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楚凌云

　　在楚凌云看来，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眼下更艰难、更痛苦的黑暗时光了。

　　她的母亲一病不起，重疾难愈，不管是明教自家养着的医师，抑或者被她们请上山来的大夫们，在给老教主把过脉后，个个都面露难色，摇头叹息，半文赏钱都不敢多要，只恨不得离这个烫山芋越远越好。

　　明教最顶天立地的这根顶梁柱一倒，立时人心惶惶，各派势力安插进来的探子都在蠢蠢欲动，甚至连最看不起她们这些江湖人的官府，似乎都派了人手过来。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一时间，所有人都保持着心照不宣的沉默，想看看明教的下场如何，实在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个能在西域一手遮天的庞然大物，在老教主重病难愈、小教主年岁不够无法稳住众人的当口，是能撑过这个青黄不接的难关，顺利完成从老到新的权力交接；还是会颓然倒下，砸死一群依附它的喽啰？

　　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下，“吃不下饭”甚至都是楚凌云身上出现的，最好被解决的问题了。

　　原本楚凌云除了性子冷淡一点，没有任何别的问题，甚至就连这点瑕不掩瑜的性格缺陷，都可以被美化成“稳重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可自打她的母亲病倒后，楚凌云既找不到人倾诉内心的绝望和无助，又要端起一张冷淡沉着的面孔主持大局，时间一久，她的性格，就逐渐变得阴郁暴躁起来了：

　　就像一座被冰盖强行压住了的、正在暗暗蓄力准备来个十级爆发的活火山，别看表面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时间一久，迟早要完全炸开。

　　可在楚凌云从厨房门口路过的这一刻，这座被厚厚的冰盖压在下面的活火山，竟然有了被安抚下来的迹象。

　　热乎乎的香气从窗户里传出，米面和糖分混杂在一起的甜味儿完全符合传统饮食架构里，对淀粉和蔗糖的能量需求，足以安抚每一副空荡荡的胃肠和同样空荡荡的心。

　　楚凌云侧过脸，往厨房那边一看，就能看见身着短打、黑发高挽的女子，正在用垫布包着笼屉，防止自己被烫伤，将一盘新鲜的糕点端出。

　　这一幕实在太家常了。光明顶上的教众，哪个不是武艺高强，又皮糙肉厚？区区热气哪里烫得到她们，用唐门的独家暗器霹雳弹来炸一下或许才有成效。

　　可不知怎地，楚凌云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突然感觉心里就平静下来了。

　　她定定地望了那道身影好一会儿，才理直气壮地想，我的。

　　而且楚凌云也的确有资格这么想。

　　她是明教的小教主，是老教主的亲生女儿，板上钉钉的明教接班人。整个光明顶上的东西和人都是她的所有物，生杀大权尽在掌中，她没养成说一不二的跋扈性子，只是对自己的合法财产具有掌控欲和占有欲而已，就已经很好了。

　　于是楚凌云半点“背后偷听人说话”的自觉也没有——这是我的厨房，是我的财产，你们都是我的手下，说的每句话也都是我的，我自然应该听——举步就打起帘子进了厨房，从旁边的筷笼里拿起一双乌木三镶银箸，对准最中间那块糕，又准又狠地一筷子就戳了下去：

　　“给我做的？那我尝尝。”

　　她的动作太快了，饶是最操心的阿依古丽，都没能反应过来，只得看着楚凌云皱着眉，三口两口就把那块五香糕吞了下去，不由得急到跳脚：

　　“哎，祖宗，我的小祖宗……还没试毒呢，你怎么就这么吃下去了！”

　　阿依古丽在一旁如何焦急不谈，楚凌云的神情，却在真正吃到这块五香糕后，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太久没有进食的人，是无法第一时间感受到食物的味道的。

　　楚凌云也不例外。

　　所以，她第一时间感受到的，不是五香糕的“味道”，而是它的“口感”：

　　松软的口感半点不废牙，却又在嚼下去的时候，有着微微的回弹感。不仅如此，因为有着回弹感，所以还能成功将它“咬断”，而不是像其他米面制品一样，最后只能在口腔里黏糊糊地混成一团，格外闹心。

　　先不说味道如何，仅凭这个质地，就已经胜过市面上售卖的，绝大部分只能做出单一质感的糕点了。

　　这个质感的确让楚凌云提起了那么一点兴趣，可她还是对这番糕点没报太高期望：

　　不是楚凌云对陆昭言没信心，实在是陆昭言在明教当厨子的这么些年里，半点出色的地方也没有，平平无奇得就像个透明人；而且为了让她吃得下饭，阿依古丽可谓花样百出，刚刚更是把所有西域著名的大厨都召集起来了，结果呢？还是无用功。

