声的码头还做什么生意!”

        岸上,小洪管事追着他们家大管事屁股后面到了,大管事都要气疯了。

        从来只有他们收别人保护费的,还没有人敢收到他们头上!

        他大声喊人:“人呢!人呢!都死哪里去了!快去报官!快去开船追!敢让他们跑了,我拿你们喂鱼!”

        人多就乱,码头显然没有应对这种事的经验。

        他们对外放话,没人敢在码头劫货抢钱。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是这样。集市那边会唱价显富,商人们也没觉得有问题。反正拿货上船,谁也追不上。

        现在有人来码头,连货带船都给抢了。

        粮商和卖家都来了。粮商自然不想付这些货款,可卖家也不想多出一船麦子,他的麦子都出仓了!

        这两人在大管事左右耳朵旁争着,几双眼睛都死死盯着那条越走越远的船。

        小洪管事突然看见船上站着几个熟面孔,他的焦急突地凝滞,跟大管事说:“五叔,船上有几个练家子……”

        洪老五,也就是码头大管事,他没好气:“当水匪的哪个不是练家子?”

        不是练家子,也在刀口上练出来了。

        小洪管事跟他解释:“不是,就是您前几天让我盯梢的那几个人,那几个山里来的猎户,卖菌子的!”

        说起这个,洪老五记起来了。

        他凝目看去,船还没走远,扛货的汉子半点不反抗,让跳船就跳船,一个个往岸边游来。

        还站着的几个人,确实有点眼熟。

        他不抱希望。一般人,一生都难得遇见一次水匪。

        毫无预兆的遇见,还被人拿刀指着,活路就在眼前,除非他们都不会水,跳船就要死,不然谁会去拼命?

        船上。

        黎峰真是疑惑万分,震惊万分。这是府城的码头,码头附近有水兵,府城还有护城兵,这里还有知府衙门,因地理环境使然,离省城都不远,就在一条运河线上。

        这批人真是胆大包天,众目睽睽之下,大白天的,跑来劫货抢船,还放话来一次抢一次。

        黎峰不知道匪首在想什么,他就知道匪首的脑袋很值钱。

        扛一年大包,都不如把这个匪首活捉了。

        他们五人在山林里练出的默契,几个眼神、几个手势,就把暗号传了。

        匪徒不拿他们当威胁,只有两个人紧盯着他们,余下的人都忙着扬帆开船。匪首更是把注意力放在了岸上。

        可以一搏。

        黎峰侧移一步,虚晃一拳,骗东边匪徒挥出一刀。他矮身躲过,猛跨一步,起身扬腿,一脚踢到匪徒右手,重拳紧跟而来,直击面门,再用鞋尖勾住落地的刀,拿了就往匪首的方向砍去。

        王猛紧跟而上,缠住被夺刀的匪徒,与他肉00搏。

        另一边,二骏和三苗把西边匪徒的刀夺了,往船帆的方向去,再抢两把刀,扔一把给王猛,守在这里。

        王猛提刀追到东侧,帮黎峰围剿匪首。

        四猴真像个猴子,船帆附近都是自家兄弟,他顺杆儿爬高,从怀里拿出一副弹弓,上石子,专射匪徒眼睛。

        他们出门在外,别的家伙都不好拿,只弹弓方便,没想到真用上了。

        船上匪徒就十几个,他们迅疾出击,配合默契,几处同时爆发,很快就占据主导。

        黎峰跟王猛在寨子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好汉,二打一,把匪首打得逃都没法逃。

        林子里出来的男人像一头没有驯化的野兽,他们惜命,却招招不要命。

        匪首猛挥一刀,跳船跑路。

        这可真是对上他们的长处了。

        黎峰毫不犹豫甩出长刀,一刀就刺到了他的肩胛骨。

        王猛立即去拿绳子,往前抛投,把他脖子圈住回拉。硬把人拽回船上绑起来。

        脖子上的绳子松了,匪首连声咳嗽,他背后的伤口潺潺流血,甲板上的一滩水,不一会儿就染红了。

        他抬头看,眼神煞气十足。

        他看看王猛,又看看黎峰,凭着直觉,问黎峰:“你们是哪条道上混的?”

        黎峰说:“正道上混的。”

        怕他听不懂,黎峰还说:“官道上混的。”

        这匪首眼神愈发凶悍:“你耍老子!”

        黎峰踢他一脚:“你是孙子!”

