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诺千金


  此时的陆昭言,对大殿里发生的这一连串变故都一无所知。

  因为她刚刚看完书,彻底弄明白了自己现在到底在哪个架空年代里,心事已了,所以不光在睡觉,还睡得特别香。

  陆昭言:太乱了,我整个人的脑子都是混沌的。怎么会有这种乱七八糟完全混在一起的历史啊,也就春秋战国和秦国的那块历史姑且比较正常,往后就根本连见都没见过。汉朝没接三国,接了唐朝,中间还掺和了一些从来没见过的皇帝;物资丰富程度和明朝差不多,但是社会风气绝对没有明朝“三纲五常”那么保守,否则中原的皇帝也不会是女性……

  破案了,怪不得大家都是造反专业户,结果明教对着“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的这个标准答案,都能瞠目结舌,因为现在的农民起义军根本就没这个规模和思想,能“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就真的很不错了。

  结果陆昭言刚睡下没多久,就被人从被窝里生拉硬拽了出来。

  叫醒她的人,是之前负责押送她前往大殿,面见老教主的亲卫队成员。两人都是一模一样劲装黑衣的打扮,神色严肃,头发利落地扎进发网,给她套衣服擦脸扛在肩上一路赶过去的动作顺畅得很,那叫一个一气呵成,使得陆昭言前脚都在大殿门口落下了,整个人还处于半醒不醒的状态中: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

  然而这种恍恍惚惚、欲睡不醒的状况,在她进入大殿,见到半倚在床上的老教主的那一刻,便尽数退去。

  因为陆昭言分明从她面上,看到了死亡的阴影。

  之前陆昭言还活在现代社会的时候,已经在两位恩师病榻前,见过她们临近死亡的模样,自然知晓“将死之人”是何等境况。

  这是一种很玄妙也很可怖的东西。它并非有形之物,甚至不能用语言形容,你只能从这人疲倦却安详的眉眼、困顿不已的神色和逐渐落下去的眼皮之下,窥探到一点不祥的气息——

  这便是“死”。

  在死亡的面前,不管你是桃李满天下、德高望重的现代国家干部,还是一巴掌能把人拍成老干妈肉酱的古代武林高手,都是前所未有平等的、最简单的“人类”。

  凡是人类,难免一死。

  陆昭言望着这位明明已经马上就要死了,却愣是强行撑着一口气,死活不肯咽下,满面牵挂之色的女子,只觉心头一动,因着她的两位老师临终前,也是这般神态。

  即便她们两人去世的原因大不相同,还一前一后隔了好几年,但她们“心有挂念,不愿离去”的神情,却与一模一样,分毫无二。

  不管两位老师的家人和学生们怎么哀求、怎么保证,她们两人都犟得很,半点没有闭上眼睛的意思;直到两位跟着她们学习最久、也最明白她们心意的师姐,匆匆飞回来,半跪在她们病床前,对两位老师发誓,说“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昭言”的时候,她们二人才阖上双眼,含笑离去。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在见到此等情态的老教主之后,陆昭言一时间甚至都觉得,自己眼下,并非置身于时间线混乱的古代,所处的地方也不是明教阴冷的大殿,而是在现代社会,两位恩师的病榻前。

  那种熟悉的无能为力感再度袭来,将陆昭言包裹其中,密不透风,几乎要让她当场窒息。

  陆昭言几乎都没能反应过来,自己是怎样拖着两条根本就没有知觉的双腿,走到老教主面前的,连带着她一开口,发出来的声音,都嘶哑得可怕:

  “……您找我?”

