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商君之书

　　从这天起，赵正似乎换了个人，笑容从他的脸上褪去，严肃长满了整个面容。他和那四个女人完全不认识，甚至都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她们和自己是什么关系，自己为什么必须一举一动都得听从她们的安排。

赵正请安回来，按照在邯郸的规矩，开始于庭中立阵。他向为首的女人要了一根木棍，执在手中，站立在庭中。那四名女人也不过来打扰，两人坐在一边看着，另外两人则到厨下张罗。由于没有傧相的指导，赵正这次立阵，一直到早餐炊熟才停止，可能比平时多站了大半个时辰。

早餐时，那些女人围在赵正的身边，为他准备食物，热情地侍候他进食，还七嘴八舌地询问他在邯郸的经历。女人的八卦就是多，所问的问题包括：每天都和谁睡觉？除了和母亲睡觉外，还和别的人睡觉吗？有人陪母亲睡觉吗？

吃过早餐，在邯郸就是上课的时间，他应该背上背囊，乘上车，前往邯郸尉使府；那里有一位懂得很多的先生，教他读书、写字、演礼。但赵正突然意识到自己回到了咸阳，上课这事……

他有些怯怯地问身边的那名女人道：“吾将课教，奈何？”

那名女人道：“时近新年，诸学皆罢。必待十月望日，乃复课学。公子或于彼时复学。——此皆宗正守之，公子勿虑也！”

但赵正不甘心道：“吾之背囊何在？”

一名女人到旁边的房间里，取来了赵正千里迢迢随身带到咸阳的背囊，里面是赵正在邯郸学习诗和礼的笔记，沉甸甸的，只怕有十多斤重。赵正打开来，里面的内容多数都是诗，每首诗都记了一片木牍，共计三百多片木牍。赵正一一取在手中，对着诗，按照冯敬教授的声调吟诵起来。那四名女人分坐在赵正两侧，似乎也很用心地听他吟诵。

赵正约吟诵了十首诗后，一名女人上前道：“公子所诵，甚合节符。然公子气短，未可多诵，愿暂歇！”随即有女人捧上清水来，给赵正清嗓子。为首女人道：“公子在邯郸时，所习者几何？”

赵正道：“从师习诗、礼、诸侯形势，从诸父习阵战之道。”

那女人道：“公子立阵之功，可见公子之所习也勤！”

赵正道：“汝妇人亦习战阵之道乎？”

那女人道：“凡秦人皆习战阵，吾妇人虽不亲习，父兄所习，亦有所知。”

赵正道：“汝父兄者，皆何等人也？”

那四名女人一一回答了自己的家庭，她们都是出自秦国宗亲，论起来都是赵正的亲戚；丈夫也都是秦国的大夫。她们奉了宗正之命，来侍候公子正。

吟诵十首诗其实用不了多少时间。和这些女人交谈也说不出什么来，眼见天色尚早，赵正突然问道：“其有书籍可供一阅乎？”

女人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道：“殿中尚无，然可告之宗正，为公子备书！”

赵正道：“每日演习战阵，亦当有五兵、弓箭等项！”女人们皆承诺上报到宗正那里。

殿中什么也没有，赵正百无聊赖走出堂中，来到院子里。院子里除了碎石铺成的两条小道外，别无其他，甚至连一棵树也没有。院子里面没有一根杂草，显然是刚刚将它们清除了，还没有来得及种上应该种的东西。在这样一个光秃秃的院子里，对着一群完全陌生的女人，赵正连玩耍也不会了。他想走出院子去，但却被女人们制止了，道：“公子未可出也。出必有报，令侍卫知之。否则，为侍卫所擒，罪过非小！”

这赵正也能理解。他在邯郸时，也轻易不能出门。门外就是赵人，你不知道哪句话惹了他们，可能就惹了祸，甚至是杀身之祸！女人们不许他出去，他也就不出去了。不过在他心里还有疑惑：在邯郸时，守卫的都是男人，他们久习战阵，在赵正看来，进来几个人不会是他们的对手；但眼前的这四位女人也是这样的高手吗，能够把危险挡在门外？但这疑惑，赵正只是藏在心里，并未说出。

在院内无聊地走了几圈，又转到后院，哪里也有几名女人在操劳。赵正还没有来得及和她们接触，就被侍候他的四名女人领回去了，对他道：“后院乃粗鄙者所居，愿公子无故勿往！但有所需，只呼妾等！”