        船上的事发生得太快,别说岸上人看傻眼了,围栏旁边,还有几个嚷嚷着不会水的汉子们也看傻眼了。

        有这个身手,干什么不好,跑来扛大包?

        但他们来扛大包真是太好了,要是不来,他们就要跳水了。不知有没有人救。

        四猴冲着岸上喊话:“快来人!我们都不会开船!”

        岸上护卫队刚刚聚集,两艘船正缓慢离港,他们那儿就结束了。

        洪老五都看得愣了愣,然后大声吆喝,让人继续出船,划小船过去就行。

        等他们靠岸,水兵的船只也抵达码头。

        洪老五指着被五花大绑的匪徒们,跟他们如此这般一说,再指指黎峰等人,又如此这般一说。

        这一战,他们兄弟扬名了,他们的商号靠山吃山也扬名了。

        黎峰的粗犷外表之下,有一颗玲珑心。

        面对洪老五的询问,他是这样回答的:“我们就是山里出来的山野村民,什么都不懂,蒙洪家罩着,才能在码头这儿做点小生意,挣点银子养家糊口。这帮人来码头抢船劫货,要坏码头的名声,这不是砸我们饭碗吗?您能忍,我们不能忍!”

        洪老五能在码头当管事,心里怎样想暂且不提,嘴上肯定要念着朝廷。

        黎峰也要念着朝廷,他说:“我们知道的,我们也见不着青天大老爷,眼下靠着洪家吃饭,我们知好歹。这阵子小洪管事对我们兄弟照顾颇多,有活都叫我们去,兄弟几个都念他的好。”

        这一句句的,无一不是在夸洪家的好,洪老五眉头舒展。

        今天这事也确实痛快,要是让匪徒们跑了,他们家就要成为笑柄了!

        这头的事,洪老五能做主,他跟水兵交涉一番,等衙门来了官差,又如此这般说一番,不藏功抢功。

        水兵那边夸黎峰等人是英雄好汉,衙门揭了通缉令,把匪首的四十两悬赏发了,也说他们是英雄好汉。

        他们拿了悬赏,获得了洪家的友谊。

        就在码头,洪老五开了二十坛酒,整个码头集市的商户,有一个算一个,老板不在就来掌柜的,掌柜的不在,就来伙计。但凡开门做生意的,接了请柬,就要给洪家面子。今天洪家请捉匪英雄吃酒!

        两位粮商亦是过来敬酒,互换了商号名字和各自姓名,只可惜黎峰手上没有山货了,否则今天就能谈成一笔大生意。

        码头集市的摊贩们,轮番过来敬酒,一声好汉一声英雄,把他们灌醉。

        从今开始,他们靠山吃山在府城码头站住了脚。

        酒足饭饱,他们歇在码头客栈。

        洪老五还想叫些暗娼过来,小洪管事跟他嘀咕几句,他就作罢了。

        现在不熟,不知真假,既然说了惦记家中夫郎,那就不上赶着添堵了。

        隔天,洪老五又请黎峰等人吃了一顿酒。

        洪老五昨晚上回家,跟家主禀报,家主也有赏。

        他们家是生意人,生意人讲究实惠,什么都不如到手的银子实惠。

        匪首的悬赏是四十两,官府给了。他们洪家再给四十两。

        黎峰见好就收,暂时没提摊位的事,也没硬攀交情。

        获得洪家的好感已经足够,以后有事都好商量了。

        洪老五见他如此上道,脸上笑意更浓,问他们下次什么时候来,“也不用去城里找地方住了,就在附近找个仓库住着。我给你们留个仓库,价钱好说。”

        仓库都是民房,能住人,能放货,比客栈大,环境比大通铺好。

        黎峰算算日子,不到九月,过了中秋就要来了。

        可能是八月二十一、二十二到。看天气和货量。

        洪老五垂眸想想,心中有数,便点头道:“你们到了码头,要是没见着我,就找小洪管事。”

        黎峰应下,给他递了一只食盒。

        “才捉了匪徒,我们想提前回乡避避风头。兄弟几个都五大三粗的,没好手艺,就买了些月饼,中秋要来了,提前送个节。”