  可她的这般情态,落在老教主眼中,便是陆昭言“重情重义”的最有力的证明。

  老教主见陆昭言面色苍白,神思不属,不由得暗暗点头,心想,虽说平日里她不显山不露水的,但眼下却能有如此情态,也算得上有情有义,便强撑起身子来,倚在床头,深深凝视着陆昭言,哑声道:

  “陆姑娘,你不是说你想做明教圣女么?我允了。”

  明明是好一个从天而降的馅饼,是陆昭言之前还在要求的,能够让她大展身手、平步青云的机会,可眼下,陆昭言望着气若游丝的老教主,一时间竟半点欢喜都生不出。

  混乱的历史,陌生的环境,濒死的老人……一幕幕画面在陆昭言的脑海中飞旋而过,死亡与孤独如怒涛般遮天蔽日席卷而来,使得她好不容易才从混乱的思绪里,拼出了还算完整的一句话:

  “……怎么就这样了?我之前来的时候,您不是还好好的么?”

  老教主对此倒看得很开,低声道:“人生在世,固有一死,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要怎样才能确定,你能终你一生,都对明教忠心耿耿,不会背叛、伤害我儿?”

  陆昭言看了一眼半跪在老教主床边泣不成声的楚凌云,还有眼眶发红,正在一旁收拾老教主吐血后的一片狼藉的阿依古丽,又转过头,看了看殿外垂手侍立的黑衣人们,叹了口气心想,算了,也就栽在这里了。

  于是她对老教主很干脆地一抱拳:“任您吩咐便是,我绝无二话。”

  陆昭言原本以为,按照老教主这个阴鹜多疑、喜怒无常的脾性,还有明教不管在什么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中,从来都不怎么扮演名门正派的亦正亦邪的性质,想要一个“不会背叛”的保证,那不得玩出花来?

  什么毒药什么心法,什么诅咒什么蛊虫,总之就是怎么狠毒怎么来,怎么保险怎么来,毕竟是要把一整个教派和唯一的亲生女儿托付出去呢,这不得来一手狠的,怎么能放心?

  人一紧张,就容易去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陆昭言也不能例外。

  结果她的大脑里,都天马行空地一路想到“蛊虫是云南特产,那它到底是寄生虫还是云南人吃菌子吃多了产生的幻觉”这种不着调的玩意儿了,却也没能见到,这位老教主拿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东西来。

  头发花白、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女子,在阿依古丽的搀扶下,竭尽全力从床上支起半边身子,正襟危坐,死死地盯着陆昭言,嘶声道:

  “陆姑娘,皇天在上,后土为证,你且发誓罢!”

  陆昭言这辈子,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但她还真从没见过这么淳朴简单的“保证”。

  现代社会里,有征信系统抄底,尚且还有无数老赖,凭着一手拖字诀把无数人拖得家破人亡;哪怕是被国家认可的、男女之间的婚姻,在有了一张轻飘飘的结婚证后,婚内家暴和强/奸也很难得到公正处理,大多都以“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草草结案。

  连做生意和结婚这样的事情,都要依托“保证”,甚至还有被反悔和撕破脸皮的可能;怎么托孤这么要紧的事情,竟然不用做任何形式上的问题,只要发个誓就行?!

  而且老教主要托付给陆昭言的,不仅仅是楚凌云这么个活人而已,更是明教这样一个盘踞在西域占山为王的庞然大物。

  根据陆昭言刚刚看书的时候,得出的结论来看,明教的地理位置相当优越,直接扼住了丝绸之路的咽喉。所有的商路只要连通中原和塞外,就都不得不从明教的地盘上路过,明教每年从这些商路上获得的黄金,都能填满她们眼下所处的大殿,还绰绰有余。

  等量代换一下,就约等于这是个富得流油、遍地黄金的古代版迪拜,在内部缺行政人手的时候,选中了陆昭言;而陆昭言不用签什么对赌合同,也不用接受最高涉密级的监管,只是发个誓而已,就能接管整个黄金之城!

  陆昭言:要不你还是给我下个毒吧,这钱我拿着不安生。

  怀抱着“你没跟我开玩笑吧”的难以置信之感,陆昭言追问道:

  “只要发誓就行了吗?老教主,咱们说大实话就行,不要紧的。你如果还有什么蛊虫啊慢性毒药啊之类的手段,最好提前跟我说一声,我至少有个心理准备。”

  老教主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最后只能十分沧桑地叹了口气,沉痛道:“陆姑娘,你这话说得……真戳人心肝。好罢,即便这些年来,我和阿依古丽脾气不好,张口就是打打杀杀的,但你好生想想,除去我们剿灭山贼、清算叛徒之外,何时对教众有过如此草菅人命之举?”