　　可楚凌云“必须要吃这一口”的逻辑也很好懂，她就像一头小狼崽一样，冷漠，桀骜，暴躁又警惕：

　　这是我的地盘，是我的物资，是我的人，是我的人给我做的我的饭，那么我就该尝尝我的东西。

　　只要是我的，哪怕我不吃，也不能给别人；如果被我吃进肚子里，除非我不要，否则便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吐出来！

　　然而，在最初的迟钝和麻木过后，楚凌云都已经做好了继续胃泛酸水，把已经吃进肚的东西给翻江倒海呕吐出来的准备，却发现自己不仅没有呕吐，甚至还真的感觉到了明显的饥饿；与此同时，那块莹润松软、热气腾腾的糕点的余味，也一并在她口中扩散开来了：

　　那是名为“食物”的香气和生机。

　　于是楚凌云立刻双眼一亮，抄起筷子便开始往第二块戳去，却在中途被陆昭言给拦住了……不，也不能算拦住了，因为等陆昭言反应过来后，这姑娘已经开始恶狠狠地像咀嚼仇人的骨头似的，开始吃第二块了。

　　以陆昭言对武艺一窍不通的身手，能做到的唯一的事情，就是赶紧把盘子拉远了一点，对楚凌云语重心长道：

　　“不行，不能再吃了哦，宝宝。”

　　她在穿越过来之前，已经在这一行里干了十多年，二十好几的成年人，看最多也就十来岁的楚凌云，自然带着“上班族看听话懂事善解人意版的九年义务教育小朋友越看越可爱”的滤镜。

　　且作为厨子，陆昭言又最喜欢看楚凌云这样大口吃饭认真捧场的食客，于是对她说话的口吻也不自觉地温和了下来：

　　“你太久没进食了，贸然暴饮暴食，会加重肠胃负担，搞不好还会加重病情。宝宝，不要吃了好不好？咱们先喝些米汤，恢复一下正常的消化功能，等过个一盏茶的时间，你要是没事，咱们再继续吃。”

　　阿依古丽在陆昭言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呆若木鸡地立在了当场，连带着看向陆昭言的眼神，都从“这家伙有点东西”的感叹，变成了“好家伙你竟然敢这么说话”的敬佩。

　　楚凌云估计是之前真饿狠了，再加上自她三岁练武开始，就从来没人这么叫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陆昭言这是在对自己说话。

　　直到她注意到了阿依古丽微妙的神色，又发现陆昭言已经开始去舀米汤了，楚凌云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啊，原来刚刚那一声声“宝宝”，都是在叫我。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瞬，楚凌云只觉心底千百种思绪杂糅在了一起：

　　她觉得这个听起来就软绵绵、甜蜜蜜的称呼和自己不搭，所以觉得有些羞恼；却又觉得莫名想哭，因为陆昭言说这番话的时候，是真心爱护她的，她不至于蠢到连这点东西都听不出来。

　　可楚凌云又放不下作为“小教主”的形象包袱，还有点“你太弱了，怎么好这么叫我，真是倒反天罡”的难以置信涌现在心头，一时间，竟叫她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陆昭言已经舀了小半碗米汤过来，看楚凌云耳根泛红——不，是整个人都红成番茄了——呆立在原地，活像被石化了似的，立时一惊，心想该不是发烧了吧，毕竟厌食症会导致人的免疫力下降，感冒发烧更是常有，便忙不迭问道：

　　“宝宝，你哪里不太舒服？跟姐姐讲讲？”

　　这第三板斧砍下来，可算把楚凌云给砍醒了。她环抱起双臂，涨红了面孔，气鼓鼓地对陆昭言结结巴巴斥道：“……不准这么说话……油嘴滑舌，成何体统！怎么有你这样的人呢！！”

　　高攻低防的小教主落荒而逃，走的时候还不忘顺走已经被她视作囊中物的那一盘点心。

　　陆昭言满头雾水地望向一旁同样呆掉了的阿依古丽，用眼神询问道：对小教主落荒而逃这件事，你有什么头绪吗？

　　阿依古丽没有回答陆昭言的询问，而是缓缓对陆昭言竖起了大拇指，真心道：

　　“姐妹，我阿依古丽除了老教主没服过谁，但今天，我是真的服你。你是这么多年来，我见过的第一个真把她当普通小孩看的家伙，果然是艺高人胆大。以后姐妹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说一声，凡是我做得到的，如有半个‘不’字，就叫我脚底生疮，烂透骨髓，不得好死。”

　　陆昭言：……倒也不必这样！你们武林中人是怎么做到既保守又仗义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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