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根底
不管陆昭言的身份有没有问题,至少在这个答案出来的那一刻,只要她的身份底细没有被查清,那她就很难轻易得到任用了。
用现代人能理解的事情打个比方的话,应该是这样的:
大家本来就知道,花的是香蕉的钱,招来的也应该是猴子。如果招来的猴子能上蹿下跳扇人大比斗,那感情好;但要是招来的猴子能手搓核弹,这就有点吓人了!
于是陆昭言前脚,刚刚在满分为一百分的面试里,拿到了不太正常的一千分,被阿依古丽护送着客客气气地回到了自己房间安置下来休息,后脚老教主的亲卫队便把她的身世调查了个一清二楚,恨不得连一根头发丝都能寻到来路:
“她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内乱过后,被接上山的。”
老教主的亲卫队皆是一身劲装黑衣,甚至别的什么都不用干,乌压压地齐齐在她面前单膝跪下,这场面也格外有震慑感。
更别提她们带回来的消息,还是把陆昭言里里外外给查了个干干净净得出来的,与她的身家性命切实相关的,但凡有一星半点儿不对劲的地方,陆昭言便要小命难保:
“上任圣女的残部自知犯下滔天大罪,存活无望,便将军队中些许没有双亲、出生不久、完全不记人不记事的孩子送了回来,请老教主给她们一条活路。”
“陆姑娘便是被上任圣女残部,从中原地区送过来的。她来的时候,衣襟里塞了块玉,上面刻着‘陆’这个姓氏;襁褓里又有一卷诗集,中有一句‘性同道岂隔,途异理空悲。感情匪哀叹,聊咏昭言垂’说得很有道理,便给她取了这个名字。”①
“这些年来,陆姑娘始终在厨房帮手,本分得很,半点都不出挑;便是时常跟她一起的小桃花,都对她没什么‘安静’之外的其他印象。若不是今次小教主吃不下饭,她估计也还会如之前一般,锥在囊中,不显山不露水的,继续韬光养晦。”
老教主被这么一提醒,也慢慢想起来了:“没错,确有此事。”
“毕竟这些孩子并非我们明教中人,都是她们在进攻中原的过程中,随手从各地弃婴塔里,解救出来的女婴——咱们上一任圣女脑子糊涂归糊涂,但是她也是真的遵守‘天下大同’的教义——便是皇帝想清算她们谋逆造反的罪行,要诛她们九族,也牵连不到这些孩子的身上。”
“这些孩子若是跟着她们,会被皇帝清算杀死;但如果送回明教,皇帝得了‘主犯伏诛’的结果后,也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还能替她挣个仁德的名声;我明教内部也能得到人员补充。因此,我便允了她们上山。”
头发花白的女子喃喃自语着,不知道是在单纯回忆过往的尘封旧事,还是在试图说服自己:
“或许这就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吧。我当年偶发善心,收下了这些孤儿;于是如今,便有陆姑娘来襄助我儿,果然是善有善报哪。”
“可她为什么一定要做明教圣女呢?这未免也太巧了……阿依古丽,你说这是蓄意为之,还是命定如此?”
可还没等阿依古丽答话,一个过分柔滑的声音便从她们身后的黑暗里响起,又轻又甜,轻得仿佛上好的蝉翼轻纱,甜得又仿佛能原地滴下蜜来:
“老教主,要我说呀,我觉得是她有意为之。”
陡然有个人在背后说话,是个普通人都得被吓一跳。但不管是老教主还是阿依古丽,都武艺超群,自然察觉到了这人的到来,也就没被吓到,只默不作声地听她继续道:
“她在光明顶上韬光养晦了这么些年,眼下异军突起,崭露锋芒,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在两位教主新旧交替的当口,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权力?这个做派倒真真和当年的圣女一般无二了,便是我看了,都觉得心里发慌呢。”
“老教主,须知‘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哪。您若真指了她给小教主做圣女,焉知您以往栽的那些跟头,不会变成小教主未来又要经历的一道坎儿呢?假使真旧事重演,咱们明教这些年来本就被中原皇帝忌惮,是半点也遭不起一次那样的打击了!”