  楚凌云也握住陆昭言的手,恳切道:“我们江湖中人,个个顶天立地,侠肝义胆,行得端做得正,哪里会这些鬼蜮伎俩。莫不是你在明教内部受了苛待,才使得你这么想?你只管说来,我们为你做主!”

  阿依古丽略一回神,惭愧道:“我晓得了。是之前小教主吃不下饭的时候,我去厨房那边拍桌子瞪眼来着,把不会武功的陆妹子吓着了。”

  老教主一时间,都不知道先说阿依古丽“你怎么这么吓人”好,还是先痛斥陆昭言“你武功也太差了这都能吓到你”好,总之最后,她只能长叹一声,有气无力道:“……护法她一指头下去,都能洞穿寸厚的铁板,是能从石头里攥出水来的本事。她如果当时真要发怒,你们哪里出得了小厨房的门?”

  “我还是那句话,陆姑娘,我们只是脾气差了点,外显了点而已;但要说真的草菅人命,那是万万不能的,否则日后行走江湖,要被人戳弯脊梁骨呢。”

  楚凌云闻言,愈发握紧陆昭言的手——说来也奇怪,明明前者才是忧思过度、饮食失调的少年人,后者是个健康状况正常的成年人,但许是习武所致,楚凌云的手却格外温热有力,扣上陆昭言的手腕后,陆昭言只觉自己不是被握住了手,而是被一对镣铐给锁上了——轻轻道:

  “如果姐姐被吓着了,我替护法给你赔个不是。”

  陆昭言看了看这边,又看了看那边,运用她在现代社会磨练出来的察言观色的本领,确定这帮人没说谎后,最终确定了两件事:

  第一,明教真的不是什么滥杀无辜的邪/教;

  第二,她是真的只要发个誓,就能成为明教圣女,从此平步青云一夜暴富。

  就在这一刻,向来都是她震惊别人的陆昭言,终于也被惊到了。

  她下意识反握住楚凌云的手,胸中万千情绪激荡,却始终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因着她终于感受到了所谓“侠义”二字的分量。

  至此,她在来到这个世界后,从史书中阅读到的苍白文字,与她产生过交集的活生生的人,她在短短数日内经历的存亡危机和生死别离等事,全都彻底串联在了一起:

  这个世界的政治信用,尚未曾被司马懿的洛水之誓彻底毁灭;这个世界的侠义之风,尚未曾在乱世里彻底消磨。①

  所以中原的皇帝在明教圣女死后,不曾挥师向西,对她们斩草除根,因为她知道“天下大同”的分量何等之重,重过江山社稷,比肩万民苍生。

  所以她只要发誓,便能从老教主的手中接过圣女之位,因为对言必信、行必果的江湖中人而言,这已经是最牢不可破的誓言了。

  所以楚凌云会说“欺凌弱小有违江湖道义”,所以阿依古丽会给赏钱给得特别爽快,就连老教主都知道“万万不能草菅人命”。

  不管是江湖还是朝廷,都没人能想得到“背信弃义”这件事,因为人人都觉得,自己是一言为重、百金为轻的盖世豪杰。

  这便是“侠义”。

  立谈中,生死同,一诺千金重。②

  不需要用蛊虫控制,不需要用慢性毒药胁迫,只要指天地发誓,便要无愧于心,践行到底。

  于是陆昭言端正了神色,在老教主的凝视下,缓缓放开了楚凌云的手,撩起衣袍下摆,单膝跪在石床前,生疏却认真地抱拳,对病榻上的女子沉声道:

  “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我陆昭言对恩师发誓,有生之年,必尽心竭力辅佐楚凌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若有违此誓,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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