赵正道：“吾难志汝号，当何呼？”不等四人回答，他又指着四人道：“吾观四子，依年齿为序，但呼为伯、仲、叔、季四嬴，可乎？”

那四个女人犹豫了片刻，为首的回答道：“一依公子之命！”

赵正遂一一指示道：“伯嬴！仲嬴！叔嬴！季嬴！吾志之矣！”然后又问道：“吾观四嬴皆通文武，盍何言所学！”

又犹豫了片刻，为首的女人道：“吾等妇人有何学，但观诸父兄而已！”

赵正道：“如此，则各言其所观者！”

被宗正选来侍候赵正的女人，自然不可能是粗鄙之人，都是有些锦绣在胸的。她们见赵正坚持，也就各自报告了自己所习的功课。赵正大喜，道：“昔吾在邯郸也，从习于诸父。今至咸阳也，将习诸妇也。今当从伯嬴起也。”

把自己会的东西教会给别人，其实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伯嬴要做的事则更加繁重，她想把九九口诀教给赵正，这让赵正吃了不少苦头。到了中午，赵正已经昏头昏脑，吃了些果品，倒头就睡了。

那四个女人见赵正睡了，即打开院门。一人走了过来，四位女人向他报告了赵正今天上午的所作所为。那人很意外地道：“彼欲习书籍乎？欲习何书？”那四个女人也说不上来。那人又道：“欲习兵阵、弓箭？此亦公子之常也。”记在木牍上，转身走了。四名女人也关上门，殿中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赵正自鸡鸣时被叫醒去向母亲请安，整个上午都没有怎么休息，这一顿午睡睡得极好，直睡到快交晡时方醒。在四名女人的服侍下梳洗完毕，就听门外车声辘辘，不久有人报道：“宗正赐公子正册及兵！”

一名女人打开院门，门口停着一乘车，几名郎卫将车上的东西搬下来。首先是一个筐，里面盛着简册，可能是书籍。随后是一个架子，竖在门边，让后在架子上插上各式兵器戈矛戟殳均备。最后是一只弓服和一个箭櫜。女人们带着赵正在一旁看着，见郎卫们进进出出，忙乱了一番，把兵器和书箧放好，取出一片简牍，让为首的女人签收。伯嬴接过来，一一核对后，取出一块红墨，按上自己的手印。

待郎卫们离开后，四个女人领着赵正回到房间，环环伏拜于地道：“恭喜公子，得宗正之赐也！”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赵正搞不清情况，有些莫名其妙地问道：“所赐甚重乎？”

伯嬴道：“甚重也！”

赵正道：“待吾观之！”起身走到院中。先看了那几支兵器，显然是用了心的，不是成人的规格，而是适合赵正的年龄、身材的缩小版。但就算如此，也是很长的，戈戟都有五尺来长，而长矛长则近丈。赵正一一端起，比划了几个动作，皆十分趁手，与邯郸的感觉完全不同。还有一块盾牌，在成人属于轻盾，但对赵正来说，则是重盾的分量。不过赵正从来没有被教授过盾牌的使用，见了还不知道是什么，问道：“是何兵也？”

一个女人走上前来，道：“是乃盾也！”她左手执盾，右手执矛，做了几个刺杀的动作，引来另外几个女人的喝彩。赵正也学着她的样子，左盾右矛，但却根本挥不动，只得作罢。

赵正又走到书箧前，翻看了箧内的书籍。每一简册都标明了标题：更法、垦令、农战、战法、立本……

这些书赵正以前闻所未闻。他打开一篇标目为“战法”的简册，扫了一眼，就读到了“故王者之政，使民怯于邑斗，而勇于寇战。民习以力攻难，故轻死。”这令赵正来了兴趣。他抱起简册，认真地读了起来。

几位女人过来，把书箧抬回堂中。由于堂中光线暗淡，赵正就在庭院中阅读。还是两名女人伯嬴和仲嬴陪着他，而另两名女人叔嬴和季嬴则去准备晚餐。

“战法”一篇篇幅并不很长，但对于一名刚刚从《诗经》中学会千来字的小童来说，还是很有难度的。特别是这一篇，前后不相连贯，是将一些讲论同一问题的语句集中在一起的“语录”，读起来就更加困难了，一般人连断句都难。但赵正似乎与此书有缘，一拿起就不放下，一句句反复吟哦，似乎必要将其学通而后已。一篇不到三百字的文章，赵正一直读到晚餐开始才放下。

席间，他问几位女人道：“宗正所赐，何书也？”

其中一位女人接过赵正手里的书看了看，道：“观其意，似商君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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