老教主听完这番话后,不置可否,挥挥手让这人退下,转而对阿依古丽低声道:“我还是信得过我的眼。总觉得这大半天看下来,陆姑娘不像是个坏的。”
阿依古丽本就敬佩陆昭言这般有本事的人,闻言立时心中大喜,却也没敢立时表露出来,只疑惑道:“教主要用她么?”
“太仓促了,也不好说。”老教主沉吟片刻,决定再去突击检查一下,便对阿依古丽道,“你去看看陆姑娘现在在干什么。”
阿依古丽兴致勃勃地出去了。
阿依古丽满头雾水地回来了。
阿依古丽只觉自己去了这一趟后,整个人的精神都变得跟陆昭言一样温吞稳定了,甚至在对老教主禀报的时候,都有种“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但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的奇妙底气,没理由,但就是有底:
“禀教主,她在看书。”
老教主:???不是,等等,你再说一遍她在干什么???
老教主这辈子都没经受过水豚的精神污染,还不死心,心想,若是她有心看看武学总纲、剑谱拳谱、西域地图什么的,也不是不行,便继续问道:“那她看的,都是什么书啊?”
阿依古丽:“她在看中原史书呢。”
一时间,某种格外熟悉的“一拳挥出去打到了棉花”的无力感又传了上来。按照这个频率来看,老教主一个人痛殴过的棉花,都能堆积成泰山那么高了,再努力一下,往喜马拉雅山的高度发展发展也不是不可能。
老教主无语凝噎。
老教主两眼一黑。
老教主恨不得杀过去,揪着陆昭言的领子,把她脑袋上的橘子全都晃掉:不是,你看这个干什么啊!!!你怎么真的就这么淡定啊,之前不害怕也就算了,没有心虚也就算了,毕竟可以说明你是个好人;可现在,你都离圣女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了,怎么还能这么不动如山,半点都没受宠若惊?!
其实在确定陆昭言的身份基本没问题的那一瞬,老教主就已经在心中暗暗属意她做这个圣女了:
之前圣女的位置空着就空着吧,自己和阿依古丽两人多操劳一番,也就对付过去了。但楚凌云武艺还未学精,眼下她也就刚刚及笄之年,正是精进武艺的好时候,若是为这些琐事耽误了,因小失大,反而不美。
况且明教毕竟是个江湖门派,若教主武功上不去,在内部能不能服人且不说,等别的门派或者朝廷派人来暗杀的时候,遇刺身亡的风险便又高了几分。有亲卫队又如何,有护法保护又如何?别人再怎么厉害,也永远比不上自己有本事来得安心。
再者,根据亲卫队回报的,“陆昭言看个基础心法都能把自己看到走火入魔”情报来看,这姑娘就是脑袋好用了点,但学武的天分实在糟心得让人没眼看。若真把大权托付给她,谅她也翻不出什么大风浪来,因为但凡她有一星半点儿的异动,楚凌云就能一掌拍死她,然后再换个新的圣女上来接班。
一念至此,老教主又叹了口气,心想,哎,可惜,可惜……这姑娘怎么就跟个面团人似的温吞呢!这个性子虽说万万不至于去害人,可太中庸、太沉稳了,真能在群狼环伺的西域站稳脚跟吗?
阿依古丽看老教主面色犹豫不定,不由得低声提醒道:
“老教主,别的不说,这可是会读书的好姑娘哪。毕竟‘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她连最艰涩的史书都看得,想来定然胸有丘壑,高瞻远瞩,能走一步看十步,既如此,还有什么事做不成?”
“都到了这二十好几的年纪,小半辈子都过去了,人也差不多定型了。武功尚且还能练出来,但眼光可就不好练了。您看她见识长远,心地好,态度平和,稳重大气,对明教忠心耿耿,也十分爱护咱们小教主,各方面都拿得出手,条件相当过硬,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便是您心中再怎么犹豫,这人也万万不能放跑出去,对不对?”
老教主沉吟片刻,便做出了决定,对阿依古丽道:“你说得对。”
这段时间来,老教主虽说重病缠身,但不知道是被陆昭言藏而不露、过分敦厚的性情给惊着了,还是陆昭言做的那一碗玉延索饼真有成效,总之,她竟看起来好了不少,活泛了起来,甚至还有心思提到“以后”:
“既如此,先把她稳在光明顶上,等过几天,我亲自教她几招。若她真的是明教圣女,总不能还是这一身三脚猫的功夫吧?太掉价了,怎能与我儿般配呢!”