        这礼轻,有心意,正是感情好的时候,洪老五笑眯眯收了。

        此行圆满,黎峰让兄弟们收拾东西,他又带一篮子月饼,去找谢岩告辞。

        他们是七月十五出发,七月二十一到的。

        八月初二捉的匪徒,今天初四。

        谢岩不能跟他们一起回县城,没读几天书,全在路上奔波了,于学业不利。

        可怜他一个书呆子独自在异地他乡读书,黎峰今天没说炫耀的话,只说他们要回家了。

        他特地傍晚过来,这时府学已经下课,书生们吃过晚饭,就能休息了,宵禁之前回去就行。

        谢岩跟书童说了声,让他把月饼拿去学舍,他请黎峰吃饭,就在府学附近找家饭馆。

        黎峰连吃两天酒,肚子里烧得慌,这顿饭点了两盘素菜吃。

        谢岩皱眉:“你点肉啊,我身上有银子,我夫郎帮我订餐了,小书童还去乌平之家的布庄拿了四季衣裳过来,我都没花钱。”

        黎峰不用:“我吃腻了。”

        他说谢岩:“你什么毛病,话没两句就提夫郎,要攀比是吧?”

        谢岩乐了:“比就比,我夫郎拿得出手,哪里都好!”

        黎峰轻易就赢了:“我马上回去,跟夫郎一起过中秋。”

        谢岩:“……”

        哎!

        说起来,他俩也没什么好比的,黎峰回家还要收山菌,生意做起来,只会更忙。陆柳怀着孩子,两人亲密都不方便。就跟饿极了,望着一碗好饭,只能看,不能下嘴一样。只顾着馋了。

        谢岩问他们这阵子怎样:“没遇上什么麻烦吧?”

        黎峰简要说了下这几天的事,总体很顺利,很平淡。

        登高楼要了五百斤的货,他又去丁家烧刀子问过,这是陆杨的人脉关系,上回没音信,这次介绍朋友拿了三百斤菌子。他们余下三百斤的货,拉去码头卖了。

        卖完货,他们没歇息,把武器放在乌平之家的铺面里,他们拐弯去码头,说扛大包,就找管事的找活干。

        忙到前两天,无事发生,乱七八糟的事听了不少,符合预期,对码头各势力了解颇多。

        直到前天,那个匪徒冲上了岸。

        黎峰说:“水匪不在水上待着,跑到岸上,这就是找死。”

        谢岩最近看了很多实例,对这些事有些旁的看法。

        他左右看看,低声跟黎峰说:“沿着这条运河,有很多码头,码头与码头之间是有生意竞争的。岸上做生意,水上也做生意。无本万利。有些水匪,是被人养着的。”

        黎峰大为惊讶,相比这件事,他对谢岩的变化更惊讶。

        “府学还教这个?”

        谢岩摇头又点头:“现在教的不多,都是文章相关的,一地有一地的政事,我既然在府学上课,教官们出题,也以府城的政令为主。这些都很……嗯,很表面,我另外看了很多书。”

        看书是学不到太深的东西,很多话不会太直白,谢岩又做了一番钻研。

        他早发现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有很多潜在规则。

        比如罗家兄弟身为官差,却能给他们家找来一帮混子助阵,把田契拿回来。

        他不能说官通匪,他只能说,能在码头聚起一帮商户的人,定然跟水匪有关系。

        他们有关系,别的码头管事也能有关系。平常能互惠互利,怎么不叫养着水匪?这些人总要上岸的。

        黎峰眉心皱皱,继而舒展。

        “这都什么书上写的?你给我也弄两本看看。”

        谢岩做了很多笔记,他要重复看,要教乌平之,还没备份。闻言说:“下次吧,我这回没准备,你下次来府城,我就要跟你们一起回县里了。文章字多,学起来慢,我路上讲给你们听。你们打听势力分布,不如了解势力构成。”

        黎峰倒茶,真心实意敬他:“你长进不少。”

        谢岩喝得舒坦,笑眯眯说:“两地分别,吃相思的苦,我不努力钻研,实在对不住这么远的路。”

        谢岩写了家书,委托黎峰捎带回去。

        他给娘写了,也给陆杨写了。

        考期越来越近,一刻都耽误不得,他还给乌平之写了信,上头都是他筛选过的文章,让乌平之多看看,也要多写作文,等他回县,会逐篇检查。

        黎峰再问有没有别的事,谢岩说:“你见了我夫郎,问他有没有去医馆摸脉,要是没去,你让他一定要去。入秋了,到了秋季,他能换药方了。不用等我一起,让娘陪他去。”

        其他的事就没有了。

        黎峰想了想,又问他:“你在府学怎样?同窗们友善吗?你卖书的名声响,这边的书生们有没有针对你?”