阿依古丽也觉得老教主看起来病情向好,许是真的“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便也被带得乐观了起来,笑道:“那感情好。若论起武功来,整个光明顶上,还有谁比您更可靠?若是真能得一圣女,成为咱们明教的助力,那我便是在梦里,都会笑醒的。”
至此,一切都看似正在好转。
如果按照这个走向下去,老教主的身体逐渐康复,有楚凌云作为继承人,又有护法和圣女从旁辅佐,明教西域霸主的地位愈发稳固的美好未来指日可待——
直到当晚,老教主的病情不知为何,突然恶化了。
阿依古丽本来就在正殿外面守夜,听着动静不对劲,匆忙赶进去的时候,只见老教主正在那里一口接一口地吐血。
她吐出来的血全是黑沉沉的颜色,半点鲜红也无,干涸,枯寂,死气沉沉,看着就触目惊心,更别提这些血流得简直跟不要钱也不要命似的,没一会就积了一个脸盆底。
放眼望去,只见乌压压的一汪黑色,饶是阿依古丽,都难以自抑地打了个哆嗦,好似这阴冷沉闷的大殿内,所有的生机都被这半盆血给吸过去了。
明教武学心法偏阴寒,本就容易留下病根;且光明顶上的居所以石室偏多,一不小心,就更容易邪气入体。
再加上老教主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代英杰人物,说一不二、生杀予夺、脾气特别烈的那种。上任圣女率旧部叛出明教的那几年,周遭大大小小门派无不虎视眈眈,她哪里受得了这个气,自然亲自上阵拼杀过,这才将明教周围所有的山头都收服得妥帖,也连带着留下了不少暗伤。
谁都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片雪花引发了最后的雪崩,压死骆驼的稻草不是这一根也有可能是那一根。总之,这些零零碎碎的小事、旧事,等到终于积攒在一起爆发出来的时候,就是这么个相当要命的状况。
阿依古丽看着老教主呕血不止,吓得声音都变了,一迭声叫大夫来,又让亲卫队去药房速速抓药:“教主莫慌,我这就叫她们开新的方子来……”
然而老教主却摇了摇头,沉声道:“算了,我这次是真真知道,我不成了……云儿呢?”
她话音未落,楚凌云便带着一身寒意匆匆破门而入,面色惨白,气喘不止,身上也只穿了件单袍,分明是刚得知老教主不好的消息,便一路狂奔过来的,以至于连衣着的体面都顾不得了,真气也乱了,匆匆行至老教主的石床边上,便双膝一软,跪在床边,抓着老教主的衣角嘶声哽咽道:
“……阿母!阿母,这不成……我不想让你死……”
老教主平日里除去传授武艺之外,对楚凌云的态度向来平和,然而眼下,她却罕见地严厉了起来,对楚凌云斥道:
“不准哭!眼见着都是要做教主的人了,偌大的明教都要交到你手里,光明顶上下千八百人的身家性命,都在你手中,你若再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又如何服众?又不是小孩儿了,且忍着些罢!”
她的语气格外严厉,可蕴藏在这份严厉之下的,又是实打实的关心、爱护和焦急,以至于楚凌云都被训得晕头转向了,也不敢还嘴,只哀哀道:
“阿母,你若是能好起来,便是再痛骂我一万句,我也觉得好。你还是吃些药吧,若是真侥幸能好起来呢?阿母,求你了……你不要走,我不能没有你!”
说话间,明教药房那边已经飞速开了新药,捏成丸药进献上来。因着老教主呕血过度,伤了嗓子,按理来说,已经咽不下太多汤水了,只能制成这种方便入口的式样,好让她能咽得下去。
可老教主只扫了一眼这些药丸,便嗤笑着闭了一下眼,虚弱却有力道:“无功无过的吊命玩意儿。我若是真想这样苟延残喘,直接把圣火令切了入药,岂不来得更快!”
说话间,老教主又咳了几声,黑褐色的血沫子都溅到了她的前襟上,她却恍然未觉,只握紧了楚凌云的手,似乎这样,就能将她生前最后的安慰与所有的力量,都传递到她唯一的、心爱的女儿身上似的,对阿依古丽嘶声道:
“去叫陆昭言来,我要托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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