        他是进不了府学,但书生们总要出门,捉着打一顿也行。

        谢岩摇头:“友善的有,嘲讽的也有。我不理他们。考完乡试,他们还有几人是我同窗?与他们置气,伤我前程。”

        他语气平淡,说着极为霸道的话。

        黎峰这时候才发现他身上是有股锐气的,和山寨里的猎户不一样,这股锐气,源自骄傲与自信,而不是裹着血腥的冲劲儿。

        黎峰又敬他一杯茶:“你有数就行,我们明天就回了。我过了中秋就来府城,山菌出货挺快,约莫八月底,你就能回县城了。”

        下次过来,他们不会在府城久留,卖完货就走。

        谢岩喝了茶,一起吃完这顿晚饭,跟黎峰出饭馆,他回府学,黎峰回客栈。

        谢岩到学舍,把月饼分给书童吃,拿了两枚装上,背着书包去了静室。

        府学的书房叫静室,大家都是借书回学舍看。

        谢岩不借书,他到静室,一拿五六本,跟静室看门人挤一张桌子,摆出笔墨纸砚,先把书籍目录都看完,然后快速过一遍,提笔开始写以后,就是几本书乱翻了。

        他好几次忘我,都差点顺手把书拆了,被这看门人打了几十次手板。打的左手,现在都肿着。

        他分了一块月饼给看门人吃。

        看门人是个老头子,平常最爱看棋谱,也爱约谢岩下棋,棋品极差,不是悔棋就是满盘搅乱强行重来。

        谢岩不爱跟他下棋,但他说,跟他下棋,才允许坐这儿读书。允许他悔棋,才会给谢岩留好书。

        好书都被借出去了。谢岩在府学的人缘一般,看他不顺眼的人,能把书一直压手里,他很难看得见。他来府学,就是要看好书的。所以他跟这个烂棋篓子下了好久的棋。

        今天见了黎峰,他才发现这个好久,竟然不足半个月。

        天啊。

        他还不知这个老头姓什么,问及怎样称呼,他都让谢岩喊他老头。

        这太不尊重人,谢岩通常喊他老先生。有同窗来借书,恰好听见,都特别诧异,觉着谢岩不是正常人。

        谢岩由此推测,这位老先生的烂棋很出名。

        老先生跟谢岩说:“过几天我就要回家过节了,我儿子回家了,这张桌子就给你一个人用了。”

        谢岩点头应好。

        老先生问他:“你不回家过中秋?中秋休沐。”

        谢岩摇头,笔尖好久没落下,他叹口气,放下笔,拿起月饼看。

        他才吃饱饭,吃不下月饼了。他就看看。

        今年中秋不能跟家人团圆,明年也不行。

        乡试第三场,在八月十五。

        怎么这么倒霉。

        他看月饼都碍眼。

        他把月饼放下,问老先生:“您下棋吗?”

        老先生两眼发光:“下!”

        都说棋如人生,落子无悔,棋品如人品。

        老先生是个烂棋篓子,谢岩的棋风则很正。他人如其名,稳如磐石,不论棋局怎样变化,经由一只大手怎样拨动,他都不急不躁,眼里只有面前的棋盘和黑白棋子。然后根据棋局去落子。

        前两天,老先生连着悔了五局棋,告诉谢岩一个道理——不在乎棋局输赢,不在乎棋友品德,也能浪费他时间、影响他心情。他入局,就无法置身事外。

        谢岩当时有些恼怒,过了会儿他又平静了。

        他能学会这个道理,就不算浪费。而且他是能赢的。

        他较真,就会赢。

        满盘搅乱了,就再来一盘。

        他年轻,他能熬,他非要赢。

        棋盘如罗网,在他脑海中浮现。落一子,观百步,棋局尽在掌握。

        他不如老先生贪心,总要吃一大片。他如蚂蚁吞象,一颗棋子也是吃。积小胜为大胜。

        老先生棋品万般差,唯独一点好,输了也乐呵呵的。

        他说:“这烂棋你也能下赢,后生可畏。”

        谢岩赢一局,心里情绪才舒畅了些。

        他说:“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人生更烂,要赢,就要入局走一遭。

        老先生说:“再来一局,再来一局。”

        谢岩不来了。

        今天烂过了,要好好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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